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过此生只爱陈阿娇,是我食言,又娶了卫子夫。
阿娇的母亲馆陶公主,也就是我的姑姑,在子夫封后的那天冲上殿来,大声咒骂我负心薄幸、这四个字令我冷笑不已,纵使她的女儿有倾城国之色,又岂能希冀一国之君的情有独钟。
她拽住我的衣袖不肯放,咬牙切齿:皇上可还记得当初是谁扶你登上宝座,睥睨天下。我没有忘记。正是因为永远不会忘,才不用她在耳边时常提醒。
是,若没有阿娇,我也许永远都是人微言轻的胶东王。和与世无争的母亲一起去往封地,终身不再踏入长安。
是姑姑把阿娇带到我的面前,她说彻儿,你可喜欢阿娇?
她穿红色的衣裳,一双眼睛里有与年龄不相称的傲然。我一眼便认出她是那日,和我兄长也就是太子刘荣一起骑马的小女孩,只因刘荣骑术不精落下马来,那匹我饲养了三年的追风就被人用刀生生刺死。我犹记得那一天,追风的血染遍马厩的草,艰难而努力地喘息着。我忍着眼泪补上最后一刀。鲜血溅到我的脸上,冰凉的。抬眼看见阿娇站在草垛旁,瘦小的手臂抱着一枕草席走过来盖在追风身上。她小声的说对不起,被我狠狠地推开。从那天起我就明白,自己的命也和追风一样如同草芥。
刘荣喜欢阿娇,他为她编绚丽的花环,偷他母亲栗姬的项链送她。。我忽然觉得他拥有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抬头,露出天真的笑容,姑姑,我当然喜欢阿娇姐姐,她长得这么好看。等我长大,一定要造一座金子的宫殿给她。
在冷宫呆的太久,看尽宫人白眼终于学会虚与委蛇。我表现的憨厚虔诚,即便是姑姑那样聪明的人儿也被瞒了过去,她笑得花枝乱颤,一副正中下怀的样子。十分爽快地将阿娇许配给我。阿娇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她只是看着我,目光泛起一丝鄙夷。没过多久栗姬失宠,刘荣被贬为临江王,而我被册立为太子。
风云骤变,早已安于现状的母亲露出少许忧虑,她说彻儿,那天的话你是否出自真心?
是虚情假意又如何,重要的是,母亲,再也没有人敢对我们白眼。
(二)
唯有阿娇,我对她仍是恭敬顺从。太子之位得来不易,我虽不知姑姑如何从中周旋,但也了解她非善类。更加竭尽全力讨好阿娇,带她骑马,任她长长的指甲抠进我的肉里。教她射箭,做她的箭靶,箭擦过额头血流如注。母亲问起,我说是自己不小心。
为她做过太多的事,从七岁到十六岁除却学习礼法骑射,其余的光阴都给了她。看看她从刁蛮任性的小女孩成长外表温婉端庄的少女。身上不知有多少处为她受伤留下的疤痕,最深的那一道在后背。是某次她缠着我非要去郊外打猎,不巧遇到恶狼,她为救一只白兔身陷险境。我从后面抱住她,挨了恶狼一爪,生生撕下一块血肉。回来高烧昏迷,母亲吓得哭泣不已,姑姑也是花容失色,唯有她照顾兔子一夜,未曾看我一眼。仿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宫人都传我是少年英雄,有这样舍生忘死护着阿娇。姑姑喜上眉梢,更加认定,我会是很好的夫君,宠爱阿娇一生一世,情比金坚。
只不过,金屋之诺终成泡影。
登基之后,阿娇如约获封皇后,我再也不用低声下气地讨好任何人。
