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河

童年河

内容简介

雪弟从小在农村长大,过惯了与亲婆(祖母)在一起的生活,突然有一天父亲将他接到上海,他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他要面对新环境,结交新伙伴,认识城市形形色色的人,面对许许多多新事物。因为从小对河的依恋,雪弟到城市后为找河而迷路,因为河而认识一群伙伴,在河边遇见一对流浪兄弟,在桥上与人打赌跳水,奋不顾身下河救人……故事如一组上海的老照片,展现出浓烈的旧日情怀,作者如诗的语言婉转地述说着老歌一样迷人的故事。



作者简介

赵丽宏,著名的散文家,诗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华东师范大学、交通大学兼职教授。专业作家,全国政协委员。是新时期中国文坛引人瞩目的诗人、散文家,出版著作70余部,多部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介绍到国外,部分作品被选入大学、中学、小学教材。曾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首届冰心散文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上海文学艺术奖、2013年国际诗歌大奖——斯梅德雷沃城堡金钥匙奖等30多种国内外奖项。



目录

别了,老家

上海, 上海

迷 路

墙上的画

柏油路,蛋格路

追屁和囚蚁

河边的小学

开学第一天

图画课

彩彩的家

探访鬼屋

大世界

无法言说的秘密

亲婆来了

喜鹊、苹果和饼干

芦花,芦花

彩彩来做客

亲婆和“疯老太”

雾中的大楼

河里的生死搏斗

谁是救命恩人

星星的目光

后 记



媒体评论

赵丽宏用他首部长篇小说,把自己的童年记忆变成了文学——无论是对小读者,对大读者还是对他本人,都是非常重要的一部著作。

  ——金波(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诗人)

  《童年河》是赵丽宏送给孩子们的礼物,也是中国儿童文学界的一个意外收获。小说追求一种深入心底的真,这是经过生命体验和岁月淘洗的记忆,是以过去岁月为题材的面向当下的活的文学。

  ——刘绪源(著名儿童文学评论家)

  赵丽宏的《童年河》为什么打动人?成年人读了会想起自己的过去从而被感动,儿童读了同样能因感受到童年的纯真而感动,这是一本小孩和大人都值得看的小说。

  ——梅子涵(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儿童阅读推广专家、上海师范大学儿童文学研究所所长)

  这是一本适合慢读,慢品,慢慢感动的书。作品写的虽然是从前的故事,但是你读着读着会慢慢忘记背景,忘记年代,留下一种纯真的、令人向往的生活憧憬。

  ——彭懿(著名童书作家、翻译家、童书阅读推广人、浙师大儿童文化研究院研究员)



  童年就像一条小河,从你生命的河床里流过,它流得那么缓慢,又流得那么湍急,你无法把它留住,它的涟漪和浪花会轻轻地拍击你的心,让你感觉自己似乎总是没有长大。

  如果童年的岁月真有一条河陪伴,哪怕只是一条小小的河,那必定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河畔会发生多少故事呢?

  别了,老家

  雪弟七岁那年,父亲到乡下来接他去上海。

  雪弟的阿爹和姆妈在很远的地方工作,而且两个人不在同一个城市,姆妈在上海,阿爹在东北。雪弟生下来后,很多时候都被寄养在亲戚家,五岁的时候,阿爹把他送到崇明岛上的乡下老家,由亲婆带他长大。亲婆,就是阿爹的母亲,也就是祖母。所以,在七岁前,雪弟是个乡下孩子。现在,用亲婆的话说,雪弟家福星高照,阿爹终于从东北调到了上海,被分开的牛郎织女,从此可以天天住在一起,儿子也能回到爹妈身边了。姆妈本来住在工厂宿舍里,一个亲戚把市区里的一处房子租给了他们,一家三口,就要在上海安一个家啦。

  可雪弟并不高兴,他不想离开亲婆,他喜欢乡下。阿爹和小镇上很多来送别的人说话,亲婆也在忙着招呼客人。雪弟一个人悄悄地从后门走了出去。

  后门外面是一条河,一条小木船泊在河边。雪弟的行李已经搬到了船舱里,一只小木板箱,一只蓝花布包裹。等一会儿雪弟就要跟阿爹坐船去上海。

  雪弟天天在河边走来走去,他喜欢在河岸玩,喜欢河边的风吹在脸上的感觉。迎面吹来的风中,有很多好闻的气味,那是芦苇、树叶和青草的气息,是油菜花的香味。这里只要有水的地方,水边就会长芦苇,芦苇就是河流的绿色花边。河岸上种着很多杨树和槐树,浓密的枝叶在空中交织成一团团绿色的云。树上有几只鸟在鸣叫,它们躲在树里,可满世界都能听见它们快活的歌唱。雪弟每天看见很多鸟,大大小小,各种各样不同的形状和颜色,有黑色的大鸟,也有彩色的小鸟。乌鸦、喜鹊、鹁鸪、鹭鸶、麻雀、燕子、绣眼、乌鸫、白头翁、百灵鸟……还有很多雪弟叫不出名字的鸟,雪弟觉得用一个“鸟”字就能概括它们,那么多好看的羽毛,那么多好听的鸣唱,都在一个“鸟”字里藏着呢。

