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正盛,西风卷落片片枫红杏黄,凉意暗含杀机。
寻常里空旷的广场,此刻却是人声鼎沸、胼肩杂沓,乌压压一片。
一抹五彩娇躯在人群里几要灭顶,仍死命拨开人潮,向广场中央试武场迈进。身子左挤右扭,耳边只闻各门各派男女正闲话。
「南宫庄主实在好大派头,在如今到处都动荡不安情况下,大家伙都忙得不可开交,办个群英会居然还这么多人来,真不容易。」
「是啊…虽然各门各派大头儿没法亲自来,但年轻一辈的英雄少年还是到场,为的不都是在切磋武艺之余,还能够替本派扬眉吐气一番?」
「连方上任的武林盟主都到场,南宫庄主也是好大面子啊!」
让那人一指,曹曼云也不禁扬首远望,虽身躯矮小,然试武场边一高高搭起之楼台,两个落座男子格外醒目,想来便是他们口中的盟主与庄主。
只瞥了一眼,又继续趁空向前钻挤。虽不见试武场上拼搏如何,但闻耳边群侠又是叫好,又是鼓噪,一时间还像绷紧之弦,稍碰及便要断裂。
在一心专注于台上的群众里,竟无人注意到这采衣张扬之女子,任凭她趁乱钻隙,直待触及试武场高耸之台阶,才喘口气暗道:「终于…」
像是比试中得了闲,场上空荡荡并无人,方才的紧张感仿若一泄,都纷纷闲话了起来。
「等会上场的是华山派吧?」
「真教人期待,那四君子里的梅兰二者都会上场吗?」
「我瞧大抵只有梅公子会上场比试吧!」
乍闻「梅」字,曹曼云便竖起耳朵警醒着,待得另一人提及「梅公子」时,她几乎忍不住要盯着那人,甚至扯着衣服质问个清楚。但曼云只是垂首敛目,静听那几人说个分明。
「什么四君子啊?」不待自己问,总有些八卦之人会四处嚷嚷。
「妳怎么这么消息不灵通?这四君子可说是江湖上传闻的四个美男子呢!」
「正所谓梅兰竹菊乃花中四君子,便有人将武林里四位风度翩翩、容姿仪表皆美的男子安上这名号。
「不光如此,单单这场群英会,四君子里便来了三者,而且光是华山派便占了两名,真叫人大饱眼福。竹公子正是当今武林盟主李若水,那兰公子则是拜在华山派门下,鼎鼎大名兰大侠的独子,至于那梅公子嘛…你瞧!不正要上场比试吗?」
曹曼云闻言,目光顿时扫向试武场上,一青衣颀长男子与一布衣壮汉已踏上擂台。
只见彩衣女子一跃上台,将那厢正待挽袖登场的洪门弟子给抢了个锋头。
华凌寒一怔,但面上未曾泄漏丝毫情感,依然清冷,持剑抱胸,即令彩衣女子已然凑近眼前,他步履不曾有半毫移动。
只是掀睫凝神瞧着这胆大的姑娘。
个儿娇小,尚且不及自己半个胸高,可那姿态却够狂够妄,浑不曾将颀长伟岸的华凌寒放在眼中。高高抬起的下颚、凛凛绽光的凤目,一手插在腰间,一手握着长鞭便指向他。
众人还不曾从她突然窜出的惊吓中醒来,华凌寒已然将她上上下下打量过一番。这女人的穿着实在惊人,既非一般姑娘喜爱的鹅黄、天蓝、粉色,甚至不是黑白有个性的模样,倒像是把整个染坊都打翻,五颜六色、七彩绚烂全都穿上身。过份扎眼刺目,让一身素青的华凌寒不禁眉头一皱。
哪来的姑娘,半点美感都没有?他内心暗忖道,此念头却只一闪而过。当即抱拳,以礼相待:「这位女侠不知尊姓大名?」
纤指依然牢牢指着华凌寒,细目朗声道:「我姓甚名谁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你可是那梅公子?」
「梅公子?」华凌寒似不解其意。
