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修斯与塞壬
苏联M.H.鲍特文尼克等学者编著的《神话辞典》指出,半人半鸟的女化形象最早源自两河流域。经过希腊人加工后,演变得更加成熟和丰满。海妖形象和海妖故事在包括地中海东部沿岸在内的希腊世界广泛流传,经过罗马帝国的传播,流传到了整个欧洲,成为欧洲各国至今仍十分熟悉的文化内容。6世纪上半叶,拜占庭史家普罗可比在他的《战争史》第五卷《哥特战记》中曾提到这个典故。中世纪法国著名的唯名论经院哲学家彼埃尔•阿伯拉尔在表达基督教信仰对他的支持时说,就是对于海妖塞壬的歌声,他也无所畏惧。有关海妖的说法在枝节上因地域不同稍有变化,比较著名的有三个故事。这个传说就像女人胴体一样光滑,一直延宕在历代作家的作品中,如克雷洛夫的《作家与强盗》就说:“作家……像海妖那样音色悦耳,也像海妖那样有害于人。”
塞壬拥有美丽的歌喉,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沉没。她们是河神埃克罗厄斯的女儿们,是从他的血液中诞生的。因与缪斯比赛音乐落败而被缪斯拔去翅膀,令她们无法飞翔,缪斯用塞壬美丽的翅膀为自己编扎了一顶王冠,作为胜利的标志。失去翅膀后的塞壬只好在海岸线附近游弋,有时会变幻为美人鱼,用自己的音乐天赋吸引过往的水手。她们居住的小岛就在墨西拿海峡附近,另一位海妖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也在那里。俄底修斯经过墨西拿海峡的时候,事先已经得知塞壬的致命的诱惑,命令水手用蜡封住各自的耳朵,并将自己绑在船的桅杆上,方才安然渡过。阿波罗之子——善弹竖琴的俄耳甫斯也曾顺利地通过塞壬居住的地方,他用自己的竖琴声压倒了塞壬的歌声。在其他一些希腊人的传说中,塞壬是珀尔塞福涅的同伴,珀尔塞福涅被冥神哈得斯劫持娶作冥后,后被其母所救,从此每年在人间过六个月,在地狱过六个月。塞壬由于未能阻止冥神哈得斯而被罚为亡魂的护送者。
“塞壬唱的是什么歌?”一直是一个难度高于斯芬克斯之问的问题,这并不是指其为“伪”,而是在于它无解。英国神秘主义作家托马斯•布朗爵士(1605—1682)在《瓮葬》(国内有光明日报出版社的汉译本)里竟然试图回答这个超级“天问”。他说——
对此,爱尔兰散文家罗伯特•林德(RobertLynd)在《无知的乐趣》一文里评价道:“无疑,科学家们迄今没有理由为他们错过的无知而哭泣。要是他们似乎什么都懂,那么这仅仅是因为你我几乎什么都不懂。在他们发掘出的每一个事实下面总是有一笔无知的财富在等待着他们。他们将永远不会比托马斯•布朗爵士更多知道塞壬唱给尤利塞斯听的是什么歌。”
因此,历代参与这个谜语游戏的人总是企图提出自己的答案,比如克劳斯•曼在《梅菲斯特升官记》里就形容那唱腔是“哭诉似的又像塞壬妖精般诱人的小嗓子”,但谁都知道,这种隔靴搔痒的纸面推论无法获得第一场景的体验。海涅倒是写有关于海妖的诗歌《罗雷莱》,他悄悄把塞壬挪动了位置,用“罗雷莱”的紧身衣套在塞壬身上,这似乎可以令魔鬼的诱惑进一步彰显:“不知是什么道理/我是这样的忧愁/一段古老的神话/老萦系在我的心头/莱茵河静静地流着/暮色昏暗,微风清凉/在傍晚的斜阳里/山峰闪耀着霞光/一位绝色的女郎/神奇地坐在山顶上/她梳着金黄的秀发/金首饰发出金光/她一面用金梳梳头/一面送出了歌声/那调子非常奇妙/而且非常感人/坐在小船里的船夫/勾引起无限忧伤/他不看前面的暗礁/他只向着高处仰望/我想那小舟和舟子/结局都在波中葬身/这是罗雷莱女妖/用她的歌声造成。”这种推测性的描述,铺张着软体的形容词,诗人没有插进那场诱惑的拉锯战中,就缺失体验的意味。
