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筋动骨一百天,司马昭已经在家躺得快发霉了,猛然见司马师夏侯徽回来,显得比柔儿更激动,一时忘形就要站起来,崩到了伤处,只好又老老实实躺下。
司马师一边忍不住笑一边几步走过去查看伤势,见没什么大碍,便冲伤腿狠狠拍了一下,道:“你让人省点心吧。”
司马昭痛得龇牙咧嘴,夏侯徽抱着柔儿忙走了过来,俯身问道:“二弟,没事吧?疼么?”说着瞥了司马师一眼,嗔道:“你真是......手下没个轻重......”
司马昭苦着一张脸,却咬着牙忍住了,连忙道:“不痛不痛......”
“没事,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哪儿这么不经揍。”司马师安抚着夏侯徽,轻轻捏了捏柔儿嘟嘟的脸,道:“我还以为家里只要操心柔儿一个就够了,想不到咱们柔儿可听话了呢,二叔不乖,咱们不学他哦......”
柔儿听了捂着嘴“嘻嘻”的笑眯了眼,司马师喜得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柔儿小手一伸便一把抱住了他脖子,一家三口头挨着头,看得旁边的司马昭眼睛都直了。
张春华听到外面的动静,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笑道:“这回你倒是冤枉昭儿了,他这次可算是为家里立了大功了。”
司马师见张春华,躬身长揖道:“娘,我们回来了。”
夏侯徽也忙放下柔儿,给张春华行礼唤了声“娘”。
张春华朝她笑了笑,见她精神虽好,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抚了抚她的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要想开些,我们做父母的,别的都没有,惟愿你们能平平安安的......我和你爹虽然来往不多,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想必夏侯将军也希望你能好好将养自己......”
夏侯徽听了红了眼眶,心底柔暖,朝她笑道:“娘,让您担心了。”
张春华摇摇头,眼里脸上满是慈和心疼:“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呢,回家就好。”说着顺手揉了揉柔儿的头,低头道:“咱们柔儿天天晚上做梦都哭着喊着要娘亲。”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是娘疏忽大意对不住你们,到现在还后怕......那天柔儿偷偷跑出去找你们,出了村便被人拐了,全家上上下下急坏了,四方八邻的也都帮忙找,但方圆十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找着......官府说他们尽力了,让我们放弃......昭儿硬是说不行,直追到了邻县,找到了贼窝,闯进去把柔儿带回来了......”
夏侯徽听了,心怦怦直跳,紧紧抱起柔儿,抚着她的背,眼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安慰着柔儿更是安慰着自己,一遍遍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司马师看着她们母女俩半响,纵是也经历了不少人事,看惯了诸多人常,也忍不住触到了内心最软的那处,心都要滴出水来。他清了清嗓子,转头拍了拍司马昭肩膀,“好小子,不错,能扛起家了。”
司马昭躺着咧嘴笑道:“我这不是柔儿二叔么,不能让她白叫嘛。”
兄弟俩对视一笑,司马师这从夏侯徽手里接过柔儿,两人齐齐跪在张春华面前,道:“让父亲母亲担心了,是师儿考虑不周,当初应该安排得更妥当些......母亲千万不要再自责,否则便让我们更难安了......”
夏侯徽在一旁红着眼睛点头。
张春华皱着眉头叫他们赶紧起来,“你们这俩孩子,这是做什么呢......”见他们俩还没动,便道:“娘知道了娘知道了,起来吧......”说着擦着眼角道:“总这么让人心疼......”
司马昭见司马师把夏侯徽扶起,一时气氛有些奇怪,他便笑道:“娘,我就不让您心疼了?哎哟,我这腿还疼着呢.......”
张春华瞪了他一眼,拧了拧他耳朵:“我看你是过了几天好日子,身上皮又痒了。”
明明张春华没使力气,司马昭却高声嚷着:“娘,轻点,轻点......”
柔儿拍着手在旁边转圈圈:“二叔,不听话......二叔,不乖......二叔,羞羞羞......”
司马师搂着夏侯徽在一旁乐不可支。
这样祥和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秋末,曹丕六百里加急的诏令到了温县,司马懿当即在汲布等人的护送下奔向洛阳,仍未能赶上见曹丕最后一面。
曹丕龙驭宾天,司马懿被起复,位列侍中,与曹真曹休陈群同为顾命辅臣,司马一家也回洛阳了,新天子乐得做人情,赏赐了好大一座宅子给他们做新家。
司马懿张春华虽是讶异这府邸的阔绰,但也深知宅子背后意味着什么,因此心中的欢喜便也减了几分。夏侯徽是豪门大户和皇宫内院都见惯了的,倒没有觉得什么。最高兴的当是柔儿和司马昭,柔儿一直在温县乡野,初到洛阳,自然看什么都新鲜,这里要摸摸,那里要爬爬,小胳膊小腿的四处跑。司马昭的高兴就不一样了,只要不让他去种田种地,干什么他都乐意。况且,他想着,既然小皇帝赏了爹这么套宅子,肯定是要大大倚重司马家的,重回权利中心,哪有比这更让人热血愤张的呢。
纷纷扰扰,一天事毕,司马师见父亲从西院回东院,一个人慢慢走在长廊上,廊上灯火照得那道背影越发沉默,他隐隐觉得他是真有些伤心的。他和先帝虽是一世暗斗的君臣,但,毕竟曾是半生倾心相交、生死相托的挚友。先帝先下令急召,后下令命辅臣,可见,在他心里,他还是把父亲当成朋友的,所以尽管是铁血帝王心,仍想再见最后一面。
朋友,于天下和权势而言,到底是利是弊呢?
