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歌1
有一天Marine对我说她还想和我玩《假如给我三小时黑暗》的游戏。盲人的角色换成她,我是那个搀扶她的人,我带她前往一个她陌生的地方——我的家。在游戏的过程中我们建立起了一种默契,还有对彼此的信任。
Marine绝对不像其他的法兰西女人。她从不化妆,不修边幅,总是穿着一件陈旧的浅灰色外套,是个嬉皮士。然而我特别向往她那样流浪者的生活方式。
自从我搬到波尔多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便选择了没有家人的生活。对于一些人,这样的生活是清冷、寂寥的。人们时常将"没有爱人或家人"的城市称为"空城"或者是"死城"。可我从小就少有感到家庭生活的温暖,即使我深爱着奶奶和妈妈,家庭团聚的记忆也是支离破碎的。爸爸离开了以后,我将自己形容成一个没有引线的纸鸢。在我最青春年华的岁月里,我深受安德烈基德的影响,——《人间粮食》、《帕吕德》。金色的文字描述着旅行者的神奇经历让我体内流淌着放荡不羁的血液。
我那时和Marine的艺术工作室就叫诺玛德之旅...Nomade...翻译成中文是游牧。我时常踩在工作室落地窗旁的桌子上,头伸出窗外抽烟。眺望着远处被乌云遮挡住的青山,然后回味和思索诺...玛...德这三个音节。
如果步行,从我家到工作室要1小时。晚秋入夜特别早,还不到17点,天空就像被红酒Saint-emilion浸染了一番,我在加龙河的Pierre大桥上朝我家的方向走去。这时,我听到一声大喊“He Ho”,看到一辆绿得发黑的破旧老车,Marine正将自己的脑袋还有整个手臂探出车窗,并向我挥动起来。我三步并成两步冲了过去。Marine邀请我去秘密城堡度假!那里是嬉皮士圣殿!
我不假思索地踏上了新的旅程,连换洗衣服都没想去拿。
流浪者之歌2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仍坐在Marine的车上,天色昏黄,我已无法分辨窗外树林的颜色到底是深紫还是咖啡.
天空就像被诗人挥洒出一笔星光的画布,映射出的青黑色繁云就像Marine盘起的长发,卷曲又交错.
绕过一个圣母石像,伴随着狗吠.我彻底从朦胧中清醒过来。
车停在矮矮的石墙边,在旁是半掩着的残旧铁门。我朝里望去,漆黑一片像极了坟墓。正当我思索着,Marine欢呼起来“欢迎来到Pauline庄园”。这时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烁起来,走出3个朋克打扮的人向我们行贴面礼。
庄园的女主人Pauline从房子的白色玻璃门走出迎接我们,她是个扎着蓝色花头巾的白人女子,深红色的皮肤衬托着一只浅绿色的大眼睛,我仔细盯着她另一只下垂的灰色右眼看,发觉她竟然拥有2个眼球。她上挑了一下左眉,朝我微微一笑,那个面容像极了墨西哥画家弗里达卡洛。Pauline走上前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身上的气味像极了雨后的月桂枝。
我们围着没有上过漆的木制长桌坐下.只吃一个盘菜,那是金色的烤火鸡.这时有个大胡子男将Vodka和牛奶倒在杯子里,加了几块方糖和冰块,一饮而尽,说这是俄罗斯人冬天防寒的喝法。我认识这个男子,他叫维克,曾是我大学同学.后来辍学去开他的电影工作室.我经常嘲笑他那凌乱的长发,因为这总让我联想到马克思,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是庄主的弟弟.我只听说过维克有个传奇的姐姐曾在巴黎索邦大学学哲学的,硕士第一年读了一半就辍学去了乡下隐居了。
饭后,一个男子弹起吉他,即兴演唱葡萄牙法朵,他是Marine的男友,是个渔民,特殊的季节他会回到尼斯海边去捕鱼。我借着伏特加的酒劲,起身站起来,拿起门口斜着的铜锣鼓敲打起来,也跟着一起哼唱,这是清醒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的。维多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凯尔特短笛吹起来。Pauline跳起佛拉门戈,众人在即兴的音乐中彻夜歌舞狂欢。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Pauline庄园被称为嬉皮士圣殿,我像在黑夜的旅途中找到了北极星。
流浪者之歌3
狂欢到黎明还不够,这时大门被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女人推开,她刚走进来,天空被雷电撕裂,发出轰轰巨响,众人将目光投向她,气氛变得凝重。借助着闪烁的霓虹灯,我才发现她是我们工作室的女孩,她将斗篷随手放在藤椅上。所有人跟她打招呼。我总记不清她到底是叫Noemie还是Agatha。我喜欢称她为巫婆,她身穿墨绿色长袍,一头红色的长卷发披散到后背,白得发灰的皮肤雀斑点点,黄眼睛的眼皮被熏得很黑。搭配她紫色的嘴唇,让人总能联想到中古时期的那些会使用黑魔法的女巫。
她竟然也来到Pauline庄园。我还记得我们的当代艺术画展,她在大厅里铺满泥土,藤本植物在墙角铺满,还有荆棘和石楠花。大厅墙上放映着一位不知名女子的投影视频,她在空中快速旋转。巫婆穿着白色鲨鱼骨衬衣,她拿着工具在地上画起了炼金术阵型,就像还原一个撒旦教女巫的仪式。其实如果深入了解女巫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欧洲当时基督教对妇女的迫害,“女巫之锤”。巫婆的这个作品背后有着深远的意义,让人重新反思宗教。我当时却向身边的人打趣道,希望有一天能看见巫婆朝墙上打出一个大火球来,那就厉害了!