「方才那些姑娘说你是啥君子、啥梅花的,是还不是?」转头还欲向底下名媛淑女印证。
「那是承蒙江湖友人过誉,替我取了个浑名『四君子之梅』,在下华山派第三代弟子华凌寒。」仍是以礼相待。
但曹曼云不曾对他有丝毫好脸色,只冷笑:「既然你承认是那梅公子,事情就好办了。速速随我返岭南广东,要你给我师妹一个交代。」
「敢问女侠的师妹是何人?在下与她素昧平生,又有何交代该给?」
乍闻此话,曼云已是凤目圆瞠、青筋微露,握着长鞭的手抓得死紧,嘴里迸出句方言,纵然不晓其言词内容意思,仅凭其态度情绪也能猜晓那肯定是脏到不行的话。长鞭一挥,掠过华凌寒脚边,虽不曾近身,却也带来足够威胁性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玉凤帮陈瑛瑛,这你可不曾忘记吧?」她万般不得已才亮出师妹的闺名,这几乎要将师妹置于难堪地步。
无须犹疑,不必怀疑,不提陈瑛瑛这名字自己未曾听闻,即令是那玉凤帮之名,自己也仅有依稀印象,那是在岭南一带的帮派,平素鲜少至中原一带。
摇摇头,面无表情道:「在下真的不识妳那师妹。」
「不识?」两个字像是咬牙切齿才发出,紧接着声嘶力竭怒吼:「瑛妹为了你牵肠挂肚、茶不思饭不想,都要被师父给逼着寻死觅活了。你居然说不识?好啊!好啊!所谓的名门正派就是这般始乱终弃,将我瑛妹践踏后又抛弃,现在还当作没事人一般,在这里耀武扬威。我今天就来替天行道,为武林除去一个败类。 」
她自顾自说话,全没顾虑试武场下武林群雄听闻此言,是怎样的一个惊骇错愕。简直是天大的消息,难以置信的八卦,堂堂华山派居然出了个私生活不检点的人渣,对人家花样年华的姑娘始乱终弃,更叫人难以相信的是,当事人竟然是平素一副冷然凡事不关心的第三代入门弟子华凌寒。
听到自己心中的完美偶像居然有绯闻,那些暗地里默默喜爱他的女侠无不捶胸顿足。 「不可能!我不相信。」正因为华凌寒谁都不爱,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模样,才更勾惹得众家姑娘为之倾心,反正谁都得不到,咱们心头偷偷暗恋着他,也不曾碍到谁。
谁知这一头竟然杀出个程咬金,死咬着华凌寒说他与谁有染,私生活不干净,听得诸位姑娘是义愤填膺,纷纷鼓噪,几乎要爬上台上,将那胡言乱语的小蹄子,掌上几嘴不可。
那些平素端庄优雅有气质的女侠们,这时候一股脑全爬上了擂台,扒住曹曼云不放。
「你这死丫头!华公子才不是这种人,看我不修理妳才怪!」有的揪着她又捶又打,非逼得她道歉否认这桩事情不可。
「妳說!那女人到底哪冒出来的?怎么会和华公子有个不清不白的?妳倒是说啊!」有的则激动得追问她事情的前后因果,非弄清楚自己心中爱慕的对象,怎会和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勾搭起来。
「真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华少侠平日一脸正经样,没想到居然也搞这种事情啊?」
「嘿嘿!这男儿本色,是猫儿哪有不吃荤?是男人岂有不偷腥的?正常!正常!」
一旁的观众也都跟着鼓噪,七嘴八舌讨论著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浑没心思放在正经事上头。
至于这桩事的正角儿呢?
