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1
从不吟诗的黎慕雨,辗转反侧,眉头深锁,像呆头鹅一样不断念着。
他不知道该怎样接近那个水莲花样的女孩儿!
苦肉计?谄媚术?紧迫盯人?情书朗诵?仿佛都是俗气的,都配不上那般清灵的女孩。
那个央在迷蒙水雾中莲花,让人无从接近的女孩。那个人如其名的女孩。
水,芙,蓉。在水的那一方。
苦无计策的黎慕雨,终于迎来了救星。
莫轻红出现时,黎慕雨只觉得天青云淡,风微熏染。莫轻红低垂下头,浅浅一笑,笑容明亮耀人:“黎慕雨,你的脚好些了吗?”
黎慕雨一展愁眉,神采飞扬地回答:“都好了,又可以骑机车了。”黎慕雨的话惹得莫轻红又是一笑,道:“你还想撞一次大树?要是撞坏了T大有名的音乐才子,我可担不起罪名。”
笑意逐渐爬满黎慕雨的脸,灿烂得恍若阳光。
“芙蓉每天下午5点,都去校园外的冰淇淋店帮残疾的赵阿姨,你可以去那边找她。”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多年以前,他也有过这种感恩的心情。莫轻红,水芙蓉的妹妹,竟也如此玲珑,善察人心。
2
朱红的沉木大门,澄亮的黄铜门把,巍峨的汉白玉狮子,闪着五彩光芒的琉璃瓦。举目可见的,是素白的灵幡。
灵堂庄严端肃,两边灯火,照如白昼,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遁形,男子跪在灵前,执礼如孝婿。
倏忽,男子慢慢站起,转身,火焰在他瞳中跳动。
哭倒在别人怀里的那张苍白容颜,是他等到天荒,也不愿意放弃的人。
公堂之上,男子坚定清晰地说:“我要娶她。她是我的妻子,没有人能改变。”不管她是不是跟人私奔过,不管家门容不容得下这样的媳妇,不管她是不是爱着别人,他都认定,她是他的妻子。
洞房之夜,烛火高烧,轻红始终没有离开。
男子只是静静地褪下衣衫,祼露肌肤上纵横错综的鞭痕。
那是他父亲鞭笞的痕迹。她过世的母亲为了防未婚夫家的追讨,想出此等诿过的计谋:声泪俱下在堂上哭泣,说是他不依礼法,欺凌孤儿寡母,抢去了她的女儿,匿在他处。
父亲不容他辩解,狠狠下手,鞭笞得皮开肉绽,昏厥过去才罢休。
“为你受鞭笞,我不怨。”他看着妻子,低哑地说:“可是,你不要鞭笞我。”
男子转身而去。
轻红的眼中蕴泪,三天之后,迁居别室。
轻红看着男子待妻子极尽温柔,绝口不提往事,只是谨密严防,不准她们擅自出府。轻红知道,他被一种恐惧啃噬着,日夜难安。
轻红的心,撕裂着痛。于心何忍?他这又是何苦?
3
黎慕雨的脑中时常会出现这些零散的片段。莫轻红与他看到的女子轻红,是同一个人?
那个私奔的新娘,心碎的新郎又是谁?
黎慕雨摇头甩掉纷乱的思绪,踏步走进冰淇淋店。
冰淇淋店很小,人也不多,只是店主赵阿姨腿脚不方便,每当下午,就会忙不过来。黎慕雨也曾和同学到这里吃过冰淇淋,却从未想过来帮忙,T大的学生,只有水芙蓉想到了。
水芙蓉完全不记得眼前的人,是差点撞到她的飞车骑士,客气地问道:“先生,你要点什么?”黎慕雨只点了一杯冰水,就笑意昂然地看水芙蓉忙里忙外,身影翩翩如蝶。
每天5点,黎慕雨都去冰淇淋店报到,店里偶尔忙不过来时,他还会帮忙招呼客人。赵阿姨早看出他对水芙蓉已生情愫,就连来店里的学生常客也会心照不宣地看着他暗笑,可水芙蓉依然如往常。
一年,两年,三年。黎慕雨在店里守了水芙蓉三年。他和莫轻红早已经是极好的朋友,却还是接近不了水芙蓉。
三年之后,黎慕雨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决定单刀直入。黎慕雨半靠在机车上,神色略略有些紧张,他不知道水芙蓉听了他的爱情宣言,会有什么反映。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也不见水芙蓉从店里出来。赵阿姨跛着脚从店里出来,笑着告诉他:“今天芙蓉没有来,听说是爸爸出事了。”
黎慕雨道声谢谢,跳上机车就往外语系大楼驶去。问过外语系的学生,他才知道今天水芙蓉没有来上课,再去中文系打听,竟连莫轻红也没来。黎慕雨隐隐觉得,有股寒意爬上脊背。
第二天,水芙蓉接近中午才到学校,眼睛红红的,头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黎慕雨跟着水芙蓉走,一直到木棉道,水芙蓉才停下,看着已经落尽木棉的树,愣愣的不知想什么。
“出什么事情了?”黎慕雨尽量小声问道。
水芙蓉抬头望他,泪水一滴滴溅落。
“我爸爸出车祸,和肇事的人一起死了。”
不大的话音,让黎慕雨翻起一阵温热酸楚的情绪。他知道水芙蓉此刻的心情。
因为这场意外的车祸,黎慕雨真正走进了水芙蓉的生活。
为了让水芙蓉从丧父的伤痛中走出来,他介绍水芙蓉和莫轻红去好朋友江熙尘家里,做江熙尘快要联考的弟弟江熙阳的家教。黎慕雨是领教过江熙阳的,这小子完全是个无厘头,每次与他说话,都是答非所问,而且,江熙阳的回答,绝对只会让人哭笑不得。
比如,如果有人问江熙阳为什么学不好英文,他会一本正经地回答,是因为他不是外国的猴子进化而来。如果那人继续追问,那你既然是中国猴子进化来的,为什么会学不好中文,他会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问的人,白眼回答说,那是因为他从猴子时代就被送去外国,脱离了学习中文的环境。如果那人还是不死心,继续再问,那么既然是在外国长大的猴子,有语言环境就应该会英文,他就会一副受不了的夸张样子,用你是白痴中的傻瓜的语气来反问,猴子有那么强的学习能力吗?
