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媛是捡来的。

      是阿婆从圩上捡来的，捡来的时候还在襁褓中。

      阿婆是个寡妇，守了三十年寡。只有一个儿子，不务正业，家里穷得叮当响，快四十了，娶不上媳妇。阿婆早就失望了，捡了阿媛，就当是给儿子带了个女儿，以后也好给儿子养老送终。

      阿媛没有给她儿子送终，就先给阿婆送了终。阿媛八岁时，阿婆死了，死之前交待阿媛，说我儿子就是你父亲，你以后就是他的女儿，他会把你养大，你长大了要替我照顾他。

      做了人家女儿的阿媛从那以后就经常被一个男人呼来吼去，他就是阿婆的儿子，阿媛的养父。阿婆死了，阿媛就接过了阿婆的活，给阿婆的这个儿子做饭洗衣。

      可是这个男人很少在家，经常外出打零工。赚了点苦力钱，就去买酒喝，去麻将馆赌钱，赢了就去发廊店找小姐，输了就回家揍阿媛。说阿媛是扫把星，克死他老娘。

      乡政府支助阿媛念完了初中，阿媛就去镇子上帮菜馆洗盘子，维持生计。这样的阿媛到了十八岁。

        那天养父来镇上领她回去，回家后，阿媛见到了另一个老男人，就是要成为阿媛丈夫的男人。

      养父收了他十万块，要把阿媛嫁给他。阿媛撒腿就跑，哪里跑得过？两个男人将她按住，当晚就被抬到了那男的家里。

    那男的是邻村的一个老光杆，平时做点小买卖。那天晚上，阿媛就被他强行办了，提起裤子，看到床单上的几点血迹，男人啐了一口:还真是个雏，妈的，就是贵了点。

2

    阿媛就这样嫁了，做了那男的媳妇，那男的比他大三十岁。就一点好，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男人对她也好，也不让阿媛出去做工。就是每天晚上都不放过阿媛，阿媛一到晚上就如同过堂，夜夜噩梦。

      不久，阿媛就怀孕了。怀孕了男人就不碰她了，大把大把好吃好喝的没个停地往家里送。

      阿媛很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这下乐坏了男人，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捧着阿媛的。

      阿媛想，也许我就这命，有了儿子，就把儿子带大，人这一生，苦也是过，甜也是过，认命吧。

      可是老天不让阿媛就这样过日子，他老人家还觉得阿媛的日子太平静了。于是决定给她来一下子猛的。这一下子，太猛了，猛得让阿媛骂天咒地。

      儿子周岁，家里摆酒，自然要叫养父过来。养父当天没来，第二天醉酗酗地来了，一摇一晃的，手里还提着半瓶烧酒。

      养父推开院门，只看见阿媛一个人在院子里忙活。天气有点热，阿媛上身只穿了一件小背心，由于刚生养过，微胖的阿媛越发性感诱人。

      养父迷瞪着眼睛，突然扔了酒瓶，朝阿媛猛扑过去。阿媛被猛的扑了一下，头撞着石板了，晕了过去。阿媛醒来时看到那畜牲刚好完事了，正穿着裤子，这时阿媛的丈夫冲进了院子，抡起锄头，就朝那畜牲来了一下，当场就被敲晕过去。

      男人完全不顾躺在地上还衣裳不整的阿媛，一路狂奔，朝镇派出所去了。

      公安给养父上了铐，带走了。阿媛天天抱着儿子哭，男人收拾收拾，也走了，大门一摔，咣咣响。

3

      从那以后男人就不待见阿媛了。阿媛无所谓，专心带儿子，儿子是她唯一可以勉强活下去的理由。

      不久阿媛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就让她无法淡定了，她想打掉，男人不让。这样又熬了几个月，阿媛就生下了女儿。

      女儿慢慢长大了，阿媛越看越不对劲。这个孩子都两岁了，怎么就只知道哼哼哈哈，连爹娘都不会叫，吃东西老是流哈喇子，屎尿都是站着就拉。男人于是就带着女儿去了一趟县里的医院。

        那天傍晚回来了，一进门，将女儿扔给阿媛，气呼呼地找了一瓶酒，一口气下了半瓶。然后就对着阿媛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边骂，你这个婊子，扫把星，损我家门了。

    打完了，骂够了，扔给阿媛一张诊断书，又啐了一口:一定是那畜牲的，医生说了，酒后的，才会生出白痴。

    阿媛手颤颤地捡起诊断书，看到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如当头一棒，比男人打的都疼，上面写着，先天性智障。

    男人从那以后，就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恶棍。变得和养父一样，醉酒，赌钱，嫖娼。回到家对阿媛，就是三种方式，打骂，饿饭，关禁闭。

      这种日子，阿媛为了孩子，都在咬牙忍着。一年后有一个下乡的女干部组织了一次村民妇女大会，阿媛偷偷去了。那女干部见到了阿媛身上的伤，鼓励阿媛说出了在家里遭受的非人待遇。