在几个师弟的掩护之下,趁着场面一片混乱,悄悄地溜走了。
「李盟主,着实对不住!」虽然仓皇,华凌寒仍拨空来到高台上向南宫庄主与武林盟主致歉。
李若水浅笑不以为意,扬手一挥,示意他尽速离开。
但另一边南宫庄主却叫住他,华凌寒虽不乐意,仍恭敬听从差遣。
「贤姪,真不晓得你打哪招惹了那般不知礼数的姑娘?」语气中不乏怒气,接着话锋一转,叹道:「先是嫣儿的事情,现在又添上你这一桩乱事,咱们南宫庄与华山派的姻缘竟这般好事多磨吗?」
华凌寒不愿多辩解,只沉默着,脸色却黯了下来。
「嫣儿不见那日,有仆从说瞧见了一名胸口纹有饿虎扑羊刺青的男子在南宫庄外徘徊不去,说不准与嫣儿有些许关系。」边说,长者边摇头叹息,只把一只手放在华凌寒肩头。 「我已经派人去寻了,你也替南宫伯伯我多留意一番,伯伯也希望能早日了了这桩心愿。」
华凌寒神色虽黯,仍应允着:「世伯放心,晚辈会留心的。」他看向底下混乱的场子,拱手道:「只怕再多留恐多生事端,晚辈就此别过。」
话罢,就领着几个师兄弟从南宫庄后山的小径悄然离去。
好端端一桩群英会,就在这混乱状态中,匆匆落幕。
策马,行路。
一路上充满沉默。
华凌寒平素本少言,此番更是眉头深锁,一语不发,只驱策着马匹前奔。
几个师弟跟在他身后,也笼罩了那股低气压似的,一扫去程那欢快气氛,代以沉闷凝肃。
到了宿头,各个自动自发,不待领头的华凌寒发号施令,便已挑水捡柴生火煮饭搭帐棚,样样都备妥,省了他许多心思。
树林里,众人已用过便餐,各自准备休息了。
华凌寒正闭目养神,忽觉一阵骚动,双眸立睁。
只见几个师弟们互相推诿,猛然将一个最瘦弱的弟子,推到自己面前。
瘦弱师弟怯懦嗫嚅着:「华、华师兄,我、我们想请教件事。」
「说吧!」瞥了师弟一眼说。
「她说的,是、是真的吗?师兄你果真始乱终弃?」看到怯懦的师弟一开口,其他几个师弟也都壮了胆子,七嘴八舌问:「那女人到底是谁?」「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假的。」
一句话堵住所有的嘴,华凌寒声音不大,却顿时四下再无声响。
华凌寒环顾众人,问道:「还有问题吗?」
大伙都猛摇手,直说:「没有了!没有了!」
哪里敢有呢?华师兄的眼神实在太犀利了,被他扫到仿佛冰冻一般,谁还敢问?
只是这桩八卦未免事有蹊跷,居然有人指证历历,说他始乱终弃。这个平常一副道貌岸然的华师兄,果真是这么不堪的人吗?
几个师弟碍于辈份问题,不敢质问华师兄。
毕竟,虽然他们以师兄弟相称,实质上只有连同华师兄在内的七名弟子才是掌门人入门亲授武艺,其余弟子皆由七名师兄指点功夫。是以有师兄弟之名,却是师徒之实。
然而,他们不能问,却有能问之人。
风尘仆仆赶回华山,本该先向师父请安的,但掌门师父正值闭关之时,几个同门师兄弟也各自忙于公务,泰半不在山上。
华凌寒领着弟子们向师母问安后,便各自解散,回到居住的厢房之内。
华凌寒在井边打桶水,回到房里,极其仔细地擦过头脸。接着将行囊里的物品逐一取出,小心翼翼的擦拭,再物归原位。即便随身行囊里没有几样物品,却样样都保存得干净清洁。
环顾华凌寒房内,一如他的为人:简单、整齐、有序。