他目送司马懿不见了,自己才离开。回到房中,却见零露还在跟夏侯徽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见他一进来才停下。
待到零露退下,他才问夏侯徽出了什么事,夏侯徽却说没什么,只是两人多年未见,叙旧闲话忘了时间。
司马师知道她没有说实话,但她既然不想说,便没有再问,只是晚上她辗转反侧的睡不踏实,他倒是有些担心了,徽儿通透很少会为什么事忧心至此。
其实并不是夏侯徽不肯跟司马师坦诚,只是,家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不想再生事端。零露被留在洛阳,不是个多事的人,但心眼肯定不少的,自然留意了不少柏灵筠的事。柏灵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夏侯徽一直都知道,但今天才觉得她心思行事厉害到可怕。朝事上对司马懿的辅助自是不必说,她竟然可以以一己之力,隐瞒司马伦一个这样活生生的人,令她们在温县毫无所察。
零露说她们每每想递信出去,柏夫人并没有出面,但总会被各种理由阻拦。平日里不见得多亲近,可一下子小沅似乎特别对零露、依芳、云翠这几个丫头感兴趣,天天走门串户的黏在一起,好得跟什么似的。左右府里也没什么大事,除了这些,柏夫人对下人们也着实不差,所以日子其实过得很安稳。但夏侯徽没法不把柏夫人往坏了想,她多厉害啊,当初司马懿和张春华夫妻关系那么好,她一步步以退为进,进了司马家,作为曹丕的一个暗作,她还俘获了司马懿的心,而今,更是让张春华认了她、认了司马伦。
明明伤心透了的是张春华,但,谁不感念她柏灵筠的一片痴心痴情?谁不对她和暖几分?
她是为张春华伤心担心啊,夏侯家的悲剧,她母亲德阳乡主的悲情,她多么害怕重蹈在张春华身上。她是那么耿直心软的一个人,丝毫不是柏灵筠的对手啊......
第二日,她去给张春华请安,铺了厚厚一层粉,脸上的疲色仍被张春华一眼看穿,她自己脸色也不好,却仍笑着问她是不是换了地方没睡好。
夏侯徽却依了过去,挨着张春华道,因为想到母亲的心酸,所以失了觉。
张春华强笑道:“我有什么可心酸的,傻孩子。”
夏侯徽却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轻轻拉起了她的手,紧紧握住,那么有力,张春华不知是为自己高兴还是难过,却知道手心心底都是温暖,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缓缓道:“那时候我就想要一个女儿,师儿昭儿虽然听话懂事,但女儿才跟娘最贴心,我只怪自己没有这个福分,自从你进了门,这一日日的,我慢慢的也觉得圆满了。”她望着夏侯徽,眼里终于没有那么多伤怀,“徽儿,娘多少大风大浪没见过,‘春华小太岁’的名号不是白叫的,哪天心情好,娘给你仔细讲讲以前闯荡江湖的那些事。”
夏侯徽也笑了,说好。她知道她能给她的东西不多,但总要让她知道,她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两人心照不宣的讲了那次话之后,心结都打开了不少。但,大人不出来,小孩子是关不住的。
司马伦是个活泼性格,满府乱跑,夏侯徽知道司马师不在这上面留意,但她见司马昭每次看到司马伦脸色都不太好,有次见他一人坐在廊里看不远处的司马伦发愣,她便让零露带着柔儿先回房,走到司马昭身旁,把司马昭吓了好一大跳。
她坐了下来,司马昭不自在的让了让,夏侯徽也望着司马伦道:“你不喜欢这个弟弟么?”
司马昭愣了一下:“也说不上讨厌,他跟我小时候一样皮。”
夏侯徽道:“他的出现太突然了,让你一时接受不了吧?”
司马昭想了会儿,道:“那天我看到娘偷偷在哭,就是咱们刚进府那天,她说要留下他们,以后他们就是司马家人的那天......”
夏侯徽能够体会到张春华的心情,也能理解看到母亲哭却手足无措的司马昭,她微敛了目光,道:“母亲太难了......”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夏侯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头。
司马昭却突然说道:“我没有跟大哥说。”他朝她笑了笑,似乎也有些难以启齿,“其实我们都对娘有愧疚,那时候陛下非让那个女人进府,娘死活不同意,是翁翁、爹还有我们兄弟俩,真真假假的做了一场戏,以爹的前程、全家人的性命胁迫了娘......娘松了口,那个女人就此在司马家扎了根......”
司马昭吸了口气,笑了转了转目光,最后才落在夏侯徽脸上:“嫂嫂,以后我跟大哥不能时时在家,娘那边就劳你多照顾了......”
夏侯徽笑了笑,露出好看的梨涡:“那也是我娘。”
不知是因为话,还是因为人,司马昭就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