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回顾一生,就会发觉:什么时候出国读书,什么时候决定做第一份职业、何时选定了对象而恋爱、什么时候结婚,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只是当时站在三岔路口,眼见风云千樯,你作出选择的那一日,在日记上,相当沉闷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爷爷老了,他在自己杂货铺开了一个免费的快递驿站,看看留守的老人们来来去去地拿远方寄过来的各种快递,有时候高兴,有时候无奈,有时候愈发显得孤独……
爱扎堆的老人家
01
他们沉默不语,目光所及皆是回忆
天气又开始变凉了,爷爷早早就从仓库里把那口锈迹斑斑的铁锅拿出来,准备好木屑和木炭,烘了红彤彤的火,等着一班老伙计过来。
当年为了补贴家用,爷爷在村头开了第一杂货铺,平时卖柴米油盐酱醋茶等日常用品,还有娃娃们的小零嘴,农忙的时候就会准备一些种子、草帽、锄头镰刀等农用工具。养大了六个孩子,也带大了四个孙子孙女。
六七十年代的困苦里,他早早就没有了青春,和祖祖辈辈一样用隐忍熬过了生活的磨难。
新房旁边的老房残骸
现在大超市遍地都是,网购也方便,爷爷的杂货铺已经没有办法满足大家的需求了,就缩小的规模,只卖一些孩子的零嘴以及厨房调味品,基本上是哪家急着调料下菜就过来买点应急。后来因为杂货铺在村头,地理位置显眼,就成了快递的代收点,爷爷搭了个架子,分了村头村尾的两个收货区域,偶尔还有外村的就放旁边的箱子上。
一时间,本来因为外出打工而冷清下来的村子,在小小的杂货铺热闹了一点。
新人在杂货铺买的酒水
火刚升好,拄着拐杖的叔公就来了。他熟稔地坐在避风口那里,拿出烟纸和烟草,卷了一根短短的烟,往火上一送就开始燃起轻轻的小烟。他看着爷爷忙忙碌碌地分快递,又要招呼哭闹的孩子,一会儿烟就烧得只剩烟屁股上,黑黄的指甲一弹就弹到了最旺的木炭上。
没过一会儿火盆的周围就坐满了爷爷奶奶,开始只是小声地问候着,后来有人拿到快递拿过来拆才开始大声起来。拆快递的林奶奶是个留守老人,孩子都在外面工作,三不五十的会给她寄东西。
他们和孩子的联系从面对面,到手机,到互联网,方式多种多样,现在不用见面就能把所有必需品都买齐了,这是方便了孩子,还是方便了老人?
各种各样的快递
刘奶奶用烧红的小棍把快递箱上的胶带融开,拿出了一个被泡沫裹得紧紧的豆浆机。叔公一看就乐了,说:“就是个做豆浆的小瓶瓶嘛,哎哟,我屋里头也有一个,早就落了灰了。”刘奶奶没有理会拿出说明书伸得远远的,使劲眯起眼睛,想要看清使用方法。爷爷笑了:“跟个长脖鹅似的,老四(叔公)不是说他有么,让他示范一下不就行了。”
刚巧隔壁家泡了豆子,就让小孙子端了一小碗过来。一帮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就围着豆浆机这么看,四叔公麻利地安装好,用热水烫了一遍,再把豆子和水倒进去。等了大概20大概二十分钟,豆浆的香味就慢慢传了出来。
最接近老磨坊的图
爷爷给每个人都分了一次性杯子,一人倒了一点。这时候的碳已经烧到最热了,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四叔公已经把帽子摘下来了,隐隐约约的还有热气从头上升起。刘奶奶先喝了一口豆浆,咂摸了两下,又喝了一口,四叔公说:“对吧,不是那个味儿!”