家具便仅一张床、一张桌、两副椅、一箱笼,更无其他。用品亦然,仅有最基本的用度,虽然使用多时,依然历久弥新。
此刻即使只剩他一个人,华凌寒依旧谨慎节制。
擦完日用品,接着擦剑。长剑护手上一枚梅花雕刻,是他所专用。剑方出鞘即锋芒毕露,雪白的布拭过粲然之剑,极缓而极慢。而他的眼神无比虔诚、无比专注,这过程于他,仿若一种虔敬祈祷。
就在华凌寒凝视、抚拭长剑之时,房门霍然开启。而他的剑毫不犹豫朝后一刺,身子立时扭转。
只见一张盈盈笑脸歪着头、侧着身子,苦笑着说:「几时不见,五师弟剑法又进步许多了。可这剑能不能别扎在我喉咙边,讲话挺难过的。」
华凌寒冷冷一瞥,倏地收剑入鞘。 「谁让你不先敲门。」他手指指门边,挂着一副木牌子,写着「入内请敲门」。
「哈哈!你四哥我一年到头在外边游走,哪记得你这什么时候挂上的牌子呢?」剑一离喉,说起话来也伶俐多了。
华凌寒冷道:「我这牌子一直都挂着,从来也没拿下过。」
「不提这了!倒是你这闷葫芦,什么时候弄到的姑娘?看不出来,可真有你的!」解凌霏搭着华凌寒肩膀,热情洋溢的说着。
华凌寒斜着眼瞧,只问:「那帮师弟说的?」
「欸!你可别骂他们,他们也是关心你嘛!何况,也不止他们说。」
华凌寒死盯着解凌霏,不语。
像是怕了他似的,解凌霏摊开双手坦承:「实际上,是所有人都在传。」
眼神愈发犀利。
「好吧!更正,是所有遇到我的人,都向我询问你到底和哪个姑娘不清不白。你也知道我交游广阔嘛!特别是几个名媛侠女,都快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了,老兄我要安慰她们可真是辛苦啊!」
「难怪。」华凌寒撇了撇嘴冷笑。
「难怪什么?」
「难怪你家伙老是在外,竟然没事回来。」
「欸!别大声嚷嚷啊!要让师父师娘知道了,肯定又要念我一顿。」赶紧捂住华凌寒的嘴,生怕他叫唤谁来。
「我不嚷,你也少问。」
解凌霏身为华凌寒的师兄,但也晓得这人说到做到,要从他口中刨出秘密来,可不容易,不是以辈份欺压就能得出结果。
要看这出好戏,还是静待消息吧!
练武场上数十名弟子成列为伍,青衣布袍一色排开,桩步拳法整齐划一,叫喝声不绝于耳。
华凌寒缓步巡视行间,状似从容,实则目光犀利。一会儿轻轻调整动作,一会儿略微指点姿势。即使人数众多,依然难逃他法眼。
谁知,这井然有序的画面,可以如此轻易就破坏。
解凌霏一踏进练武场上,眼尖的弟子们便不禁失声。
「是解师兄!」
「解师兄回来了!」
仿若脱缰野马奔出,整齐的阵势一泄如洪,溃不成军。
这其中也有人下意识回头瞧了华凌寒一眼,唯恐他生气发怒。然而一想到解凌霏排行老四,而华凌寒则属老五,这辈份高下立判,也就肆无忌惮了。
这景况华凌寒早已见怪不怪,悄悄叹口气,自己一人在广场边歇下,拾起汗巾擦拭,冷眼看这一切。
而那厢,解凌霏待弟子们一贯的友善,见到他们一拥而上,只是满脸笑意,摸摸这人的头、拉拉那人的手。而诸位弟子们也都围着他问东问西、嘘寒问暖的。
「解师兄,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咱们想煞你了。」
怎么我这趟回来,就没个人说想我了?
「这次下山游历,可有遇上什么奇人轶事和咱们说说?」
也没半个谁来问问我途中发生了什么事?
