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得到关于她的消息居然是去世的通知,母亲告诉我说小时候住在池塘对面的李姥姥去世了,在农村老家待的那几年里她向来都很照顾我们,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葬礼是一定要去的了,周五的晚上我们匆匆地收了几件衣服准备开车回老家。
也就是在前不久奶奶进城来给我们送家里养的土鸡和鸡蛋的时候还捎来了李姥姥做的绿豆丸子,饭桌上聊起家常时我们还感叹道李姥姥的身体依旧那么结实,听奶奶说今年的农活都是她一人包办的,她男人今年春上摔了腿,瘫了一年,她又不舍得请人帮忙因为要花好多钱,一个人硬是揽下了几亩田地的活,奶奶走的时候我们还嘱托她一定要帮我们向她问个好,两串没吃完的绿豆丸子现在还在冰箱里,实在是不敢相信她会走的这么突然。
车子从堵得水泄不通的民族大道开到了高架上,车速逐渐快了起来。身边的一辆辆车从眼前灰黑色的车道上疾驰而过,恍若接连不断的一阵流星雨,不断驶向前方的车辆汇成的一片红黄色的海洋晃晕了眼,晕眩中我还在质疑此行目的的真实性,我真的是要去参加她的葬礼吗?广播里电台主播造作的声腔和不时传出来聒噪的广告词听得人脑子昏昏沉沉的,父亲和母亲又谈起了家里剩下的房贷的事情,我插上耳机,半倚着车窗,不想听也不想去想这些琐碎的事情,让思绪在班得瑞的童年回忆里徜徉,也飘向即将到达的那片陌生又熟悉的故乡。
故乡,即人出生和长期生活过的地方,这是现代汉语辞典对于故乡的解释,荀子最先提到了“故乡”这一词,此后故乡便摆上了千古文人的案头,《荀子·礼论》中写道:“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躑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宋之问的近乡情怯莫不是出于此?也许是受到自己独特的生活经历的影响,对于故乡的解读有些片面,我总是觉得“故”即旧,“乡”即乡村,似乎不旧、不是乡村、没有离开过就不是“故乡”了,而是家。离别造就了故乡,故乡也在望不到头的前路漫漫中使离别的愁绪更加浓重,故乡与离别彼此成就,成为了无数游子心中的白月光。
不同于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我在乡下老家待了五六年,算是半个乡下人半个城里人。刚出生的那一年,父亲在电子厂上班,母亲则在一家裁缝厂工作,两人每天都要值早晚班,于是我就被顺理成章的送到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直到六岁那年弟弟的降生,父母索性将爷爷奶奶也接到了城里,我的新生活开始了。我们这类人算是处境异常尴尬了,不管是对于城市还是乡村似乎都没有那么强烈的归属感,因为接触的时间都不够长,人们常说落叶归根,我不知道我的根在哪里。不过对于老家多少还是有一定的感情的,毕竟那里记录了我儿时不少快乐闲暇的时光。对于故乡的感情和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不断接触到的新环境的刺激中而逐渐陌生,只有偶尔想到的时候关于她的记忆才会慢慢浮现。
长久以来,故乡只是我笔下的一位“稀客”,有时甚至会觉得她过于小家子气有些拿不出手,登不了大台面,只有在需要她时,才会把扭扭捏捏的她硬扯出来向读者刻意卖弄,她就像是每年爷爷奶奶大寿时强被扯出来说祝寿词和敬酒词的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般。这样一想觉得自己以故乡为题简直有些过分,她所做的只是给予,而我却想着消费甚至是利用她,她像是一位勤劳无私的母亲,被吸干了乳汁日渐贫瘠和死去,我们却是被宠坏了的孩子,只知道无休止的索取,不断地把她拉出来展示甚至鞭尸,为了满足自己的目的在信口胡诌的字句里把她吹得天花乱坠或是改的面目全非,丢了她最本真的样子。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大概我们只能扪心自问了吧。