一直和刘奶奶不太对头的小李婶说:“那肯定不能跟老磨坊的比,机器呼噜两下就出来的东西,能好喝得过咱的手一点点转的?”老磨坊是以前全村磨面、磨豆浆的地方,现在已经拆了改成村委会了,此后黄豆都卖给采购商,豆腐也都从小贩那里买了。
对着差不多忘掉的东西,待上半天,又凄凉又开心。——丰子恺
看人看多了,经历的事情多了,遗憾也就算不得什么遗憾了。年少的时间怎么都用不完,中年的时候怎么都不够用,到老年就放弃了对时间的抗争,可能一个下午,就足够安静地回忆着以前或甜或苦的生活了。
“你还记得有一次去磨的时候,高寡妇还没把自己的豆渣扫出来就被你挪走了盆,急的她差点没挠你。”小李婶揶揄地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四叔公,其他人都大笑起来——当年这件事都成了村里的大新闻了,毕竟淳朴的村民一生都难有红脸的机会。四叔公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被火烤红了脸,大声辩解:“谁稀得她那点儿豆渣,要不是可怜她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不容易,我早就揍她了!”大家嗤嗤笑了一阵,又渐渐安静下来。
当年为了一点豆渣跟人家干架的高寡妇,年初的时候就得肺病过世了。
快到午饭时间,一个一个老人又静悄悄地退场了——他们这个年纪,走的时候已经不用刻意跟彼此打招呼了。
刘奶奶的豆浆机忘记拿了,放在小板凳上,周围都是用剩下的纸杯,还有些一口没动。爷爷往炭火旁边放了一个装满水的八宝粥罐,防止火太旺了一下子烧完木炭,然后起身把东西收拾好,摩挲了好几遍豆浆机才放回箱子里。
我知道日子在慢慢过去,你会告别,我们都将头也不回的离去。—— 德卡先生的信箱
爷爷养了快十年的老猫
02
孩子,孩子
国庆的时候,快递点那里突然多了很多婴幼儿用品,邻居的小韦媳妇儿预产期快到了,在外打工的丈夫没时间回家照顾,只好一堆一堆地寄东西回来。
爷爷会特意把他的快递放到一遍,用他的话说就是“娃娃的东西金贵,不能和大人的混一块”。开始烤火的第二周,韦家的第三代就出生了。天气暖和的时候,小伟妈妈就抱着孩子出门了。抱着厚厚的被子,孩子全副武装地戴着帽子、小手套,粉嫩的小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才开始长出来的睫毛上沾着一小颗泪珠,孩子的脸比女人心还要捉摸不定。
睡着的孩子
当时是赶集日,杂货铺的人比较少,但小娃娃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一阵惊呼,连我不爱出来的奶奶都赶出来看了。
看着这个小婴儿,想象着他长大后得面对的兵荒马乱,每个浑浊的眼睛都充满了怜惜——孩子是他们在生活失去可能性后的救生圈。
一帮老孩子,压低了声音说话,可惜彼此又耳背听不清,只好牛头不对马嘴地“淅淅索索”起来。爷爷突然想起他家有一大包快递没拿,就从就从屋里搬了出来,奶奶已经把孩子接了过去,小伟妈妈这才有空拆开有点歪斜的包裹,是许多纸尿裤。
小李婶一边帮忙拆一边问价格,一箱360,一共120片,3块钱一片。小李婶惊呼:“这一泡尿下去3块钱就没了呀!”小伟妈妈点点头,没怎么理会她那副牙疼脸疼的表情。过一会儿小李婶又不死心地说:“小伟妈,你记得勤快点把把尿啊,这样能省一点。”“啊哟!你这个孙子都没有的就别教人家带孩子啦!我儿媳妇说了科学带娃,不能把屎把尿!”晚到的四叔公立刻就抓住了小李婶的话柄,掐了起来。
拉着我的手的隔壁奶奶
成人和成人之间,成人和老人之间,总是有许多无法互相理解的事情,但到了孩子这里,一老一小却又出奇地达成了一致。
襁褓里的孩子脸上撒着一点点阳光,他的小嘴巴喁喁动着,一会儿突然憋红了脸,放了一个大响屁后又安然下来。奶奶小心翼翼地点着他的嘴角,他脸颊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奶奶倏忽地收回来,带着一点不好意思,一点狡黠。
有人说,过程才是生命,两端都是死亡。曾经的天真懵懂,变成了如今的白发苍苍,两人的目光没有对视,但身上的牵引似乎划破了百年时光。
赶集的老人家
我很喜欢听老人们说以前的事,但他们很怕讲,从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那段十分漫长的时间犹如梦魇一样,充斥着饥饿、无知、恐惧。我们现在总说“人间不值得”,在我看来还能说出这句话的人起码是生活无忧,还有闲情逸致去感悟人生的。当被绝望压着一步步低头向前,手指、脚趾里积满无法清除的土垢时,“争命”第一要紧,其他的都排在最后。
三毛说: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走这么一遭。阳春白雪是没有了,青菜豆腐倒尝了个够。在老人堆里呆久了,看到类似“老人住别墅区却囤一院子垃圾”这样的新闻都有点心疼,年轻时候生活极度匮乏,老年了身边又无人在身边,才会这么缺乏安全感。
过年在祭祀的人
尾鱼的人的《西出玉门》有段话让人心有戚戚:一生是万里山河,来往无数客,有人给山河添色,有人使日月无光,有人改他江流,有人塑他梁骨,大限到时,不过是立在山巅,江河回望。
静坐着的每一个老人,都在回望他们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