现在,巫婆带着不善意的笑容与我双目交汇,她的黄眼睛像是有红光在打转。我转过身去,将混入牛奶的伏特加酒一口闷。顷刻间,人们止息的交谈声还有面部的表情都被时针施了魔法。接下来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起先狂笑不止,然后朝黑暗的小树丛飞奔而去,一不小心栽了个跟头滚下了小山坡。最后重重地撞在了一块墓碑上。
我从黑暗寂静的空间中挣脱出,起身发现躺在一个毛毡上。Marine和庄主坐在一旁的破旧沙发上,两人头靠着头正在看幻灯影播放的《老人与海》动画。Marine见我眼睛睁着就跟我道了声早安:"太好了,我们可以吃饭了。"我彻底清醒,从毛毡上爬起来,打了个寒颤,环顾一周才发现自己睡在地下室。庄主把这里造成一个小型电影院,很别致,就是冷得像山洞。墙壁四周贴着酒红色墙纸,荧幕旁放着一个橘色小狐狸标本。空间中弥漫着一种不知名的气味,像是天主教家庭里常常闻到的那种香料。一切如常,没有什么黑魔法也没有中世纪打扮的黄眼睛巫婆。我昨天肯定是喝多了,宿醉的晕眩让我脑中回荡起安德烈基德的一句话“快乐是不能极致的”,我已体会到这种亢奋的副作用,每次都得为它付出相应代价。然而与此同时我又迫不及待地去迎接新挑战——那些我生命中从未出现的邂逅,那种被宗教人士视为异端的放纵自由!甚至是那种堕落的愉悦!以及人类始祖原罪带来的欢腾! "然而你终究还得为这些付出代价,你终究要为你的欲望浇灌泪水",两个声音纠缠着宿醉感,互相碰撞所发出的阵阵巨响让我头痛欲裂。
流浪者之歌4
我想好好冲个澡。庄主告诉我浴室在2楼。天未亮,我摸着扶手走上楼梯。看见过道处的巨大书橱,地上竟然散落了些罗兰巴特还有福柯的书。我踮起脚尖跨过。浴室门一打开就传来睡莲的芬芳,沁人心脾。浴缸被池塘底的淤泥铺满。浴室的墙壁还有地板都是一些没有被粉饰的木头拼凑而成。门的反面则是一块大玻璃镜,上面的挂钩挂满了房客的浴巾。我不想破坏这淡雅气息,于是就只在水池里洗了把脸。
隔壁房有个男子在轻声朗读:“你无需回顾曾经,也无需彷徨未来,最重要的是你现在看到的,现在听见的,闻到的气味,皮肤感知到的温度。”
就在这时,庄主的小黄猫跳上窗台,它朝外探去,和我一起遥望远处灰白天光。那是一辆行驶而来的汽车车灯,它扫过天花板,浮光掠影,紫色绿色交错,就像莎乐美公主跳着七纱舞摆弄她的北极光长裙。我把脸转过去看看小黄猫,正巧它也看着我,然后我们把额头贴在一起。
然后我们一起去厨房找吃的。这时Marine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蛋糕,她穿着白色的麻布睡裙,长发一泄如下。她切了一刀将另一块给我。
“夏洛特草莓蛋糕,我做的。”
我咬了一口,是那种小红莓口感,香甜丝滑,完全没有我讨厌的草莓酸味。
“哇,你竟然还会做蛋糕。”顷刻间我的胸口还有肋间像是绽放了无数朵红蔷薇,这种被甜食激发的幸福感非常突然。
我没有看Marine:“你有点像妈妈。你眼睛的颜色,声音,那种说话的方式,还有你做的点心。”
Marine微微一笑,泛起一条淡淡的笑纹:“你从没跟我说你家里那些事。在中国,他们都做什么?”