    当天女干部就带阿媛去了乡里，由乡里出面，让阿媛和那男的离了。男人不要女儿，又不让阿媛带走儿子。阿媛决意儿女一起带走，请乡干部出面，乡干部也说不动，男人说要带走儿子也行，得给二十万。

      阿媛没办法，让乡里出了个协议，写明只要凑齐二十万就来接儿子。

      离开那男人家的阿媛不知何处去。 女干部见她可怜，给了三千块钱，让阿媛去外面打工。

      阿媛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先天智障的女儿来到了珠海。

  4

      带着女儿的阿媛在珠海找了一家大的电子厂。是女干部在珠海的同学介绍的工厂，那人帮阿媛入了职，又给她找了一家全托的幼稚园，安顿好了女儿。

      幼稚园每个月要二千四百元费用，还要一次交三个月的。阿媛只有二千，央求了很久，人家才答应先接收，下个月要补上，不让再拖欠了。

    上班后的阿媛脑子整天都在想如何才能补上女儿三个月的学费。询问了工厂财务，财务说工资都是押一个月的，新员工可以预借，但也只能借五百以内，还要工作半个月之后才可以借资。阿媛没办法，天天愁得茶不思饭不想。

      工友阿兰看着不对劲，就问了阿媛的情况。阿媛在这也没朋友，就和阿兰说了自己的事。第二天阿兰就跟阿媛说，我给你引见一个人，只要你愿意，你女儿的学费小意思。

      阿媛虽然心里多少有点忐忑，想想女儿和儿子，可还是去了。

        阿媛就这样认识了萍姐，萍姐给了阿媛一个好赚钱的门路。都是过来人，你看你都生过孩子了，就那么回事，又不是叫你去站街，又不要一天接几个，我跟你说，如果不是见你长得漂亮，身材又靓，我还不带呢。萍姐鼓励阿媛去做，又说我会保护你的，尽量给你介绍好的。

    阿媛实在没办法了，再说自己的身子早就不干净了，考虑了两天，就给萍姐打了个电话。

    阿媛接的第一个客就是唐总。

    唐总是一家大公司的区域总经理，老婆在老家，自己一个人在广东打拼。男人嘛，有钱就会寂寞。唐总是个体面人，不想去花街柳巷，夜总会的也看不上，为了不让家庭破坏，小三是绝对不敢养的。所以像阿媛这种，是最合适的了。

      唐总一眼就看出阿媛是第一次做，为了缓解阿媛的压力，先带阿媛出来吃了一顿饭，然后才把阿媛带到宾馆。

      完事之后，唐总觉得不错，说抱着你的时候有点像抱着老婆的感觉，不如这样，我这次在珠海也要待个七八天才回广州，不如这些天你就陪我，不要去接别的客，房我就不退了，你拿着房卡，下了班就过来，我跟萍姐说一下，一次性给你三千。

      阿媛对这个唐总也不反感，默默地点了点头。

5

    阿媛就这样做了这一行。

    白天还是上班，萍姐介绍客人来，先看照片，觉得可以的就接。像唐总这样有要求几天都陪的，阿媛求之不得，一般都是成功人士才能有渠道找到阿媛这种应召女，用萍姐的话来说，都是会员制的，客人都是体面人，姑娘也是干净的。

      我认识阿媛，是听唐总在闲聊时说起的。唐总当时眉飞色舞，我看不上夜总会的，一天都不知被几个人上过，发廊妹站街女就更不能碰了，脏着呢。我叫的，都是厂妹，白天都是穿着工衣上班的，正经着呢，晚上也就接一个，也不天天接，就跟情人偷情一样，美着呢，就是价钱高些，可一分钱一分货哪。

        我对这个群体突然好奇起来，觉得这里面应该有故事。于是便央求唐总帮我约一个，唐总用手指点了我几下，我就说嘛，文人向来多情，你们这些写文章的，个个都是风流客。

        唐总帮我约的，就是阿媛。     

6

        按照阿媛的要求，我先在酒店开好了房间。晚上十点钟，阿媛如约而至。

        大哥，说好的，我的规矩，是要先付钱，阿缓进来后，栓上了房门。她说话很直接，声音很细，很柔。

        我从钱包里拿出六百块，递给阿媛。她收起，放下包。我还要不要再洗个澡？阿媛问道。

    不必，先坐会吧，我递给她一瓶矿泉水。阿媛没有接，走到床头，缓缓地脱掉外套，解开了衬衫的第一个钮扣。

      哎哎哎，你不必脱，我慌忙叫她停下。她可能还不知道我约她来的目的，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我翻开桌上的笔记本，又拉过一张椅子，示意阿媛坐下。