  鸟在树上唱歌的时候,河里的鱼也在忙着,它们虽然无声无息,却是水里活泼的精灵,雪弟喜欢看它们在清澈的水里穿梭追逐的身影,他觉得鱼和鸟其实是差不多的,鸟在天上飞,鱼在水里飞,鸟会唱歌,鱼也一定会唱歌,只是人听不见而已。雪弟脑子里总有这样的念头,如果自己能像鱼一样潜水,一定能听到鱼说话。夏天的时候,雪弟跟着镇上的孩子在这条河里玩水。亲婆开始反对雪弟学游泳,雪弟说:“我不学会游泳,以后掉在河里会淹死的。”这个理由居然说服了亲婆,因为乡下每年都有小孩溺水而死。雪弟和小伙伴们一起下河时,亲婆就搬着一把小竹椅,急匆匆迈动着一双小脚,赶到河岸上坐着,目光紧盯着孙子的身影,直到雪弟能在深过头顶的水里手舞脚蹬往前游,她才停止盯梢。亲婆笑雪弟,说他凫水的样子像狗爬,不过亲婆还是很高兴,雪弟学会了游泳,尽管是“狗爬式”,样子难看,但掉在河里不会淹死了,这让亲婆省了很多心。

  河对岸就是广阔无边的田野。田里油菜花正盛开,那一大片金黄,就像天上的太阳光都洒落在地上,亮得刺眼睛。金黄色的阳光里,飘漾着一缕缕粉红色的云,这是紫云英在开花。雪弟喜欢这种贴地而长的绿草,喜欢它们开的花,一大片小花集合在一起,就成了地上的红云。雪弟不明白,农民为什么不多种一点紫云英,他觉得紫云英开花比油菜花好看。不过油菜花和紫云英一起开花,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特别美。雪弟看过画报里的花,比他天天看到的这些花,差得远了。雪弟听见耳畔嗡嗡响,这是蜜蜂在飞,它们正在花丛里忙着采蜜呢。这一切,到了上海就再也看不见了。雪弟跟着姆妈去过几次上海,那里多的是房子和马路,还有数不清的人,没有河,没有紫云英和油菜花,没有鸟和鱼。如果能变成一只蜜蜂,现在就飞到油菜地里躲起来……

  雪弟正站在河边胡思乱想,肩膀突然被一只大手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阿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了。阿爹总是和颜悦色,脸上笑眯眯的。

  “雪弟,马上就要走了,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雪弟看着河对岸,板着脸不说话。

  阿爹仍然微笑着问:“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亲婆呢?”

  雪弟点点头。

  “等我们安好家,以后把亲婆也接到上海和我们一起住,好吗?”

  雪弟又点点头,脸上还是愁云笼罩。这时,亲婆也走出来了,那只叫芦花的花猫,跟在她身后。亲婆这两天脸上也没有笑容,雪弟要走,她舍不得。跟着亲婆一起出来的是住在隔壁宅上的一个老阿婆,她大声喊着:“雪弟啊,恭喜恭喜,你要做上海人啦!”

  雪弟看着一群白鸭子扑腾着翅膀从河里游过去,嘴里突然嘟哝了一句:“恭喜个屁,上海好什么好?上海没有河!”

  阿爹听到了雪弟的嘟哝,笑着说:“上海也有河啊,黄浦江,是一条大江,全世界都知道。我们住的弄堂后面,就有一条河,叫苏州河,比这里的小河宽得多,河里有很多船,小舢板、大帆船、机器船,来来往往热闹得很呢。”雪弟没有心思听阿爹说话,他觉得阿爹是哄自己。

  一直闷着的亲婆这时开口了:“雪弟,亲婆也舍不得你离开,不过你还是去上海好,和爹妈住在一起,比和亲婆住在一起好。你妈妈在上海盼你去呢。我的孙子最听话了,对吧。开开心心跟你爸爸去吧。”

  听着亲婆的这些话,看着她没有几颗牙齿的嘴巴一张一阖,雪弟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泪就像小虫子在面孔上爬,怎么也赶不走……