黎慕雨的做法很见效。江熙阳果然让水芙蓉的笑容多起来,有的时候,水芙蓉露出的笑,是莫轻红都不曾见过的。
这是莫轻红告诉他的。
4
初雪的早晨,男子暴怒的吼声,震慑府邸。一向儒雅温文的男主人,像被疯魔附身,消息飞快传递,夫人逃逸,不知去向。
男子捣毁绣架,砸碎妆台,她一直绣着的百鸟朝凤图已绣成鸟雀百只,独缺彩凤,凤鸟挣脱樊笼,凌云远逸。而他为她添置的珠翠宝饰,她一点也不肯带走,全然不留恋稀罕。
家人寻得柴房梯子倚墙而立,但逾墙以后,如此高度,两个女子如何落地?墙外雪地上,犹见车辙与零乱马蹄,他们走得并不远。男子揣想那个人骑在马上,接抱逾墙的他的妻,他的胸腔有着欲裂的尖锐疼痛。
“找她们回来。”他简短下令。
并且知道,这将是他今生最重要的事。
偕同再次私奔的两人并没有离开,因为每道出城的门,都有夫家的人看守,他们找了个靠近城门的小客栈,栖息了一个冬天。
开春时分,轻红偕同小厮,上街市去看看凤头,这才发现,近城的市集,都张贴着她的绘像。她的夫君写下寻妻告示,称爱妻遭贼窃去,重金悬赏。
画像虽少了凤韵,却极近似,一笔不苟。轻红仔细端详,这样少见的美丽容颜,竟是她得不着幸福的原因吗?
她还要像罪犯一样,瑟缩躲藏多久呢?
城门就在不远处,却可望而不可即。轻红突然伸出手,猛地揭下告示,围观群众哗然。
“我知道夫人下落。”她卸下风帽,露出面孔,镇定地,看着守在城畔的家丁一拥而上。
小厮脸色青白,奔回客栈,说轻红出卖主人,已随她的夫家回去,请公子与夫人速离城,城畔守门的家丁已撤离,正是好时机……说着说着,忽而顿悟,不再言语。
“她是我的亲人,我舍不下。”她敛祍整妆,对情人说:“你快出城去,越远越好。”
他将她扳转身,从她颤抖的手中取下簪子,轻轻簪妥,执起她的手:“你是我的亲人,我也舍不下。
他的眸中有流动的波光,语音凝咽:“我们去恳求他,请他成全。”
男子不肯成全。
轻红求他,男子愤怒地质问:“我待她不好吗?我待她不宽厚吗?她便是不知情,也不感恩吗?”
然而,男子真正想问的是,爱我,有那么难吗?
她和情人才一进门,就遭拘捕,她的情人并没有挣动,意态安详,心中知道,只要有机会,她仍会来奔。
她当着众人的面,陈明情人绝非窃玉贼,而是自己甘愿情奔。并请求男子休妻,因为,她已怀有身孕。
长久的静默,欲窒的紧张,便是男子当年遭诟陷,百口莫辩,身受荆刑苦楚时,也不曾有这样惨伤的神色。
一个男人到底能容忍几次背叛?
但,男子走向妻子,他明确地让所有人听见:“我说过,你是我的妻子,没有人能改变。”
5
黎慕雨的心纠成一团。那个被妻子再三辜负的男子,是谁?为什么他会觉得,水芙蓉依然是在水的那方,并不因为两人有说有笑,就有丝毫的接近?
那个伊人,可触,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