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阴,花依然。
走过药王前后殿,我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看光光的石头地面,很干净,很荒凉。
荒凉也是美。可铲除不是。
前些日子我欢悦地为你们存照,石头缝里的杂草。你们点缀在坚硬之上,是恬淡的祝福。
一朵朵草伸开小小树冠,是忙碌跋涉的蚂蚁们的投宿村落,是枯燥里的滋润,是干巴巴之上的温柔修辞。
那个台阶曾经葱葱,天趣盎然。
如果这儿有古老的石碾子,引导我们怀旧,那么放心地来这廊柱前搭建绿色茅屋的你们,就是五千年前炎黄栖居的水湄,回到酒中苑里,给孩子们来诵《诗经》。
我们已经占领太多。我们已经完胜。
我们已经太整洁,连荒山野岭都打理得像银行的账薄,大会的公文夹,实验室的玻璃器皿。
我们已经比扫帚和割草机更敬业。
我们秋天把金黄落叶当垃圾赶快扫掉,害怕卫生管理扣班级总分。
我们只是忘记了草原。
我们不记得庭院了,因为你和我只是个职员。
你扔掉了写生的画笔,拿惯了工程的铁铲。
我们呢,忘记了稚气的绿色校服,穿上了领带饱挺的正装。
习惯漫延,见草必锄。
可这老屋子,这斗拱翘檐,这古旧的瓦和憨厚的红墙,与野草相望,与寂静厮守,与悠远暗通深沉,这才回到那个我们起步远行的地方,回到风骚吟唱的泽畔,回到竹林七贤沉醉寻路的迷茫。甚至陶五柳的篱落,孟浩然的烟渚,苏东坡怜爱的幽鸿寂寞栖居的冷冷沙洲。
或者,干脆回来酒泉吧,回到一八七九年,左公重建泉湖,药王殿上梁喜庆,战火烧焦的肃州城,断垣残壁下,野草举起嫰绿的彩旗迎接和平。那个三月三,那个四月八,那个六月六,左公打开中国第一个公园的大门,野草们站在酒泉亭下的石阶缝里,听涌入的父老对水波发出的欢呼。它们依偎在这些苦人儿脚下,看见左公狂醉吟诗:丰年醉人多,仙我共此乐。"
在水泥和套卷筑成的围城,有时候,我们需要这样回一趟乡村老家 。
我们只须低下头,弯弯腰,看见脚下这一汪又一蓬的小小的绿。
我爱这些为我唤回唐诗宋词的低矮绿色茅屋。我为一只过路的粉蝶庆幸。你可以喘口气了。也许没有花蜜,但有可以落脚的青青草尖。
我替在这石阶上坐下背书的孩子高兴:中国有千万个中学校园,有千百个名校如衡水中奏凯歌,但万千之中未必有一个能如酒中苑,给你这么一个安闲一坐的石阶。杂草点缀在你后面,两盘祖先的石磨在廊檐下完成了劳作,望着你的少年模样
你会考中,你会如愿。祝你前程如锦。更为你高兴,你不仅携一纸录取通知书奔赴金光大道,你更多已经怀揣这儿湿润的一蓬蓬绿色踏上了也许风波险恶坷坎冷硬的歧路。但因为这些长在记忆里的小草和那翘檐上喜鹊的祝福,我相信你会拥有一双温暖的眼睛去寻找,去赶车,去当一个建设局长,规划工程师,甚至一个市长,去留住一个古村落,在推土机前为一棵老树请命,在一座城里为老头大妈们保住后街一片打太极拳的草地。那时我坚信,你会惊喜地蹲下,对一蓬小草说: 呀,原来你也在这儿!
我相信所有这些,都会发生,因为你和我,我们曾在这样一个酒中苑相逢。我们是课本,是丁香,是教学大楼也是一丛草,是上课的那个也是举手发言的那个,是一声清亮的布谷,还是一枝高挑的桃花。或者,就是一株丰姿绰约的柳,用万千柔丝拂那下面的灰灰菜和流浪小狗。
一个酒中毕业的孩子,正该是这样的。
他念完书,从石阶站起来离去,身后的古屋,苍槐,石碾,野草,印在他青春的背影里,为他拓上涵咏无限的篆章。因此他是酒中人。
因此教育,往往不过是我们所在的那个环境,悄悄儿装进你书包里的一节美学课。
蔡元培老师说:美育是我们的宗教。
我胡思乱想。
我心痛着: 我的那些草,你们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