  在雪弟的记忆里,离开乡下老家的情景,就像一幅画。

  一枝竹篙在河岸上轻轻一点,木船就摇晃着在河面上滑动了。船夫大声招呼雪弟坐着别动,雪弟仿佛没有听见,他站在船舱里,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老家的房子和宅子边的树浮在河面上,一点点往后退。亲婆站在老宅后门口,一头稀疏的白头发在风中飘动,她是这幅画的中心,那只花猫,默默地站在她的脚边。阿爹拉着雪弟上船时,雪弟对着亲婆大声喊:“亲婆,我们以后会来接你的!”亲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岸上挥手。

  亲婆的身影在河面上浮动着越来越小,终于被芦苇的绿荫遮住了。这时,雪弟突然听见岸上有很多人在喊他的名字,虽然只听见声音看不到人影,雪弟知道,这是镇上的孩子们在喊他。一簇簇黑头发在起伏的芦苇梢梢上一冒一冒地闪现,孩子们在岸上追他呢。岸边的芦苇丛太茂密,孩子们看不见河里的船,但他们跑得比船快,声音很快往前面飞过去。等到那座高高的石拱桥在河面上出现时,雪弟发现,桥上已经站满了人。孩子们挤在桥头上,一边喊雪弟的名字,一边对着河里挥手。这些孩子,以前天天和雪弟玩,雪弟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现在也要和他们分别了。船开到石桥前面,雪弟仰头向伙伴们挥手,那些孩子趴在石桥栏杆上俯瞰雪弟,嘴里大声喊着,摇动的手臂就像风中的芦叶。雪弟还没看清楚他们的脸,木船已经到了拱桥下面。船穿过桥洞,桥上的孩子们早就等在桥的另一边。雪弟回头看着桥上的孩子们,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只看到石桥在往后退,孩子们的身影渐渐缩小,最后化成眼睛里的模糊一片……

  阿爹坐在船舱里,默默地凝视雪弟,脸上一直含着微笑。老宅、亲婆、镇上的小朋友,都消失在河岸的绿荫中,雪弟闷闷不乐坐到船舱里。阿爹揉了揉雪弟的肩膀,俯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轻轻擦去雪弟脸上的泪痕。雪弟不愿意让阿爹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扭头往船舱角落里缩。阿爹用手臂挽住雪弟的肩膀,收敛了脸上的笑,表情变得有点严肃。一直笑着的阿爹,很少有这样的表情,他说话的口气也像对大人一样:

  “雪弟,以前阿爹在外地,不能照顾你,阿爹心里不好过。你跟阿爹到上海去,是好事情,儿女总是应该在爹妈身边长大,你说对不对?”

  雪弟点了点头。他知道阿爹是认真和自己说话,而且他说得有道理。以前镇上的孩子和雪弟开玩笑,说他没爹没娘,是个孤儿,把雪弟说急了,差点和人打架。阿爹还在继续说,每句话都说动雪弟的心:

  “到上海后,你很快就要上学,要做小学生了。等学校放暑假,你可以回乡下来看亲婆,来和你的小朋友玩。老家不会逃走的,你说对不对?”

  阿爹问“你说对不对”时,雪弟感到新鲜,感觉自己被阿爹当成大人对待了。他喜欢这种感觉。他一边点头,一边也向阿爹发问:

  “为什么不让亲婆一起去上海呢?”

  “亲婆年纪大了,她在乡下住了一辈子,不愿意搬家,她担心去上海过不惯。上海的新家现在什么也没有,等家里都安顿好了,一定想办法把亲婆接来。我们祖孙三代人,会住在一起的。”

  阿爹的语气很诚恳,他一边说一边抚摩着雪弟的肩膀。雪弟看着在河岸上浮动的芦苇和树梢,还有那些在绿荫里出没的黑色屋顶,不再说话。他在想,上海的新家,到底是什么样子。阿爹说的那条苏州河,和身边这条河,是不是一样呢?