我回溯Marine的笑容并与妈妈那张回眸的相片相互重叠。我说话可真不经过大脑,一个白人女子怎么可能会像妈妈?真不符合逻辑,一些俗套爱情电影桥段里,男子初次见面为了勾搭妇女使用的老掉牙的桥段“你的眼睛像极了我的母亲。”我这么说可真是无意中带有强烈的性暗示啊。
流浪者之歌5
我在我的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卡片相机来。
Marine坐在客厅摇椅上,双脚在木桶中泡热水,腰上缠着一旧热水袋:“我发现这样能治愈生理期的疼痛。”
我举起卡片相机,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按下快门。她的脚溅起水花,跳了出来。我拿着相片在空中甩了两下就递给她。她说:“脸太白了重拍!”
我想玩一个有意思的游戏!我告诉Marine我打算邀请十个人来参与这个游戏。参与者需要选择一种方式来自己拥抱自己,选择一个地点。
我先来当第一个参与者。我们来到浴室,我双手交叉抱团,身体嵌入墙角。将背部留给Marine,她拍了下来,“哈哈哈,你这样就像个赌气罚站小孩!”
“才不是。每次睡觉我都感觉用身体的热度去温暖那堵靠着床的墙。这次我只是希望找一堵看起来暖和的木墙,让它来抱住我。”
Marine看照片的画面略微单调,就把水池上的红色瓷水瓶放到我的身旁又掐了一张,“你看,有个瓶子陪你,是不是感觉更好了?”
我说:“现在该轮到你了,你打算如何拍?”她说:“今天是万圣节,晚上会有很多人,我们可以拍很多照片。下午我们就吃夏洛特草莓蛋糕。对啦,你从没跟我提起中国。”我无法理解她的逻辑是如何又将话题转移到了我。
往昔没有什么可以隐瞒,只是太长,不知从何说起。那些过往的零零总总只存在于头脑中,一切的定义只是当下的理解给予的。人们总是不断地分辨“曾经”,再给予一个新定义。只是我更愿意在睡意最浓时分选择追忆,在伴随梦境到来它就不会过于沉重。
泡了两杯黑茶加了点奶精,我开始讲述我的故事。其实三言两语概括起来就是平凡的中国家庭,祖父辈分家财产,叔父辈勾心斗角,然后再加一个不求上进的叛逆劣质儿童。
“那你妈是做什么的?”
“她曾是个芭蕾舞演员,而且大提琴拉得很好!”
“哇,太优雅了,我感觉我肯定不是这样的。”
“也有相似的地方,都在追求自己的美梦。在我13岁那年她和我爸和平分手,然后去了巴黎,听说去学习电影制作了。”
“没有联系吗?”
“一开始有,那时家里也没有电脑,所以常写信,还寄照片,后来她去了南法,还在一个牧歌合唱团里唱歌。”
“她一直都不联系你,你难道不恨她吗?”
“完全不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那个义务还有责任来关怀我,就连父母他们选择爱或者不爱都不是理所应当的。并且我非常崇拜这个敢于从家庭中走出来,敢于选择放弃然后去找回真自我的女人!如果是我,肯定会有同样的选择!而不是那个不被丈夫还有所有人关爱和尊重的伟大母亲。敢于放弃这样的身份,敢于面对他人的情感绑架,这本身就是一种勇气!”
Marine竟然咆哮:“你到底是理性还是感性?”
我站起来:“这个世界没有值得太多的事让我掉眼泪,除了生离死别。那么一切安好,我只属于我自己,她也活得潇洒快活。”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Marine双手捧起茶杯用以遮挡住涨红扭曲的脸。第一次有人为了我的故事而哭泣,是因为有着相似的经历?还是我的语言过于粗鲁?