报复似的有意冷落她在新房,以为第二日她定会暴跳如雷,向皇祖母告我一状。可第二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只是不同我说话,而我已不愿再去讨她欢,逗她笑。
如今更习惯别人煞费苦心地讨我恩宠。比如卫子夫。
他是那样普通的女子,如满湖盛开的莲中的一朵。若不是皇姐平阳公主,我也许永远不会留意。
刘荣去往封地地那一天,阿娇清晨带着一方食盒去送他。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刘荣最爱吃的点心。阿娇彻夜未眠,不过是为了亲手做这一盒点心。宫人眼明心亮,忙道,皇后娘娘心地慈善,定是念及旧日与临江王的交情才会去行送别之礼。
是吗?我眼风凌厉地扫过宫人的面庞,到底只吐出一句,摆架平阳公主府。
天下美人姹紫嫣红,哪有一支独秀的道理。皇姐目光流转,拍下掌。帷幕排开,一众舞姬仿若从天而降,长袖蹁跹,秋波脉脉。
我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神色恍惚,碎了酒杯。正要踏过去,一名纤弱的侍女扯住我的衣袖,皇上当心。不过普通侍婢。难得低眉顺目,沉静如莲。
我想我只不过是喜欢她在我面前战战兢兢的摸样。被我捏住下巴才肯微微仰起脸,眼睛始终不敢看我。借着酒气拦腰抱起她,感觉到她的挣扎,但很快就妥协。满是酒气的唇吻上她洁白的颈项,她瑟瑟发抖,手攀上我的脖子。皇上。她低声呻吟,恍然一瞬,满脑铺满少年时刘荣为阿娇采的野花,艳得耀眼。越发搂紧怀中的女子,好像当年偷来阿娇的花环般用力撕裂。
满园花朵都盛放,清晨露珠倾洒。
我抬手拂去子夫眼角的泪,你可愿随朕入宫?一双凤目盛满讶异与惊喜,我扬起嘴角。普天之下没有哪个女子可以拒绝我,没有。
(三)
子夫入住未央宫。消息一经传开,百官谏言不绝于耳。我冷笑,不过是从皇姐那调来一一侍婢罢了,各位爱卿又何必小题大做。风头暂时压下,却被一干蠢奴听了去,对子夫横眉冷眼。她开始做些杂事,擦扫守殿夜提灯。
再去椒房殿,阿娇仍是冷淡疏离的模样。腊月天气,房内温暖如春。宫人递上我最爱的茶,十分知趣地退下去。剩下我和阿娇。她的钗松了,发髻倾斜。我伸出手却探到她的鼻息炙热,面颊潮红。立刻宣了太医才知道她感染风寒。熬夜引致内火,加上体虚血贫,很自然急火攻心。一发不可收拾。
我扼住她的手腕,情绪跌宕,最后淡然松开。笑道,阿娇,若是刘荣知道你如此不爱惜身体为他做那一盒的点心的话,不知是吃不吃得下去。
我拂袖而去,出了宫门见到子夫,她提一盏宫灯站在细雨里。单薄如柳絮。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一记,呵一口气。问她,冷吗?她双目盛满眼泪,奴婢不冷。我笑,揽她入怀。未央宫暖帐春香,内心却始终寒凉如雪。黎明前她悄然离去,脚步踏碎一袭碧草。不是不知道这样着实让她委屈,始终未下决心给她名分不是因为她出身贫寒,也不是惧怕百官不满。我想大概心里有一块隐秘,始终不忍摧残。
午后,皇祖母宣我去长乐宫商议有关匈奴屡屡进犯一事。出来路过大殿,看见阿娇失足踹翻子夫前面一盆凉水。子夫跪在地上,连声求饶。阿娇伸手扶起她,凝视半响,厉声斥责四下,徐公公,她早已是皇上的人,你有几颗脑袋胆敢如此对待她?目光凛冽,好似真心护她怜她,半点虚情假意也无。
我从她手中接过子夫,笑意深浓,子夫即是有幸得到皇后怜惜,择日便册封子夫为夫人。皇后以为如何?