    大哥，你要做什么？我收了你的钱，自然会让你满意。但是别的事，请不要为难我这个弱女子，好不？阿媛有点紧张，吓得身体轻微地发抖，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我只好和盘托出，说明来意。阿媛连连摆手:对不起，大哥，钱，我还给你，我相信你是好人，但我是不会跟你说这些的，真的对不起。

        我不接阿媛还过来的钱，说道:你不跟我说也行，钱给了你，你也跑了一趟，就收下吧。

      阿媛捏钱的手又缩了回去，我想她也是极需要钱，否则，谁会出来做这个？

      要不，我还是给你服务一次吧。阿媛觉得有点无功不受禄。

        我笑了，忍不住笑了。在这样的环境下，这样的场景，让我突然间觉得可笑。可笑的不是阿媛，而是我自已。第一次召妓，竟然不是以上床为目的;更可笑的是，付了钱，还遭到了拒绝。

      第一次约阿媛，我无功而返。

  7

    人世间的相遇有很多种，我再见到阿媛的时候，属于尴尬的那一种。

    我的本职工作，是一名技术员。那一年，我经常出外差，就是我们公司的产品如果出了问题，就得派技术员去现场调试。那天我去调试的工厂，是一家很大的电子加工厂，是我们公司的大客户。

      忙到下午临近下班时分，终于调试好了。出了产品，然后拿着产品去品检部，只有品检确认合格了，我们的任务才算完成。

    我见到了阿媛，她就是负责这一块的品检员，也就是说，只有她签了字，我的工作才会被认可。

    阿媛穿着工衣，胸前佩戴着工牌，她认出是我，俊俏的脸蛋红到了耳根。我也非常尴尬，脸上感觉有点发烫。不过工作还是工作，阿媛也念及那一面之缘，很配合我的工作。

      你不是作家么，怎么成了调试工程师？阿媛待无人在旁时，轻声问我。

    下班后可以请你吃顿饭么，权当是工作上的感谢？ 我无睱细细解释，只是借机约阿媛，毕竟我还想写这篇稿子。

      阿媛这次答应了，我想她应该是相信我了，不再对我再有警惕。

    阿媛提出去吃肯德基，不过，她得带上她的女儿。我应承了，开车从一家规模不大的幼稚园接到了她的女儿。

        只有这家是全寄宿，周末可以接回来，不过有点贵，要花掉我差不多一半的工资。阿媛苦笑，叹了一声，抿着嘴摇了摇头。

        她女儿约摸六岁左右，只会叫妈妈，叫老师。见了我，只是呵呵呵地笑。我把车上的零食给她，她全抱着，紧紧的，一个也不舍得放下。

    小朋友似乎很喜欢肯德基的食物，所以我点了很多。阿媛一个都不动，全部放在女儿面前。看着狼吞虎咽的女儿，阿媛眼眶微红，泪珠打转。

    这次我没有带笔记本，阿媛却给我说了许多。阿媛很柔声地讲述，我静静地听着，她女儿在一旁一个人玩耍。直到玩累了，趴在桌上睡了，阿媛抱起女儿，我们才离开。

8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这次例外。阿媛的确算是可怜之人，但我觉得，她绝对没有可恨之处。

    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上天对她的不公，竟然可以发生在今天这个年代？

    我现在除了负担女儿，其它的钱都存起来，等什么时候钱够了，就把儿子接来。阿媛说到这里，用纸巾擦干了泪水，挤出一丝微笑，很苦涩。

      到那个时候，我就不出夜工了。阿媛说的夜工，就是做应召女。

    本来是想挖掘一点她们做应召女的故事，现在听到阿媛说的这些经历，却让我停下来了。

    我不感叹这世间的不公，我只敬佩阿媛的抗争。

    我很庆幸，那日虽然付了钱，但是并没有一时冲动。我不能让阿媛觉得我是一名嫖客，何况我本来就不是。我想我应该将阿媛当作朋友，或者能够尽一点力量帮帮她。

    那你现在还差多少钱才够？我问阿媛。

    差很多，现在存的，一半都不到。阿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转头望着女儿说道:我想我可以的，女儿很快就会见到哥哥了。说完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又做了一个鬼脸，逗她女儿。

    那天晚上有雨，就像阿媛的泪，又如我此时的心情。

    9

      我想通过唐总帮帮阿媛，便找唐总细细地说了。

    你想让我帮她？唐总直接了断。

    是的，我这里有些钱，不多，一并给你，你一定会有办法让她接受。我递给唐总一张卡，语气近乎央求。

    唐总很爽快地答应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找过阿媛，双方都留有联系方式，却从未联系过。

    前段时间，突然从朋友圈看到了阿媛发的相片。极少发朋友圈的阿媛，发了一张送儿子上学的照片。照片里的小朋友长得很帅气，像她妈妈。背着书包，穿着校服，是在珠海一家私立小学门口拍的。

    我看到阿媛的笑容，如冬日里的一束寒梅，红透了一个寒冬，艳出了种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