我把椅子挪到她身旁,用手抚去她的泪水,就像十年前的数个夜晚帮妈妈擦眼泪。只不过现在我是不会和别人一起哭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脏兮兮的巧克力来,“你要不要吃?我这个药叫忘忧丸!”没等她回过神来我就一口吞了!Marine带着那种啜泣的哭腔大笑:“你竟然私藏巧克力不给我吃!”我迅速拿起卡片相机对着她泪流满面的笑脸按快门。
她把夏洛特草莓蛋糕送到我面前,我瘪了瘪嘴,皱着眉头还是把它含在了嘴里,没有咽下去。那种酸味会随着刚才的情绪变得涩口。人喜欢美食是根据情感需要吧,我从小就不需要这种果酸味,奶奶的那个老家的果盘里堆满各式水果,房间里四溢着淡雅的味道,引诱着我将它放入口中。一瓣橘子就这样与嘴唇亲密接触,它的甜味卷着强烈酸楚从牙根向胸口涌去,接下来是背脊,然后是四肢,身体与这样的味道融为了一体。
酸味就是用大提琴拉的一个降b小调的和弦;是某一天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后院门口,根本没有人和自己玩;是在追赶着一辆不会停的黑色跑车,大声喊着“爸爸”。
这些回忆在大脑中只剩下模糊的幻影,因为酸楚最终是可以被遗忘的。人们喜欢分享彼此的痛苦,以此便构建“真挚的情感”。无论如何隐瞒,我都无法逃脱自己的情绪,只需要静静地观望,不去进一步分析,不去判断过错,于是它便在血液中溶解。壁炉的温度越来越高,看着闪烁的火焰,时间在浮动的气焰中流逝。
傍晚了,我开始做泡椒鸡,这是一道我唯一会做的中国菜。教我做菜的人是个中国北方男人,我曾拒绝他的求婚,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他去了美国。
流浪者之歌6
晚宴时分,庄园里的房客都开始给自己化妆为万圣节庆祝,我们在山上的草坪地上摆放了几个木桌。夜空皎洁的月亮,还有点缀着的繁星似乎在为我们照明。让我回想起《Marie Popping》里的一段,2个女巨人架着梯子给星星刷上涂料。
庄主和她弟弟维克搬来了冷光灯还有音箱器材。需要音乐来暖场,我在手机里选了一首德彪西的《遐想曲》,接上音箱。这时嘘声一片,人们表示我破坏了节日气氛。这时维克就将曲子换成了Bouba的说唱音乐,只听了一句就有人将音乐换成了bonobo的电子乐。房客们纷纷上前将自己爱听的写在歌单里,按照次序播放。
一声雷鸣,本以为星空被闪电撕裂,然而万里无云。我感到身后站着个人,转过身一看是巫婆。我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还是穿着那件墨绿色长袍。巫婆和她的笑声消散在狂风中,忽然又出现在我的右边。
维克走了过来对我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友Agatha。她是我们工作室Noemie的双胞胎姐姐。”在一秒的时间里,我想象出了几十种被杀死的可能性。比如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人类,他们可能要在万圣节用我的血祭撒旦。
Agatha说她昨晚没有给我施幻术。只是我误食了Pauline的LSD。但她还是朝我露出了尖尖的牙齿。
维克拿出了一个喷雾瓶子,“想试试看吗?”我想象着被巫婆撕成碎片的场景,迫不得已朝自己的嘴里喷去。
液体在心头奔腾,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电影里的一帧一帧播放的慢镜头。
我感到手机在震动,一看号码是美国打来的。
“喂,是我”我一听是北方男子的声音。我根本听不清他的长篇大论,还有那些温情告白,这就叫选择性耳聋吧。
此刻旁边传来了倒数秒针的声音,大家欢呼雀跃将不知真相的我举了起来,并抛向口中“生日快乐!生日快乐!”他们大唱生日歌。这是万圣节过后的第二天,也祝我生日快乐。
电话里的声音变得颤抖:“原来你在Party,怎么又在玩?你这个贱人,像你这种人,是那种连你爸的葬礼都不会去参加的,只知道待在家里玩猫。烂货一个......”我直接把电话挂了,将音箱调到最大,和众人跳起哈沙克斯坦的一种不知名舞蹈直到筋疲力尽。
聚会没有结束,我在山脚处找到一棵树桩。头枕在树根上,双眼已无法睁开,远方的喧嚣和嬉戏声渐渐地变得安详。有人在唱圣母悼歌,那是妈妈的声音,白昼没有到来。却有万道金光闪过,我似乎看见白色麻布裙还有妈妈的手。