甚好。她看定我,拖着一副病容,神情仍是倨傲。只是很久以后忆起,方才明白,我失去她,便是从这一刻起。
(四)
匈奴频频进犯,自高祖以来一直采取和亲之策。上次在长乐宫,皇祖母虽未明言,但我已听出她言下之意,无非是依照祖规,远嫁平阳公主到荒蛮之地,以保大汉数十年太平盛世。一国之安,需用弱质女子来护,大汉天威何在。我刘彻宁可战死疆场,也不愿成为史书上让人鄙夷的一笔。是那样拂袖而去,战事一触即发,也不敢有半点松懈。
用兵部署,征选将领,储备粮草。几夜无法合眼,行兵布阵,步步不敢怠慢。每每困极醒来身上披着一方子夫为我披上的袍,手边是子夫亲手暖了一遍遍的参汤。入口及暖入心肺。有一度,甚至想不起阿娇。
皇姐自幼与我一起学习骑射,男儿般血性刚烈。她一身战袍跪在我面前,请求一同出战。我自然不允,劝了好久,她都不肯起身。是子夫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她带一名少年到我面前,那样稚气的一张脸,却能拉弓射程百里之外。且箭无虚发,又狠又准。
他叫卫青,是臣妾的弟弟。子夫话音刚落,少年已经跪在面前,皇上恩准卫青带公主出征匈奴。
子夫握紧他的手,青儿,务必凯旋而归。莫负圣望。
他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派出四路大军,包括骁骑将军李广带领的一万人马,竟然只有卫青一人胜利归来。子夫喜极而泣,我设宴犒赏,恩准卫青留在未央宫与子夫姐弟团圆。喝至酩酊大醉,恍惚间闯进椒房殿。阿娇已经睡熟,我在她身边躺下。扯开她的衣衫,狠狠扼住她的手腕,阿娇,今天朕真的很开心,可是为什么看见你,朕所有的开心都荡然无存?你为何不来,为何?是嫉妒子夫,嫉嫉妒朕给他的恩宠?我一字字混合着酒气喷在她脸上。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目光似有寒冰凝结,皇上,你多虑了。臣妾只不过是身体不适。
是吗?我用力扳过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去,然,她睁开眼睛看着我,我终于放开她,笑得十分肆意,阿娇,你会后悔的。
在没有去过椒房殿。子夫不多问一句话,也不多说一个字。她是那样乖巧顺从的女子,像平凡的妻子一样照顾我的起居,无需我花心思取悦亲哄,将心思全然付与国事。
卫青立下战功,子夫地位更加显贵。不久,卫青再次出征匈奴,凶险异常。我问子夫,假如卫青有所不测,她当如何?。卫青为国捐躯,实乃卫家之福。她答得十分乖巧,我挑起她的下巴,含义莫名地笑,哦,你真的这样想吗?其实,那日你是故意让阿娇踢翻水盆,你也知道朕一定会帮你,对不对?
皇上......她惊恐地跪下去,声音颤抖,不用害怕,既然朕当时没有揭穿你,现在也不会。只是子夫,女子还是不要太自作聪明才好。她叩首,臣妾谨记。其实我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从小我就亲眼看见刘荣的母亲如何争宠,如如何费尽思量,笼络朝中大臣,稳固地位,甚至只差一步,她的儿子就将是今日大汉的天子。子夫如此不过是常人所为。不像阿娇,她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是因为从此小姑姑为她准备的已经够多够好,如今她所得的也是别人几世难修的荣宠。
她的生辰,我送一粒南海明珠。她不过淡淡地扫了一眼,第二年在锦盒中积满灰尘。送给子夫的,不过是一枚普通的翡翠,她戴到今日,仍鲜绿如初。我终于放弃自己的誓言,即便是当真造一座金子宫殿给她又如何,心不在此,对她而言,不过是牢笼罢了。因此我更加亲近子夫,喜欢她眼底的惊喜,喜欢她如获至宝的神情,喜欢她温柔如水,凤眼如丝。
(五)
不久,卫青大胜而归。子夫有孕,朝中大喜。
