(1)
接到妈妈的电话是下午四点多。
我刚刚结束一场培训,整个过程气氛很好,临场加入潜能激发的视频,恰到好处地湿润很多人的眼睛。
我灌下几大口茶后,挪步到培训室的大落地窗前。天气很好,四月阳光温暖,春风轻柔地爱抚着万物。
“你要不要回来?”妈妈平静又不安地问道。
我没有说话,深深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你还是不要回来了……”
“嗯嗯,我现在订机票回来……”我又吸进一口气,咽下一口唾液。心里默默地对妈妈说:我不仅要回来,还要赶紧回来。
订机票,交接手上的工作,签请假条。填写到请假天数这一栏,默默停笔。我有归期,生命也有归期,我们能决定谁的归期?
(2)
远远地望着熟悉的门口,竹椅仍摆在那里,但是空空的。慢慢地走着,越来越近,步子却越来越迈不开。
跟着奶奶走进房间,听她对着床上的人儿喊道:“老头,你孙女回来看你啦!”
我环顾了四周,床边的痰盂,夜壶,脸盆,桌子上用勺子挖了一小个口的已经氧化变色的苹果,还有大半碗几乎熬成羹的粥。
“老头,你最疼爱的孙女回来看你啦!”
“爷爷,爷爷,我回来啦!”我鼻子一阵酸楚,却扬起嘴角,努力笑出来。
他微微睁开浑浊的眼晴,苍白的嘴唇抖动着,低低发声,“谁啊……”
“你孙女啊,那么远回来看你来了,你不是天天在念叨吗,现在回来了……”
“爷爷,是我啊,我回来啦!”
“噢,红红回来了?……”这时他那黯淡的眼睛倏地有神了,挣扎着想起来。“外面坐,房间里味儿大……”
搀扶着他慢慢走出房间,在竹椅上铺了个垫子让他坐下,我们坐在他对面,拉着家常。春日的阳光在我们四周铺散开,温暖得不一会儿他就合上眼睛养神了。我们劝他回房休息,他笑笑摇摇头。
奶奶说都好几天没出来坐了,就让他坐会儿吧。也坐不了多久,太瘦了,屁股上没点肉,坐着就像骨头非得钻到椅子里,痛。
怎么能不痛呢?这好好的一个人,瘦得就似被病魔拿刀生生砍了一半般。
(3)
“指甲长了……”他盯着自己的手,幽幽地插了一句话进来。
我们都愣了一下。听说人走的时候得干干净净的,像来时一样,不管一生多少磨难。
“我来给你剪吧!”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面前。捧起他粗糙的手,细细端详。这双曾经撑起家里的整片天,曾经轻松地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的手,如今皱巴巴地任由青筋树根般脉络清晰地延伸,关节变形似嫁接处缠得严严实实的包。
他的指甲很硬很厚,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像在给初生的婴儿剪,却多了一份肃穆。
“你还在四川上班啊?”他耷拉着脑袋垂下目光看着正在给他剪指甲的我。
“嗯嗯,是啊……”我没有抬头,他的记忆慢慢消散了吧,记不清我是在四川还是重庆,记不清我已经在那里五年多,记不清我已经结婚了,会一直在那里……
“吃得习惯吗?别吃太辣……”“辣”字被拉得很长。
“嗯嗯,好,我记着呢!”我的眼睛潮湿得有点睁不开。记得第一次告诉他我在重庆时,他也问我是不是在四川?我说原来属于四川,后来划为直辖市了。他点了点头,接着问我吃得习惯吗,也告诉我别吃太辣。
后面的十几天,每天吃过早饭我都要去陪他坐一会儿,一直到傍晚看他吃过晚饭了才离开。中间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是在床上躺着,我就四下溜达。
回来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去菜园里摘豆角了,他赶紧叫奶奶找来袋子把摘回来的豆角全部让我带回去。我告诉他木瓜树上的木瓜结了好多啊,就是全是青的,他说,再有半个月就熟了……
不过离开的时间也是不能太长的,好几次接到电话,丢下手里的东西,狂奔回去。等他那口气喘过来了,他总会跟我们开玩笑说,他们说让我去,我说现在还不行,他们就放我回来了……
总有熟识的同村人跟我搭话,这么远都回来了啊,也是,小时候你爷爷可疼你了,一天就让你坐在脖子上带着你到处玩耍,你那两个弟弟都没有这般享受过!
我自然是记得的,从小到大那么多人那么多次跟我说起同样一个场景,如今只要看到小孩坐在大人脖子上“咯咯”地笑,就会想象那双有时揪揪大人头发,有时扯扯大人耳朵的小手是我的手。
(4)
要回重庆的那天,我去跟他道别。他刚刚暴躁地跟奶奶发了一通脾气,说给他盛的粥太烫了。我摸了摸,其实已经快凉了。
听说,人到这个时候特别孩子气。想喝牛奶,热好了,他迫切地喝了小半杯,全吐了,再提牛奶直摇头;想吃牛肉丸汤,指定要那家,买来了,因为放了一点香菜,他一口都不肯喝;说喉咙不舒服,含一种润喉片很有效,买回来了,他说不是这个味儿……
是吧,人到这个时候特别爱闹点脾气,可能也就为了能多看看最亲的人多听他们讲几句话吧。临别时,他问我,“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我说,“端午我就回来好不好?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养病……”
不过,还没到端午我就回去了,离我上次回去也就半个月。只是,这次我跟他道别,他没有问我,“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只有我自己满脸泪花地叨叨絮絮,“木瓜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