流浪者之歌7
急促的手机铃声震醒我。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天色黯淡,连空气都侵染着藏青色。长裙被夜间的露水打湿。手机仍然播放着同一个铃声。我接了起来,那头传来啜泣声,北方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在不停地哭,像个玩具被人抢了的小孩。倦乏云消雨散,我原谅了他对我的羞辱。他开始哀嚎,我的呼吸频率随着他痛苦的喘息声保持了一致。我们双双挂断了电话。
我蹒跚前行,有一片泥泞地,再往前是黑沼泽,我使出了所有力气,就好似自己生命中残存的最后一丝能量——将手机向远方扔去。
夜光造出了大量幻境,我看见他,北方男子陷入白色被褥中,手里拿着一块小小的刀片,只需要朝脖子轻轻一抹,他便会丧命于这个只有一寸长的铁器。被褥,枕头,床单变得猩红。“你看,我们终于被成全了,这是婚床的颜色”,拿着手机继续哭着,直到最后一丝气息,他的双眼流淌出黑色液体,如同蜘蛛网在面容上纵横交错。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支撑身体附在黑沼泽旁,泥浆幻化成了一面亮泽的镜子,反射出翻滚的星云。我看到自己的倒影,像希腊神话中的水仙男纳西索斯。不过我不会像他那样去亲吻自己,因为这是个没有尽头的梦。北方男子的脸,他送的烛台,他做的菜,还有他逐渐冰冷的身体依次出现在倒影中。我唯一的错就是不懂得正面拒绝,而在蹉跎时光中,我看起来就像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泥浆中浮现出了一个小女孩。她第一个朋友是美术用品店里买了的木质偶人,这是她的小妹妹。她剪掉了自己的粉白色纱巾,给偶人制作了一条蕾丝裙。一天她在幼儿园睡午觉,醒来发现偶人不见了。她一直没找到,也不敢告诉大人。有一天,幼儿园老师在放学前拿出了一个又脏又破的玩具。小女孩认出了这正是她的妹妹。她想站起来说:“这是我的妹妹。”她没有!她不敢在其他小朋友面前说话,她担心如果上去认领,老师可能会抽她一巴掌,用最刻毒的语言咒骂她,然后当着众人的面脱掉她的裤子,朝她吐口水,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师把自己的妹妹扔进垃圾堆。
因此小女孩得了失语症,她爸爸给她找一只小白猫作为她的第二个朋友,是这只白猫陪伴她长大。有一天,她目送着小白猫被邻居装进麻袋里......
在某个已是凌晨的夜晚,她在客厅里来回打转,满地都是废纸。她终于开口说话:“妈妈,你在哪里啊!为什么不接电话啊?”
泥浆开始沸腾冒泡,一个巨大的头颅浮出水面,它伸出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咆哮着“你为什么不要我了?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我体会不到窒息,这种幻像远不及日本恐怖片猛烈,然后我用家乡话回答:“爱过哟,快过来吻我吧!”我嘟起嘴闭上眼睛。对付梦靥俗称鬼压床惯用招数就是这样!
这是万圣节女巫的恶作剧吗?
眼前出现了曾经在梦境中的老宅。没有灯的长廊扭曲着,外面的亮光借着两边的窗户可以看到少许细节。我很少独自走过这里,因为总有个空中漂浮的白猫脸女人会从我身体穿过去。她背面朝着我,穿着人偶的粉白蕾丝长裙,仍然在那里像是在期待什么。鬼怪这个玩意儿还是挺无聊的,她们没有身体所以只能做一些很无聊的事情,比如开灯关门吓唬小孩。我张开双臂向白猫脸女子飞奔,紧紧抱住她的腰身。她没有预料到我的举动,尖叫起来。我的身体激起千层电流。
流浪者之歌8
我被虚无包裹。无声的空间,呼吸也是不存在的。可能我的生命早在那个泥浆里,在那个垃圾堆里,或是在那个麻袋里结束了。我在博物馆上班的日子,常思考的一件事:如果有人因为无聊乏味的生活而自杀,当他变成鬼魂后肯定会更后悔。这个念头阻止了当时从天台跳下去的我。
我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对于各个国家的宗教典故开始浮想联翩......
难道时间停滞了?或者时间仅是生前的头脑幻像?
“轰——”这是宇宙大爆炸吗?就在这时,我的触觉被阵阵爱抚温暖,仿佛源于自身本能的怜爱和关怀。
这是母亲的子宫吗?不对!我与世界重新产生连接,一切怀疑都没有现在体会真实!