想着想着,车已经开到了乡间的小路上,从平整宽阔的柏油马路慢悠悠地驶向被压的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种乡间小路容不得车速有多快,水泥路的两旁就是田埂,秋天的夜晚有些凉,我赶紧按下车窗留了道小缝,钻进来的风像冰凉的刀子架在脖子上一样,让人不禁打起一阵寒颤,我不由得缩紧了脖子,把领口使劲儿按了按,从反光镜里看到我的小动作,母亲回过头问我要不要加件衣服,乡下的夜晚很凉容易感冒,我说除了脖子有点凉以外其他都还好,母亲把她玫红色的丝巾从脖子上取下来递向我,月色下那团丝巾红的像一滩血,我有些害怕,摆了摆手,又把领口往上扯了扯然后用力按紧,把还带着热气的丝巾还给了母亲。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呢,还以为能够撑过年关呢,谁知道这么快,哎。”父亲轻声叹息道。
我匆忙打开车窗,都没注意往天上看,果真金黄色的月亮静静地悬挂在清冷澄澈的深蓝色的天空中,一路追随着我们。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不是,说是肺癌,一查出来就是晚期,已经扩散到全身了,前几天去看她身上插满了管子,人也瘦脱了形,我都没敢带孩子去看,挺了两个月已经很不错了,再治下去人也遭罪。”
母亲竟然偷偷去看过李姥姥,我质问她怎么不告诉我。原来两个月前李姥姥就已经有些不行了,在乡里医院怎么也查不出来,每天咳嗽身上难受,去了县城查出来是肺癌。李姥姥人也倒是有意思,查出来以后去城里走了趟亲戚,回来就直接住进了医院,母亲说前几天买水果去看她的时候,老人家精气神还是很好,还说好久没看到我了还有点想我,一听到这些我的愤怒有些不可遏制了,
“为什么不带我去,她都说了想让我去看看她你都不带我去!”我气鼓鼓地将双手在胸前一插,撇了撇嘴。
“你那个时候不是在考试吗?我怎么带你去,没去也好,估计看了你还会害怕。”母亲解释道。
害怕?怕什么?怕她的病态还是怕我会因此而难过,这些情绪和想法都没人能懂,父母以为在外面生活了十几年,我早就忘记了这些人,但是不知道在我心中的他们的分量,每年拜年时候的压岁钱和千叮咛万嘱咐托我带回家的土特产是怎样都忘不掉的,那些场景就在眼前,李姥姥拉住我的手,递过来红色塑料袋里仔细装好的三鲜,肉腥味儿和她身上的酒味儿从车窗外飘进来,这个曾视我如亲孙女一般的人也还是走了,一想到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爱我的人,一滴湿热的泪悄无声息地落在手机屏幕上。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能确定自己对于故乡和故乡的人的感情,但是在不断的回溯中终究确定了她的地位,也很庆幸自己能够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尽管在那片土地上待的时间不长,但总算是有乡可寻,赶上了城市化浪潮的末班车,多少文人笔下的诗意乡村算是看到了,在看到鲁迅的百草园、沈从文的湘西凤凰古镇、肖洛霍夫的顿河边也有画面可寻,“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羞怯和“乡音未改鬓毛衰”的苦笑与无奈也来的真切,不至于安慰自己,戏谑道“心安处便是吾乡”。那个小乡村在我的心中是一弯布满深绿色浮萍的小池塘,是春日里漫天纷飞的柳絮,是灰绿色层层叠叠的小山;是似明未明五更天时的鸡鸣,是邻村来人串门的狗吠,是镰刀划过稻穗的窸窣声,是一个触不到的缥缈而真实的梦;家则不同于故乡,这个家是具体的是真实存在的,她是冰箱里的水果、沙发上的靠枕、浴室里的热水,是触手可及的温暖。
那里生活着一群爱着自己的人,可以卸下所有的盔甲和防备;那片土地上承载着成长的片段也会在一些难以入睡的夜晚不断地在脑子里闪现;开口说话带出来的乡音也是藏不住的,我曾试图否认她的存在,但是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口是心非,自欺欺人,如果试图去捕捉故乡在身上的影子的话,会发现故乡的山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融进了骨子里,成为了血脉的一部分,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开的了,她瘦削的身影就藏在心窝的一个角落里,等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前去问候,故乡在,人生尚有归处。
车停了,我也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去和那些错过的人道个别。今晚月色真好,像极了十四年前和爷爷奶奶一起坐在树下,捧着桂花糕抬头望星星的那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