  上海, 上海

  从乡下老家到上海,用了一天时间。坐小船到轮船码头,再乘很大的轮船,开了半天,才进了黄浦江。黄浦江两岸,就是乡下人人在说的大上海。乡下人知道上海的名字,却不知道上海是什么样子。雪弟站在轮船的栏杆边,看着岸边变幻的风景,就像在看魔术师变戏法。各种样子的楼房,高高低低地从江边冒出头来,巨大的烟囱像一个个又瘦又高的巨人,头顶上冒着黑色的浓烟。黄浦江里有那么多船,挂着彩色小旗的大轮船,就像一座座巍峨的大山在江面移动,还有木头的帆船,深黄色的篷帆被风吹得鼓起了大肚皮,牵着木船在水里歪歪斜斜地行进。雪弟最感兴趣的,是那些力大无比的小火轮,它们突突突地叫着,后面拖着一长串木船,就像火车头拖着长长的车厢。雪弟默默地数着,力气最大的一只小火轮,后面竟然拖着二十八条木船。

  轮船停在十六铺码头。这是个热闹的码头,到处是拥挤的人群。下船的人和上船的人,在码头的大门口挤在一起。雪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要从乡下到上海来,又有这么多人要从上海乘船到乡下去。阿爹提着两只箱子走在前面,他两只手不得闲,不能拉住雪弟。雪弟拎着一个包裹,满头大汗跟在阿爹后面。

  “跟紧啊!跟紧了!”

  阿爹走两步就回头喊,唯恐把雪弟弄丢了。雪弟看着阿爹的背影,他看上去瘦瘦长长的,力气也不大,提着两只大箱子,本来就不宽的肩膀被拽得塌了下来。走出码头,阿爹把两只箱子放在路边,叫雪弟待着别动,看好箱子,他要去叫一辆三轮车。

  雪弟坐在箱子上,马路上的景象吸引了他。这是一条热闹的马路,朝路上看,眼睛里花花绿绿一片,行人、脚踏车、三轮车,还有各式各样的汽车,挤在路上来来往往,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车铃声、汽车喇叭声、人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把耳朵灌得嗡嗡直响。在老家的小镇上,看不到这样的景象。雪弟正看得发呆,一个男人走到他身边,他穿着一身黑衣服,背着一个皮包,看上去很和善。他在雪弟身边蹲下身子,笑眯眯地问:“小弟弟,你搬不动这两个大箱子吧,我来帮你忙好吗?”

  雪弟坐在箱子上,抬头看着这个男人,他以为这是阿爹的朋友。那个男人说着,就要伸手提箱子。这时,一辆三轮车在他身边停下来,阿爹从三轮车上下来,大声问:“你要干啥?”那男人放下箱子,转身就走。阿爹把箱子搬到三轮车上,然后一把将雪弟抱上车。雪弟问:“刚才那个人是谁?你认识他吗?”阿爹笑了笑,答道:“不认识,他想要我们的箱子呢。”骑三轮车的是一个老头,头上戴着一顶草帽,看上去和乡下的农民差不多。他边踩着三轮,边回头对雪弟说:“小弟弟,你是第一次来上海吧。以后碰到这样的陌生人,要当心啊。”

  这是个骗子坏蛋啊,可阿爹好像不当回事呢。

  坐在三轮车上看外滩的房子,真是好看。阿爹告诉雪弟,外滩从前是英国人的租界,这里的房子都是外国人造的。雪弟仰起脑袋,看着路边那一栋栋用石头垒筑的高楼,就像看见了一个个童话故事里的外国巨人,正在俯瞰着自己,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经过那栋高大的海关大楼时,楼顶上的自鸣钟响了,钟声那么洪亮,满世界都回荡着它唱歌一样的声音。这就是上海的声音,雪弟心里想。

  三轮车离开外滩,在一条喧闹的路上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雪弟的新家。这是一条石库门弄堂,房子的墙是红砖砌的,屋顶是黑色的瓦片。木头的窗户里,总能看到有脑袋探出来往外面张望,有老人表情木然的脸,也有小孩活泼的面孔。

  阿爹把箱子搬下车,给踩三轮的老头付了车钱。这时,有两个男孩奔过来,一个胖子,样子很丑,又白又胖的圆脸上,一只塌鼻子正冒着汗;另一个瘦瘦小小,乱蓬蓬的头发下面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看人时有点咄咄逼人。

  “哦,他就是洪雪弟啊。”小胖子看着雪弟,傻傻地笑着,好像认识他一样。小个子盯着雪弟,从头看到脚,不说一句话。

  阿爹告诉雪弟,这两个男孩是隔壁家的孩子,他们知道雪弟要来上海住,都很好奇。小胖子叫牛加亮,小孩都叫他牛嘎糖,住在楼下亭子间。小个子住在雪弟家隔壁,名叫米峰,小孩喜欢叫他小蜜蜂。