是冬夜的恩泽唤醒我,雨水在树林、房屋还有河流间呼啸为我鼓掌。阵阵闪电是造物主的烟火。11月1日,今天是我诞生日。
从水洼爬起来并不困难。我的肉身像是新的,肌肉轻盈且松弛。我上下跳动,模仿着德加油画里的芭蕾舞女孩,并哼起小约翰施特劳斯的《维也纳森林》为自己伴奏。仅是一丝曙色之光,就将树木镀上了一层金铂,如果我的恋人也拥有这样的瞳色。我将会在他的眼仁中狂舞,会是印度神湿婆之舞吗?
远处房屋烟囱冉起白色烟雾,萦绕起层层团云。卡片相机没有带在身边,这张留在回忆的照片在未来的某天必将褪色,然后再变成某个概念,某个印象,某个比喻,某个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是幻想还是梦境的回忆。
我大声重复《维也纳森林》那几句最华丽的乐句,陶醉在山涧反射回来的弹跳音符中,一个转调变成了《秋叶》(Autum leaves)“…海水抹去了恋人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
我的恋人——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这样的人,我是多么希望在同一个这样的早晨与他相遇:
我的演唱将被他突如其来的歌声干扰,婉转动听的大地之声也唱着法国香颂,出自《瑟堡的雨伞》里的男女主角因为战争而在火车站分手的一幕。两首完全不同的歌可以在同一个曲调上达到一种奇妙的和弦。歌手就会在这时露面,他是云南小哥,白族人,那个只可能发生在我的梦境和幻想中的男子,以此来代替我所有的爱情希冀。我们将不会向对方打招呼,只是牵起手,然后他淡淡地笑着。我再端详着他那白种人的轮廓和亚洲人的眉眼。心为还没有出现的他演绎出奏鸣曲。
当代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曾说过艺术家不应该爱上艺术家;回想奥芬巴赫的歌剧《霍夫曼的故事》的结局,霍夫曼在酒精中找回真正的自己.找到了三段爱情失败的原因.爆破的奥林匹亚、走失的朱丽叶塔、在歌唱中病死的安东涅塔,她们都是缪斯女神的化身,他在最后一幕唱到他爱的仅仅是音乐本身.人真是有趣,总喜欢拿理性去分析自己的情感,去判断什么样的才是爱情,什么样才不是爱情.在解构自己的基础上再去框架别人的思维.这个世上没有一个心理医生能说服我爱的云南小哥只是幻象,就算被关进精神病院。
云南小哥在我脑海里的音容笑貌化作远方烟囱扬起的绢,诱导我前行,陌生的山路迂回盘旋,不知不觉我就走到了Pauline的房子,白色玻璃门没有关.庄主见到我,缓缓前来迎接,她双眼轻微浮肿,耷拉在一旁的双瞳眼球更为醒目。
“Marine刚才才睡, 你不见了。怕你乱跑,我就把庄园外栏的铁门拿钥匙锁起来了.”
回顾昨晚:万圣节……在沼泽旁睡了一觉……起来唱歌.
我没有回答,庄主又把同一句话重复了一遍,每个词都有一个上扬的重音.我打趣道:“我昨晚和湿婆神跳毁灭之舞去了。”
庄主停顿了一秒,笑了:“你昨天跳的舞真难看,完全没有天赋。”
庄主告诉我昨天晚上接下来发生的事, 那个尼斯渔民不是Marine男友, Marine是想在万圣节向他告白的。结果渔民的回答让她无比难堪。
舒曼的《诗人之恋》有这么一段:“他爱着她,她爱着另一个他.故事虽老,却让人肝肠寸断.”同样的爱情纠葛在人世间每一分钟都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区,不同的人种,不同的姓氏用他们不同的语言回顾重演。我脱掉鞋走上阁楼,轻轻掀开帘子。Marine侧躺在沙发垫上,头发卷曲散落在地.她脸上满是黑色泪痕.壁炉内火光婆娑,让我怀疑直上云霄的罥烟是她化成的泪水。
流浪者之歌9
看着熟睡中的Marine,我走到她身旁,确认她是否还活着。因为有一次她对我说她很喜欢安德烈基德在《人间粮食》中的一句话:“人应该时时怀有死的恳切。”她觉得这种体验多少是含着悲悯和原谅的。那天,我将这句话从书上扣下来,将它夹在手绘日记本中,然后仿造波德莱尔的诗歌《快乐死者》,画了几幅插图命名为《昨天我为自己筹备了一场盛大的葬礼》:在春雪融化的破晓之时,手捧向日葵,没入长满芦苇的湖中…