华凌寒内心不禁嘀咕。当然这些话只在心里想想而已,旁人看他,也就一副面瘫无表情。
反观解凌霏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我也想死你们,瞧我不回来了吗?」还亲热的捏他们脸颊、拍肩膀。
「说到这次下山啊!可真是一言难尽,且听我一一道来。」感受到解凌霏准备进入讲古模式,众人很自动绕着他围坐一圈,竖耳聆听。
哼!不就出去鬼混吗?骗谁啊?华凌寒远远听着,直想翻白眼。
然而,华山派的弟子们并非谁都有机会去大江南北游历闯荡。大多数的弟子,每日的生活就在练功习武、做些庄稼活中度过,规律而乏味。于是解凌霏口中的花花世界、滚滚红尘,就成了最惊险刺激的经历。
只听解凌霏一会儿说起行侠仗义的事迹,一会儿又叙述着结交武林群雄的豪情。他口才好,连说加手势表演,说起来是活灵活现、生动鲜明,吸引众人听得目不转睛。
华凌寒在场边瞧着,只见连远处看守山门的弟子都听说解凌霏开讲,放着看门的工作不干,全跑到练武场边听他讲起武林趣闻。
见状,华凌寒着实感觉不妥,然而自己毕竟身为师弟,不好当众对着解凌霏指三道四。也感觉诸位弟子们绷紧这许多时,也该稍做休息了,便不愿多做干涉。
但看着这情景也尴尬,便一人悄悄信步跺开。
上哪呢?忽然的闲暇,华凌寒竟有些不知如何排遣,毕竟他习惯按表操课,一时一地做一件事情。
休息?尚嫌太早。
习武?先前才刚练过。
吃饭?洗澡?睡觉?现在可完全不是那时候。
于是就着华山派广大的腹地慢行巡游。
华山地势险绝,山如大斧劈就,耸直陡峻,更有那绝崖峭壁,非常人所能行。
寻常人走没几步,随即气喘吁吁。即令是华山门下弟子,要拜入师门,光从山脚下徒步而上,也是一大挑战。
然,华凌寒自幼生长于此,华山各峰皆由他赤脚满山奔跑走遍,早已如履平地、健步若飞。
这一会,他信手摘下道旁一枯枝,一边走着,一边随意挥就。方才因指导弟子们练拳,是以也没携带着剑,这会儿欲练练把式,便以树枝充作长剑,折去多余的枝叶,舞弄比划。
华山剑法早已熟稔于胸,无须多加思考,便已如行云流水般舞出。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手中是行惯的剑法,足踏陡峭之地形,脑里却思寻着这剑形剑意可有别样演绎。
忽然忆起师父谢当丰对他的谆谆教导之言。
「寒儿,几个师兄弟里头,就属你的剑招最精准正确,一招一式都不出半点错误。」
记得那时他听到此言,还颇觉自豪,得意之情喜形于色。
却被师父毫不留情地打枪:「你可别道为师是在称赞你,剑招精确这是你的优点,却也是你的缺陷。」
他不解,招式使得正确哪能算是缺点呢?
「剑是无情物,但需有情人,方能使得出剑招剑势之真正威力。你如今不过是徒有形式而无灵气,纵使要御敌伤人,那能耐也是有限。」
听得此言,华凌寒不禁感到十分挫败。
但师父仅是微笑安慰:「罢了,你还年轻,多的是机会历经磨练。」
想到自己每日孜孜不倦、勤练苦修,只换得师父如此评价,再加上数日前群英会上给那彩衣女子一闹,而南宫世伯又那般说道,华凌寒只觉心烦意躁、思绪混乱,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不听不想不去看便是。
脚不停、手未歇,自朝阳峰一路行至云台峰,已近正殿之处。
华凌寒心想:既然都走来了,向师母请声安再走罢。至于四师兄回来的事情,该不该说一声呢?正值犹疑之时,忽闻不绝之叫唤声。
他猛然警醒:「谁?」扭身便朝山下方向疾奔。
声音高昂而尖细,那是姑娘般的嗓音。华凌寒不禁皱眉,华山派虽有女徒弟,却为数不多,且现下多在练武场上听解凌霏讲那江湖轶事,这种时候会是谁?
「给…出…」女子的叫喊似乎源源不绝,犹带一丝怒气。
待奔得近处,他已听清楚在唤什么。
这…不就在指名道姓叫着自己吗?