  雪弟涨红了脸,跟着阿爹走进弄堂,弄堂里的大人小孩都站在门口看。雪弟进门走上楼梯时,听到门外传来小孩的笑声和喊叫声,他听不清他们在笑什么。

  石库门里的新家

  雪弟进家门才知道,他们的新家,原来那么小。这是石库门房子里的一间后厢房连着一间中厢房。后厢房里有一张大床、一只衣柜、一张桌子、几张凳子,这里是父母睡觉的房间,也是全家吃饭的地方。中厢房和后厢房只是一板之隔,没有窗户,白天只能开门取光,关上门,就一片漆黑了。房间里有两面粉墙,刚刚粉刷过,雪白雪白。房间里放着一张小床,还有一张小桌子,留着一点点空当。这就是雪弟的房间了。门外有一条窄窄的走廊,经过中厢房,通到后厢房,这条走廊,不仅是走道,也是厨房。走廊里放着煤球炉,还有一只装煤球的木桶。阿爹在走廊里做饭时,这里的交通就中断了。

  雪弟跟阿爹走进新家时,却没有看见他姆妈,姆妈在上班,还没有回家。阿爹告诉雪弟,姆妈星期天亲手粉刷了家里所有的墙壁,还到新华书店为雪弟选了挂在墙上的画。雪弟站在黑洞洞的中厢房里,心里说不出的憋闷。阿爹打开了屋里的灯,昏黄的灯光下,雪弟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彩色的画,画面上是一对开心的母女,母亲穿着好看的衣裳,女儿手里举着一束鲜花坐在母亲的肩膀上,红色的花瓣像蝴蝶,像云霞,在她们的周围飞舞飘动。看着这张画,雪弟想起了老家的油菜花和紫云英,更觉得这里的天地小得可怜。

  从幽暗的中厢房里走出来,雪弟见阿爹正忙着在房间里整理箱子。他转身往外走,穿过走廊,发现门外还有一个楼梯口,窄窄的铁板楼梯,通向一个很亮的地方。沿着楼梯往上走,上面是一个小小的晒台。站在晒台上往四面看,只看见到处是黑压压的屋顶,有些屋顶上还开着天窗,大大小小的衣裳晾在天窗外面,就像在风中飘动的花花绿绿的旗帜。这些屋顶下面,住着多少人呢?雪弟想象不出来。趴在晒台的水泥栏杆上往下看,可以看到弄堂里的景象,只见很多孩子在弄堂里叫喊着奔来奔去,他看到刚才在弄堂口遇到的牛嘎糖和小蜜蜂。这弄堂,和乡下孩子们玩耍的田野和树林相比,实在太磕磕碰碰了。

  “雪弟,你在看啥?”阿爹在房间里不见雪弟,找到晒台上来了。雪弟俯瞰着楼下,目光追随着奔跑的孩子。阿爹说:“你到弄堂里去玩吧,和这里的小朋友认识一下。”

  雪弟跟着阿爹走下晒台,经过自家门口的走廊,从楼梯上摸索着往下走。只听见阿爹在楼上大声叮嘱:“就在弄堂里玩,别走远啊!”

  在楼梯的转弯处,经过一个亭子间。这是牛嘎糖的家,他们的家很小,房间里堆满了杂物,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面色蜡黄,好像在生重病。雪弟站在亭子间门口探望时,从下面走上来一个小姑娘,手里拎着一桶水。这是牛嘎糖的姐姐阿凤,她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旧衣裳,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她看到雪弟,淡淡一笑,说:“你是雪弟吧。”

  阿凤和乐呵呵的牛嘎糖完全不一样。

  雪弟走到弄堂里,孩子们不见了。他站在弄堂口东张西望,其实,他并不想和孩子们玩,他还不认识他们呢。他想找阿爹说的那条河,可站在弄堂口根本看不见什么河,只有楼房和马路,还有一路乱揿喇叭的汽车。雪弟正在发呆,一群孩子突然从弄堂里奔出来,把雪弟团团包围在中间,对着他七嘴八舌地说话:

  “你几岁了,到上海来做啥?”

  “上海很大的,乡下人到这里寻不到路呢!”

  “你去过大世界吗?乡下人到上海,都去那里玩的,你啥辰光去啊?”

  牛嘎糖和小蜜蜂也来了。牛嘎糖玩得满头大汗,用手在脸上一抹,顷刻就变成了大花脸,他很友好地说:“洪雪弟,你来和我们一起玩吧。”

  雪弟被孩子们包围着,满脸通红,不知说啥好。

  小蜜蜂看着雪弟笑了笑,说:“你开口呀,说说乡下话没关系。不说话,要被人当成哑巴的。”

  小蜜蜂的话,引起孩子们的哄笑。

  雪弟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很屈辱,他无法忍受孩子们的哄笑,一扭头就跑出了弄堂。他听到背后传来孩子们的笑喊:

  “乡下人,到上海,上海闲话讲勿来,迷西迷西炒冷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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