Marine则在一旁谈她即将要投稿的小说,故事里的女主角总活在焦虑中,敏感而怯弱,从不懂得拒绝。我津津有味地听着Marine读那些惊心动魄的段落,同时我拿起色粉笔在绘本上画了一个坐在海湾礁石上的女孩。忽然Marine站起来对我说她想立刻杀死女主角!我为之一猛颤,色粉笔散落一地,摔得粉碎。她瞥了一眼我的画作说:“真想你可以杀了我,死亡可以洗涤污浊屈辱。”她仍沉浸在自己营造出的死亡气息中。
后来Marine的小说在文学界获得了成功。为救赎而死,这将我数个夜晚点缀成白色。面对回忆中的往生者,我总在斟酌,除了这样的结局似乎还会有其他可能性。我是多么渴望那些曾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人,可以在我笔下再重新好好活一次。最终我在绘本中没有杀死主角:大火夺走了女人的半边脸,却没有夺走她的妖娆,她的风华绝代,她的骄傲。她拥有了爱情,还有一艘爱人做的小木船。在生日的这天,两人前往尼斯的途中,将原先那些为祭典准备的芦苇还有向日葵根编成了花篮。
“咻——”壁炉的火光无力挣扎,变得越发微弱。“嘶,嘶”这声响简直是想拉我陷入“点燃路西法六翼”的遐想。叛变后的路西法变成蛇引诱夏娃吃分辨善恶果,于是人类有了原罪,有了死亡。
火焰最终会被止息,于是我关上天窗。Marine翻了个身将头没入毯子里。
德彪西的《遐想曲》传来。我走下楼梯,想看看是谁在弹琴,那声音如同从一个装满旧照片的木质盒子里传来,就连窗外的青鸟都在屏息聆听。我还没走进大厅,琴声止息了,沙发上几个醉酒房客鼾声四起。我看到一架没有琴盖的白色立式钢琴。用指尖去触摸琴键上留下的温暖。很多时候我不需要睡眠,一个白天一个晚上都不想睡去。只要《遐想曲》陪着我,旋转楼梯式的循环重复。很多时候我又饥渴入梦,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我都在自己编织遐想:
在一个北极光浮动的夜晚,在雪地里冲刺,只有一人。
这时庄主端上一个彩釉茶壶,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在大门墙角边摘了一朵薄荷叶放在玻璃花杯中,热水的温度在唇齿留下了冰凉的口感。通常人们会有一种“想呕吐而又克制”的表情。而庄主似笑非笑对我说,我还可以把热牛奶和薄荷一起混合,口感就像含着一块热薄荷口香糖。我打算今晚就做一道薄荷叶炒青辣椒的菜。我找了个话题,问庄主是否刚才有人在弹琴。庄主说她没有听到琴声。
我请她为我演奏一曲。她拒绝了,有1分钟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立式钟仿佛故意在放慢速度。她垂着眼没有叹息,但她的呼吸让空气都变得窘迫。法国作家杜拉斯常常喜欢用“葬身于大海”来形容绝望,而庄主的无奈就像“半身陷入沼泽”,明明是她选择的不走出。
“野蔷薇是我的老师,钢琴是她送给我的…”庄主陈述一个似乎被重复过多次的往事。她爱她,而恰好她也是,是那种母女之间却没有血脉连接的情愫。我游离的思维有这么片刻锁定在零碎的精彩描述中:
野蔷薇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卷曲黑发梳理别致,一袭灰裙简洁素雅。和任何人包括路边的乞丐都能谈笑风生…
她是当时南法地区小有名气的钢琴家。在初学音乐时,有人开玩笑:“黑人就该去唱爵士乐,就该跳祖鲁非洲舞。”种族歧视的笑话在法国多到就连有色人种都肆无忌惮地互相嘲讽。面对无礼的笑话,野蔷薇从不像美国人那般去宣扬“肤色不是我身份的标志”…
她视奏一遍就能精准无误地背下。每场都即兴营造出不同气氛,哪怕是同一个作品。在听过野蔷薇音乐会的人都期盼这位天才级古典音乐新星的诞生,然而她放弃了多个唱片公司录音的合同。只因为不想在唱片里展露出那种完美无瑕的冰冷。她坚守个别老派演奏家的追求——每次的效果是偶然的,是根据她当天的情绪,舞台的空间,人们的目光,顶棚探照灯的色温决定的,哪怕是错音,哪怕是技术上的小失误…