「华凌寒!你给我出来!」
一声又一声,从山下一直唤到山上。她,曹曼云,居然还能脸不红、气不喘。
虽然对她的长相声音乃至于姓名都没什么印象,但她一身花俏得叫人眼花缭乱的装扮,让华凌寒忍不住皱眉,倒颇有记忆。
「敢问姑娘来此,有何贵干?」语气却不甚有礼。
「这就是华山派是吧?怎么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真是!」她双手叠胸,瞧也不瞧他一眼,指使道:「把华凌寒那家伙给我叫出来!」
停了半晌,见他毫无动静,曹曼云忍不住扭头喝道:「没听见我说什么吗?把华凌寒叫出来。我劝你可别推托说这里没这人啊!当时我可听得一清二楚,他自称是『华山派第三代弟子』的。」
只见他擒起一抹笑意,曹曼云忍不住怒火中烧:「笑什么笑?待我打得他满地找牙,看你还笑得出来吗?」
「请。」华凌寒伸掌示意。
「怎么?还不叫人吗?莫非你要代他受罚?我可是不滥伤无辜的。」她撇开脸庞。
华凌寒终于忍不住笑道:「妳要找的人就近在眼前,何必远求?」
「是你?」曹曼云大惊。
曹曼云闻言,忍不住欺身而来,揪住华凌寒衣襟,眼睛凑到他面前,仔细端详。她眨了又眨眼,盯了盯半晌,侧着头思寻着。 「真是你吗?」
女性的馨香隐约透进华凌寒鼻腔,他被瞧得浑身不对劲了,猛拍开她的纤指,冷言:「靠太近了妳!」
被这样一喝,曹曼云故却浑似没事人样,喃喃道:「哼!谁分得出来啊?你们华山派一个个穿得都一模一样,除了高矮胖瘦不同之外,有什么差别?」
有什么差别?他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
虽然华凌寒也不喜爱以貌取人之举,但多年来被武林名媛追捧的英俊长相,而今竟被弃若敝履,内心仍略感不悦。
不待他发作,曹曼云正色道:「既然是你就好办事了。」
华凌寒仅瞥了她一眼,曹曼云自顾自的说:「看你是要自己走,还是我动手?」
「哦?那也要妳有本事。」论功夫,他有自信不会输给这光外表就邪门歪道的丫头。 「看招!」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如此,也只有先下手为强。
抄起手中枯枝,华凌寒使出凌厉的剑法,直逼曹曼云身子而去。
突如其来的攻击,逼得她一时措手不及,左躲右闪、狼狈不堪。曹曼云定神凝心应付那迅捷的一招一式,缓过神来,方察觉华凌寒乍看之下皆是杀着,实则招招针对四肢,并无杀意,只怕意不在要自己的命。
是了!他们华山派名声这般大,要随便弄出人命,传出去可难听了。一旦意识到此,曹曼云随即变得更肆无忌惮。
哼!我就要弄得人尽皆知,让天下都知道华凌寒这厮,竟是如何始乱终弃的家伙。
「要人命啦!」她忽地扯开嗓门大喊。
饶这丫头身子如此娇小,但自丹田发出的声音却异常宏亮。华凌寒不禁一惊,思及此处距离师母居住的正殿不远,忍不住方寸一乱,手边剑势亦略缓。
趁此空隙,曹曼云掏出腰间长鞭一挥,立马削去枯枝一截。正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方才那是她手无寸铁,才只能被动闪躲。而今,长鞭在手,顿时转守为攻,几番挥鞭,华凌寒掌中枯枝已成灰飞烟灭。
可,华凌寒虽无剑形,身犹有剑意,他捏指作剑诀,依然直欺近曹曼云身侧,浑视长鞭于无物。
长鞭摧物凌厉,然敌若过近,其威力却难以施展。攻守再度逆势,华凌寒直逼近,曹曼云猛后退。
既然如此,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她打定主意,扭身狂奔,朝着正殿方向飞驰而去。
「杀人啦!要命啦!」
一声嘹亮过一声,声音回荡在山峰山谷间,久久不散。偏生她丝毫没有收口之意,继续大叫。顿时间,仿若满山遍谷皆闻她杀猪似的叫声。
曹曼云狡若泥鳅,在山径小道上穿梭奔跳。然而华凌寒又岂是好惹?