尽管卡夫卡在《塞壬的沉默》里提出的天才性见解,将这种猜测提升了一大步,但沉默的深渊似乎并没有被完全解决。但卡夫卡彰显了一个致命的细节:“她们所想要的全部就是,尽可能长久地抓住奥德修斯大眼睛中反射出来的喜悦光芒。”很清楚,塞壬是来自欲望之海的尤物,其实是俄底修斯本人映照在水面的情欲镜像,情欲要淹没理性反抗,并不是使用媚术之外的暴力胁迫,而是使用了动用审美经验的手段,以发声术来达到一种对肉身的延宕和畅想。因此,我就可以认定,这声音的媚术同样含有理性的、使人服从的力量。
如果说《伊里亚特》是背井离乡的英雄们的血战之歌,那么《奥德塞》则是英雄在失去乌托邦以后确立个人归宿的心路历程。回家,返回到所爱的女人身上,成为了俄底修斯的价值圭臬。他已经失去女人足足十年,他失去了爱。他要回到女人床上去!这时,来自他心中的欲望,被塞壬集合成三条美人鱼,干渴地游弋于梦境。塞壬既是身体的叙事,也是对身体的背离。
歌声也许是最为收敛的诱惑技术,因为它只以声音来触摸并展开肢体。展开,歌者的肌肉柔软,在敞开的过程中逐渐拐向淫荡的地域。歌声把听众的筋络扯直、皮肤绷紧、指甲陷进肉中,歌声在满足与虚渴之间摇摆,像一架荡起的秋千。灵魂禁锢在身躯内,身躯禁锢在旋律里。灵要像婴孩那样从子宫里出来,灵要用呕吐的方式出来。
塞壬是无灵的,或者说她们是灵的外翻,那个灵被搁置在最卑微的地方,反而像见不得人的耻部。
奥德修斯的身躯展至最广阔,因此变得很薄,风中的叶子一般,他被声音穿透,叶子如筛子,奇怪的是,理性的日光竟然从破洞里投射下来,逆光的身影成为了一个被铁镇住的伟大形象,但,只是一个影子。
要诱惑他人者,自身先要被自己诱惑得忘乎所以。颠倒众生者,自身先为众生而神魂颠倒。
这就意味着,我要进入你,得先敞开自己。然而歌声并没给身体任何允诺。
因此在英语中,siren逐步具有了汽笛、警报器、迷人的女人和妖精等等含义。我曾经在拙作《有关警报的发声史》中梳理了前两者的语缘和变异,是受到法兰克福学派学者阿多诺一段话的影响,他指出,“在布满法西斯主义的天罗地网的社会里,宣传人民对社会产品所需求的东西已成为过时的了,广播中宣传的是鼓励人们去使用现代的肥皂粉。”“无线电广播变成了领袖的话筒;大街上的大扩音喇叭,不断传出像女妖塞壬一样令人惊惶失措的进行宣传的领袖的声音。国家社会主义分子们自己也知道,就像印刷机缔造了改革一样,无线电广播缔造了他们的事业。”
满足欲望总是有代价的,塞壬用歌声向男人许诺愉悦的满足,所有听见歌声的人都被歌声蛊惑,因而走向死亡。死里逃生的前提是拒绝歌声,人不得不以自我的心智原则来防止本我的导致灭亡的死亡冲动,但将诱惑物关在门外,人就不会被诱惑。这是奥德修斯所选择的——杜绝诱惑的可能。在这里,自我维持的逻辑显示为一种自我拒绝的逻辑:奥德修斯拒绝那肉身诱惑的可能性而以封锁了自己的心灵为代价来维持自我;而处在诱惑中的奥德修斯则不得不以另一种方式来拒绝海妖对于幸福的许诺——他使得自己的身体不自由;使得自己的意志变得无能来维持自己的生命。但塞壬具有的更多意义,还是应当从本质上寻找。在霍克海姆与阿多诺合著的《启蒙的辩证法》一书中,他们就明确写道:“人们在奥德修斯的船驶过海妖们的时候所具备的谨慎是对于启蒙的辩证法的充满预感的寓言。”