野蔷薇一直没结婚,也没有子女。她坚信独生可以让余生出现更多挑战。40岁时父母病逝,她搬家去了布鲁塞尔。庄主没有机会和野蔷薇当面道别,因为当天晚上是庄主首次参加青年钢琴家比赛。她第一个上台,手被插在琴键里的刀片划伤…
这样的事故我听过不止一次,今天仍在发生,并且在被奉为耶路撒冷的古典音乐圣坛上。一个日本女孩参加国际大比赛时,手指留着鲜血弹完整个曲子,整排白色琴键被泼上了红色祭品。
我一直以为庄主是为了拥有一片幽静归属才会选择Pauline庄园,才会选择隐居。在她断断续续甚至有些慌张的只言片语里透着一丝不甘,但又夹杂着对未知突发事件的忧虑。就像有些僧侣因为惧怕诱惑的那个代价而选择避世。
Marine从阁楼上走下来,第一句话就问:“为什么你的电话打不通?昨晚我们差点报警了。”
我回想手机被我扔进泥浆的瞬间。
“警察才不管我们死活,他们都忙着去对付下一波即将要逃亡法国的叙利亚难民。恨不得把我们一一遣返。”我把一个非常讨人嫌的事实当成笑话讲。并在不经意间发起了一个即将要引起争端的话题。于是我立刻转移了问题的焦点:“我上次将好友送到火车站,竟然被警察查居留卡。我没带,谁知道送个人还会被查。忽然他们把我按倒在地,还给我反手戴手铐。这些人但凡有一点权力就逮着机会证明自己的智商没有欠费……为了补偿你们,我做点喝的吧。莫吉托(Mojito)如何?”
美国作家海明威也非常喜欢的古巴酒。我将刚才喝剩下的薄荷茶倒入制冰盒冷藏。把结成方块的薄荷冰放入几个杯子里,并一一浇上柠檬汽水和朗姆酒。酒精很好地中和了酸味。
“昨晚的酒没喝够,刚睡醒就又有酒喝。”刚才的那两个酣睡房客也一起细品莫吉托,用气泡抚慰他们苦涩的味蕾还有干燥的食管。
流浪者之歌10
大家开始顺着我刚才的话题聊起了叙利亚难民,让我想起法国政府对移民政策的苛刻,还有法国警察对我的无礼行为。我不想发表言论,也不想以一个外国人的身份去妒忌受到援助的弱势群体。
有个男子拒绝品尝我的莫吉托酒,他说:“我无比爱惜自己,不会用药物、烟草、酒精还有动物的尸体来残害身体……”我打量着他,他似乎也用余光看我,用琥珀色的瞳孔。他拥有白种人的轮廓和黄种人的眉眼。皮肤就如水晶瓶里放置的茶花。似笑非笑的上唇中间有一颗樱桃红痣,法国戏剧家莫里哀的雕像也有同样的嘴。我萌发出一种冲动去撬开他的牙齿,看看舌尖是否是丁香色。虽然男子面容秀丽,却臂膀浑圆,体格像一只爱晒太阳的猎豹。我们的相识竟然不是我曾构想过的邂逅。手里的莫吉托酒变酸了,我在咖啡机打两杯热可可。在谈话的过程中我记住了他的名字——杨。
杨的面庞像极了一个1年前的陌生人:
一天,我坐在摩天轮上看落日长潮的海水,陌生男子坐在我对面。突然停电了,转轮摇晃发出了挤压的尖叫。他握起我的手:"你看,那边有个灯塔亮了!这个时候的月亮和太阳会出现在同一个空间!"这个陌生男子使我好奇,我当时很想问他是什么使他一个人在高速公路上开3小时的车来海边,仅仅为了有个机会享受独处?
我把另一杯热可可递给杨:"杨……热可可……无糖……对身体没害处……"
在他接过杯子的刹那,我似乎预见了一种可能性——在某一个当下,某一个时刻,我即将学会如何体验绝望、感恩、肉欲、愤怒、激情、焦虑、融化。
我在浴室圆镜前摆弄三天没换洗的黑色长袖连衣裙。很多人都会在这刻后悔一直忽略的仪容。
在浴室的隔壁就是杨的房间,没有门,地上横着一个床垫。冷霜白的被单,玉兰白的枕头,月光白的灯具,羊脂白的墙壁。靠窗的白色书桌上放置的一个方形木桶也被刷得洁白,里面树立几根麦穗和一株干枯的向日葵。
我走进房间,墙上竟然还挂着一副全白的油画!我凑近看,借着反光,画面的白胶还有机理有点像小浮雕。这简直比马列维奇的画<白上白>更极致!
"这副画,画的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家阳台下面的街道。" 杨站在我身后,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