论地形,他熟悉更不知百倍,打小就在此玩耍嬉戏;论体力,他更是锻炼有素,每日于此上下来回如履平地。
「来追我啊!你这杀千刀的华凌寒,只会欺侮弱女子而已…有胆…有胆就…」她气喘吁吁,一边扭头看后方,再不见他青衣人影。
「呼…呼…给我甩掉了吧?」曹曼云得意微笑。 「接下来就去找到华山派掌门人,向他讨个公道,非弄死那厮不可。」
她喘口气,站直身子,略整整衣裳,理理云鬓,一脸轻松。
「妳說,要弄死谁啊?」那凉凉的口气在她耳际传来。
猛的转头,曹曼云不禁后退半步。那半步之外即是悬崖峭壁,脚一空,身子一摇。
「啊!」要掉下去了。
但等着她的并不是坠落下沈之重量,反倒迎面被拉入一厚实胸膛。
忽觉身子仿若被囚禁,精劲的臂膀压住曹曼云身躯,她粉颊贴在华凌寒胸前。近得仿若能听见心律的跳动。 「怦、怦…」还不止一种节奏,竟似有另一个心音伴随跳动。
「妳想我死,可别我还没死成,妳自己倒断送一条命。」头上传来凉凉的声音。
「放…放开我!」曹曼云推了推他胸膛。 「要你多管闲事。」
「就当我多管闲事吧!这底下不知有多少白骨亡魂,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华凌寒随手一指,赫然便见树枝上挂着一件破烂衣裳,随风飘动,更显得他所言并无虚假。
「放开我!我…我才不怕呢!」却只见她的指尖,悄悄抓住华凌寒衣襟。
俯首见她如此反应,华凌寒不禁悄然一笑。
「咳…寒儿你在这做什么?」
但闻此声,华凌寒赫然将曹曼云的手扯下,转身打恭作揖。
「惊扰师母,还请恕罪。」
瞧华凌寒这孬样,此人在华山派必定来头不小。曹曼云伸出脑袋,想看清她模样。
只见来者一身华贵,颇有大家风范,举手投足之间,皆蕴含一股不容质疑的权威。
哼!瑛妹那档子事,找这人肯定没错!
曹曼云从华凌寒身后窜出,拉住她的手道:「夫人,请替小女子作主。」一脸可怜兮兮状。
挖咧?还小女子呢!华凌寒乍听便想翻白眼,但当下更要紧的是得阻止她。
「不敢惊动师母。」他扯开曹曼云的手,抓着她,一面作揖,一面退开。
「你…你放开我!」曹曼云拳脚齐挥,死命挣脱。但华凌寒也是使尽吃奶力气,拖着她离开。
「寒儿,规矩呢?」掌门夫人几个字就将华凌寒死死钉在地上,不得动弹。
顿时曹曼云挣脱开来,活蹦乱跳地奔至掌门夫人面前,扭头还不忘小人得势地奸笑。
「夫人请作主。」曹曼云转身又是恭身作揖,礼数十足。
「但说无妨。」掌门夫人仅略瞥华凌寒一眼,他便收敛气焰,再也不发一语。
掌门夫人轻扶曹曼云,拂去她一身风尘,柔声道:「妳一个姑娘家竟然只身来此,华山这山路险峻难行,有什么要紧的事,先回屋内歇歇腿、喝杯茶再慢慢说。」
正好!喊了好一阵子,还爬山爬得我汗流浃背,嗓子也渴了,先喝口水,再告你这家伙的状!