他们指出,那将人引向灭亡的不是海妖,而是无意识之中那将人引向死亡的冲动,这冲动一直被人的自我意识压抑在无意识之中,而海妖的歌声则将之唤醒。也许人能够使用辩证的手段去找到答案:通过超越自身而超越自己的不自由状态,人能够达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在这“更高的层次”上,致死的诱惑和对这诱惑的抵抗都被“扬弃”掉了;其实人也已经看见了这样的关联,正如黑格尔所说:“但事实上精神已经自在地完成了这个(向一种更高的意识的)上升运动。对自己的分裂性既有清晰认识又在明白显著的意识分裂,乃是对于特定存在、对于整体的混乱(状态)以及对于自己本身的一番讥讽嘲笑;同时也是正在消逝的这整个混乱状态的一缕尚能听到的残响余音。”
生命的历史正如奥德修斯走入的那条命定的航道:让自己作为自我出现在自然面前,以求统治自然,而如此结果于人像拒绝自然那样地拒绝了自身。“通过对于人自身中的自然/本性的拒绝,被搞胡涂和被蒙昧化的不仅仅是那外在自然统治的最终目的,也同时是一个人自身生命的最终目的。在人把自己从作为自然的自我意识那里隔绝开的那一刻,所有的目标——人为之而生存的目标——社会进步,对于一切物质和精神力量的扩展等等,乃至意识自身,都变成了乌有,而手段的引进和使用作为目的,——这目的在晚期资本主义之中以明显的疯狂为特征——这在主观性的原始历史之中已露端倪了。”
在生命哲学看来,奥德修斯的选择是无意义的,是消极的,因为自我的肯定正是其自我的拒绝。于是,自我就陷入了自然连贯性的强制的循环——自我不得不通过使自己适应这循环来寻求摆脱这循环的可能性。我倒是很欣赏那种对“塞壬路障”的“反写”:让自己感觉灵敏的、毫不遗漏地进入到塞壬那颤抖的、像镪水消泯铁那样沉落到声音的深渊里,因为是虚无的深渊,也就无所谓失或得到了。但是,这个失去理性而抓住肉身的过程,难道不是理性的伟大意旨吗?这让我想起德国反纳粹的圣徒朋霍费尔用生命证实的至理:“精神的生命并不逃避死亡和摆脱毁灭;相反,它承担并在死亡中得到保全。它只有在完全的毁灭中才能实现其真理。”
时至今日,塞壬就住在意大利那不勒斯至萨莱诺一带的海岸上。在波西达诺海岸不远处,可以看见三块光秃秃的礁石从海面穿刺而出。晚上,那些打着探照灯赶海的渔民才敢靠近那里,他们冒险是为了捕捞在三块礁石附近出没的最上等的龙虾,还有其他在餐桌上能卖大价钱的名贵海鱼。渔民们说,在月圆之夜,会听到那三块荒凉的礁石上传出缥缈迷离的歌,有几个不小心的同伴因此而遭灭顶之灾。这三块被当地人称为“LiGalli”(里佳利)的神秘礁石,既是塞壬的肉身,同样也是每个人向往的温柔乡。
海妖塞壬唱的什么歌?
摘自《极端动物笔记:动物哲学卷》,“中国好书榜”2015年7月新知类推荐。
作者:蒋蓝
东方出版社,201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