而椒房殿已落满尘埃。是阿娇近身侍女急急来通传,唤我去见她。她脸色苍白,却始终不肯叫御医诊治。是那样虚弱的一张脸,她说你走,我不要见你。不要......话未说完已经倒在我怀中,气若游丝。身下开始涌出大量腥红的血。鲜艳而粘稠,好像我们曾经有过的年少时光。一并流逝。
太医诊脉神色大变,哆嗦着跌跪在地上。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阿娇有过我的骨肉,可是没有了。我用力捏紧一袭被染红的裙摆,死死缠绕,如刺在喉无法吐息。翌日,太医亲自送来汤药。是怎么没有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苍老犹如风中作响的枝丫。太医似有顾忌,半响才道,恐怕皇后娘娘心力不足。我猛然怔住,力不足尤可说,心若不足......我竟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全身麻软,无法动弹。
阿娇,你是否真的爱上刘荣,爱到如此不遗余力,就连朕的亲生孩儿也忍心舍弃。
好,很好!阿娇,也许你与我本就是孽缘,如今,你终于给了我勇气,亲手斩断。
(六)
阿娇身子渐好,只是面色越发苍白。我叮嘱侍女好生照顾皇后,她想对我说什么,终于被阿娇凛冽的眼神截断。皇上公务繁忙,阿娇已无大碍,不敢再让皇上费心。寥寥数语,冷漠疏离。我若再坐下去,反而是不识趣了。
匈奴战事再度告捷,卫青少年英雄深得我心。子夫大腹便便出来迎接大军,城楼上,风声呼啸,她握着我的手放在她肚子上,腹中胎儿频频攒动。我内心暗涌,反复摩挲。是突然下决心,若子夫诞下龙子,便封为太子。
子夫难缠的那一夜,有人在椒房殿发现一只下了“蛊”的人偶,背后白色布匹写着子夫的生辰八字,一根根尖细的长针插在上面,甚是阴毒。有人认出上面一根根银针上绑着的红色丝线,与阿娇的一件绸袍如出一辙,证据确凿。廷尉官附在耳旁提醒我,此罪当诛。
外面雷电交加,阿娇站在我面前。就像多年前,姑姑牵着她到我面前一样。傲然神情,永不示弱的眼神。我屏退四下,拉她进内堂。对宫人前来报喜声也是置若罔闻。反而是阿娇挤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恭喜皇上,喜得麟儿。阿娇,我沉声唤她,眉目深锁,你为什么不求我?只要你开口,只要你否认......
你会信吗?她淡淡地打断,一双眼睛大而空灵,看定我,泪水满溢,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
我是母亲用来稳固她的地位用来和你做交易的筹码,你会在乎一枚棋子的生死吗?她淡淡地笑开,一身红衣更加夺目。她盈盈跪下去,巫蛊一事,阿娇无话可说。
心无声地撕裂,我怔怔地在她面前,却始终无法伸手。
自登记以来,先有皇祖母万般刁难,外戚掌权,将我架空,形如傀儡。后来皇祖母仙逝,我韬光养晦,竭尽筹谋,方为自己征得一方支持。再也不愿有一个声音在耳畔提醒,我不过是靠女人登上皇位。只能下决心,废掉阿娇,从此再无金屋藏娇的誓言,所有年少的单纯美好,一并崩塌。
阿娇的裙摆拖起一地尘埃,我始终不敢看她的背影。听见椒房殿某处灌进瑟瑟寒风,轻易便吹入胸膛。
(七)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一纸诏书写了又写,终于化作寥寥数字。阿娇搬进长门宫,子夫母凭子贵,晋封皇后。普天同庆。
没有人在提到阿娇,只有姑姑一日又一日地挡在我的玉撵前面,求我去见阿娇一面。是那样倔强,咬牙,视而不见。
我没想过阿娇会这样死去,她还那样年轻,正是一朵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她怎么会死。怎么能死?宫人前来通传时,我双手颤抖得说不出一个字。赶不及见她最后一面,姑姑哭得死去活来,她嘶吼着告诉我,,皇上,阿娇临死之前喊着彻儿,是彻儿啊,皇上。我怔忡落泪,但仍不信,怎么可能?