曹曼云既已打定主意,便笑脸盈盈答应,任凭掌门夫人挽着自己的手,朝着正殿迈步。
临行前,还不忘向华凌寒抛了个得意的笑容。他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凝视,默默尾随其后。
一路上,掌门夫人和曹曼云只是闲聊:「妳打哪来的啊?」「叫什么名字?」「是什么门派的啊?」「这身衣服真特别,是哪里定做的?」不过几步的路程,俩人竟已亲昵有若母女。
不一会,便踏入正殿。华山派腹地虽广,然而境内多奇峰峻岭,建筑于其中,多半空间小巧、依山而设。即使是正殿亦不例外,入内后桌椅陈列左右,正方供奉祖师爷造像。
「曹姑娘稍坐,我去后头让弟子泡杯茶来。寒儿,你好生款待人家。」掌门夫人吩咐道,自顾自挽帘往后院而去。
曹曼云才觉新鲜,四下张望之际。顿时喉头被一只大掌锁住,大气喘也不能喘。
「你…你还不放手?不怕你师母一会就回来了。」她恫吓着他。
「我知道。」华凌寒凑近她面前,唇音在耳际轻语,曹曼云只感觉他温热的吐气。 「只要妳别在师母面前胡乱说话,我就答应妳。」
「我说的都是实话,哪里胡说了?」她忍不住反驳,但喉头却蓦地扼紧。
「妳不就想我随妳去岭南見妳师妹吗?」
曹曼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缓缓点头。
「只要妳少说废话,我就和妳回去。知道了吗?」
一口气都快提不上来了,她睁大双眼,只能点头。
大掌如同袭来那般迅速收回,曹曼云贪婪地呼吸空气,而华凌寒早已似没事人般站到几尺之外。
「唉呀!怎么都找不着弟子来煮茶,我就倒了杯水,姑娘先将就一下吧!」掌门夫人端着茶盘返回。
曹曼云见状赶紧上前接过。 「不将就!不将就!我正巧口渴得紧。」特别是被人勒过的喉头,显得特别干燥。她咕噜咕噜就把一杯水一饮而尽。
「师母,事出突然,我必须和曹姑娘赶往岭南一趟。」华凌寒趁曹曼云饮水之际,抱拳禀告。
「什么事情这么紧急呢?」掌门夫人一脸诧异。
「事关曹姑娘一派的生死存亡,她千里迢迢来此搬救兵,弟子虽与她不过一面之缘,但师父所云『道义』二字,弟子谨记在心,不敢有忘。是以必须和师母辞行,师父此时正值闭关时刻,无法随侍在侧,弟子实在有愧。」
听闻至此,曹曼云几乎没把口中的水给喷出。
掌门夫人倒是很冷静,安抚着华凌寒:「不打紧,还有几个师兄弟撑着呢!既然寒儿你如此重义气,师母也没道理拦着你,就去吧!事情紧急,别耽搁了。」
既得师母应允,华凌寒再无丝毫犹疑,立时推着曹曼云离开正殿大厅。
「咦?」她还来不及将手中的茶杯放好,就被迫匆匆带出。
出了大厅,华凌寒更是索性扯住她衣袖手腕,快步径行。
「等…等我啊!」华凌寒身形颀长,步伐也大。直拉得娇小的曹曼云步履踉跄。
可华凌寒全然无视,领着她左拐右转,尽走些小道僻径,一路上毫无半点人烟。
直至行到一厢房院落,方才停下脚步。
「你带我到哪里啊?怎么你们华山派人都死光了是吗?一路上都没见到半个人影?」曹曼云一边揉揉那被拉扯得略痛的手腕,一边抱怨着。
但华凌寒没打算回答她的问题,只说:「站这别乱跑。」便径自步入厢房。
他迅速收拾简单的行囊,再取下墙上那把长剑,转身便走。
「原来你住这里啊?」只见这丫头浑然没把自己说的话放在耳里,就那般大剌剌推门入内,四处张望。
「怎么什么家当都没有?这样也能过活啊?」闪烁的大眼哪都瞧,就是没瞧见华凌寒的白眼。
「不是要妳别乱走吗?」
「唉啊!外头那多无聊,还吹冷风呢!」她理直气壮替自己找理由,忽见华凌寒手中的行囊。 「你真要随我上岭南?」略微诧异。
「不然你以为?」华凌寒挑挑眉毛反问。
「我还想你把我带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肯定是要把我给做了、埋掉。」
华凌寒不禁失笑:「妳若想,我也能如妳所愿。」扬扬手中的长剑。
「不!不用劳烦你了。」曹曼云伸掌阻止,连忙带笑说:「既然如此,咱们就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