我不知如何回宫,也不知眼前所见是否是幻觉。为何,我脑海浮现的始终都是十六岁那年,为讨好阿娇而扎的一只花灯,她拎着灯,笑的那么美,那么美。美得好像很快就会消失一样。这些年她再也没有那样笑过,一次也没有。
我以为我不爱阿娇,可是阿娇死了,我才知道我已经不能再爱。
我更加倾尽心力于国事,广纳良才,悉心纳谏。皇位坐得越久越寂寞,听多了三呼万岁,看惯了顺从嘴脸,无端想念阿娇那张倨傲的脸。她是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子,我始终不明白,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有术士告诉我,求以仙名,得得以飞升,便能与阿娇再见。我不屑为仙,只是抱着一丝希冀,筑建章宫,凿太液池,修仙山,造飞阁。
她终于出现。
她是乐师李延年的妹妹,跳极美的舞,眉目流转间都是阿娇的影子。仿佛她从云中来,周身全无烟火之气。我伸出手,她便握住。仿佛是上天给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无数次,我细细看她睡颜,把头埋在她的发丝间,深深呼吸,嘴吐出的字,只是阿娇,阿娇。
椒房殿似乎自阿娇住过后就宛如冷宫,如今的子夫也是一样。我的心和身都在建章宫,一心一意恩宠有加。起初她和子夫一样顺从乖巧,后来她越发像阿娇,尤其不说话的时候。一次半夜醒来,看见她侧身卧在身边,伸手轻抚我的时候,声音哀怨悲伤。她问,皇上,阿娇是谁?你这么爱她。
我假寐,转身。心已经疼到麻木。
子夫母凭子贵,卫青又为官多年,朝中势力不可小觑,于是又封了李夫人的兄长为将军。可惜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打了败仗不说,甚至弃城而逃。李夫人忧心成疾,一病不起。她说身为人妇,容貌不修,装饰不整,不足以见君父,如今蓬头垢面,实在不敢相见。如此,我再也没有看过她的脸。是立春那日,苏醒,隔着帘帐露出笑容。她说皇上,就让我带着阿娇皇后的面容,留在你的心里。
冰凉的身体自我怀中后滑落,仿佛也有一处破落成荒,再无春色。
(八)
再不近女色,满目脂粉都如锦灰。
我不知是否要彻底失去,才会毫无顾忌,纵横捭阖。更加勤勉国事,启用市井文才,朝野清明。又令卫青出征,收复河朔之地,走白羊,楼烦王,筑朔方城。解除百年来匈奴对大汉的威胁。卫青再封长平侯。
大汉之尊,延传天下。西域使臣纷纷来朝,进贡的珍奇中有一颗雪莲。被置于冰中保存,使我有缘得见这天山奇珍。只不过我的手指还未碰到它的枝蔓,便已凋谢。轰然间,想起阿娇。
这么多年过去,我始终还未曾忘记她的眉眼。年岁老去,身体萎靡,心更加不堪一击。遂请来江湖术士为我招来阿娇的魂魄。她的衣裳宛如被身体撑起,她的眉眼似在浓烟中被细细勾勒。我展露笑颜,赏赐术士万千钱财。朝中无不劝谏,此乃无稽之谈。我何尝不知,只是一意执迷。
匈奴一灭,江山稳固,登高一呼,天下百应。只是身边没有她,无法让她看见如今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面对刘荣待她的好,只能远远捏紧拳头的少年。
心头有这样一根刺,始终不能忘怀。城楼寒风凛冽,我终于倒下去,从未虚弱如此。
术士推测,宫中恐有人做法要取我性命。我全然不信。直到如今被分派到洗衣房,曾经阿娇的贴身奴婢,冒死闯入未央宫那一块丝绸给我看。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笔迹,认出是子夫的。侍婢泪如雨下,跪在榻边,请,陛下为陈皇后雪尽沉冤。
一夜落雪,我伸手想要扶起侍婢,她却先一步用钗插进自己的胸膛。她说今生无怨,有如陈皇后如此待她亲厚的主子,又说她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生命再无眷念。摸到她的血,粘稠炽热。眼睛酸涩发胀,无法言语。
一夜未眠,细细整理思绪。又唤出当初为阿娇诊断的太医。可惜,真相来得这么晚。
我握住从子夫的寝宫搜出那一截人偶,针刺入肌肤。扼住子夫的颈项,她的脸变得那样陌生阴郁,是那样咬牙切齿地道,刘彻,我很早很早就想要你死。目光阴毒,一张脸因仇恨而变得扭曲。她笑得开怀,用巫蛊来诅咒,不也是当年陛下亲手教给我。为了使阿娇皇后对你低头,你让我在木偶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陛下好狠的心。
是,多年来我苦苦咽下的真相。是最为痴迷的时候,无法忍受阿娇的冷漠疏离,终于出此下策。只是她不肯求我,哪怕是死,她从未低过头,从不唤我一声夫君。
朕给了你这么多,你却还是想要置她于死地?子夫,如果不是你让太医暗示朕阿娇根本不想留下朕的骨肉,朕是不会那样对她的,不会......
子夫露出狡黠而凄凉的笑容,重点是皇上相信了,不是吗?冰凉话语犹如利刃直刺胸膛。内廷军拥上来的时候,我疲惫的摆摆手,让她走!
子夫最终趁乱携太子逃离。椒房殿,灯火尽灭。
(九)
卫子夫曾是未央宫的神话,一介贱民,荣登皇后之位。数十年来,获尽恩宠。她却还是不满足。卫青薨,子夫在朝中再无靠山。畏罪逃跑之后,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带着太子一起策划谋反。为扩充兵源,她竟想到释放牢中囚徒,长安大乱。最不能容忍是他们母子勾结外邦,与胡族骑兵共谋汉室江山。那场战争耗尽百姓精财,血流遍野。尸横满地,一片狼藉。
子夫最终落网,不知是否太久没有如此端详她的模样,苍老与怨毒爬满双眼。我竟认不出,她是否当初那个受宠若惊,瑟瑟发抖的单薄女子。隔着硝烟战场,隔着前尘往事,她终于有站在我面前。岁月无声轻擦,我与她竟都有了白发。我伸出手,她冷冷躲开。还想要什么,子夫,我早知道你是野心勃勃的女子,但是没有想到你会想要我的命。假如你肯安分守己天下始终都是你儿子的,你还有何不满?
她挑起嘴角,笑得凄楚怨毒。陛下自以为给了我够多。但是陛下可知道这些年,子夫最想要的是什么?也许陛下知道,只是给不了。就用别的东西来代替,皇后的头衔,甚至大汗的江山。可是这些对一个女子来说,这又算什么?!她流下眼泪,不愿再说,眼中昔日星火都成灰烬。
(十)
椒房殿中,再无脂粉香,再无长袖舞。
我抱膝坐在阿娇曾睡过的床边,想起侍女那日声泪俱下的言语。她与阿娇主仆十年,知冷知热。她告诉我,幼年时,姑姑就因阿娇身非男子,自己又在无所出十分厌弃阿娇。自小非打即骂。知道她的美丽在七岁时初见端倪,姑姑方才起了心思,利用女儿的幸福,换取一世荣华。阿娇一直以为我与她母亲一样,只是利用她,登上皇位。很多个夜里,她伏在侍婢怀中哭泣。那一盒点心,原是她做来贺我寿辰,却被我误会,言语中伤,不肯解释。发烧昏迷那晚,是因前夜熬了许久的参汤,看见子夫亲自喂我喝汤。她信了姑姑的话,是我薄幸,当年亲许的诺言,不过是权宜之计。
阿娇是那样沉静淡然的女子。自幼被母亲嫌弃,命运由人摆布。少年时养成乖戾的脾性,用一副冷漠的表情掩饰内心的炽热。从不知何争取,也不屑哭喊委屈。只会在我偶尔去椒房殿时点燃暖炉,时时备着我最爱的茶。怀有我的骨肉,不肯宣太医,想要给我惊喜。失去孩子,心绪终于溃败。她越发待我冷清无言。被冤入冷宫,不肯解释一句,不肯向我低头。如孩童般执拗倔强,她以为我宠爱的十年会是一生一世。直到她心如冷灰,长门冷清,寂寞成冢。至死她只字未提,爱我。
(十一)
子夫最终自尽而亡,太子被赐死。甚至她身边的每一个人,最终都死在我的一纸诏书下。我终于尝到恨的滋味,渗入骨血,无法断绝。
或许,我更恨自己。
椒房殿再无新主,在我死前,所有后宫的嫔妃都先我一步入馆。包括新册封的太子的母亲,那个和我有着一样野心的女人,宁可用她自己的死来换儿子的皇位。所有曾经亲厚的人都被我亲手杀死,所有曾经绚烂过的烟花都被亲手覆灭。孤独一寸一寸食心破骨。
宫人搀扶着我到椒房殿,点了所有的宫灯。阿娇的衣饰被悬挂在墙壁上。恍惚间,她回首,淡淡地看我一眼。然后渐渐氤氲消失。我感觉身体重重沉下去,耳边宫人的呼唤声,越来越远,直至沉寂。
丁小仙
2013-09-11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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