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超市又特意拐到楼上去看了那家健身房。一年过去了，时间还停驻在去年年底——玻璃门上贴着封条，门口还是那三张告示：一张是商场物业的通告，说健身房欠租若干，终止合同，予以封门；一张是健身房老板的公告，说他们与商场物业产生合同纠纷，被无辜封门，正在诉诸法律程序；一张是给用户的致歉信，退款和善后相关。
去年春天朋友给我介绍这个健身房，我跟着去体验了一次，很喜欢。健身房在一家不甚景气的商场二层，一边全部是落地窗，外面的高大绿树成为天然的装饰背景，里面没有张扬炫耀的肌肉男和窈窕女，反而是一种静谧的性冷淡风。最好的是这个健身房的经营模式很新颖，它是扫码买门票进入的，不需要办年卡。
一切都很适合我，第二次去我就买了三个月的私教课。我总是在工作日的白天去，每次都见不到几个人。给我上课的教练，便是这家健身房的老板。他是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因为健身，显得很年轻。交谈中得知，这间健身房是他的创业项目，经营模式为他首创，有几个投资伙伴，日常由他负责打理。
年轻的老板总是穿着健身背心，却戴一副与健身教练形象不符的金属框眼镜。他显然是个刻苦的创业者，一周七天从早到晚泡在健身房里，事无巨细亲自动手。给我指导完动作，在我自己练习的时候，他便见缝插针拿消毒喷壶和抹布在一旁擦拭起健身器材来，一看就是那种闲不下来的人。
他给我指导得不错，很照顾我的年纪，我也练出了一点自己满意的效果。这个上进的年轻人令人欣赏。有一次我俩聊天，他说除了店里的工作，他唯一的爱好就是上课。我问上什么课？他说是在线的MBA课程，一个网络平台某某大学。他特别痴迷于在线学习，“这是一个终身学习的时代，每一个人都可以上没有围墙的大学。”干劲可真足啊！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暗自感叹到。
店里除了老板，还有一个被称为店长和老板助理的小姑娘，与另一名健身教练。但那名教练不久离开了，据说是因为与顾客私下交易，人品不佳。
下次去又来了一名新教练，这个教练也戴着眼镜，黑框的那种，除了一身的肌肉，也不像个健身教练，更像一名小学数学老师。而且他很内向沉默，还没什么学员，我看他每天上班都有点不知所谓、如坐针毡。老板会安排他在健身房门口发发宣传单页接受顾客咨询，结果有一次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他一个人躲在走廊拐弯的地方，朝着玻璃窗在很大声地唱一首歌。陡然瞥见我，他立刻噤声，仿佛有一丝尴尬。
作为店长或老板助理的那个小姑娘，虽然也穿健身服，身材却很一般，姿容平常，而且也是一个腼腆寡言的人，看见顾客只会笑笑。有几次我一大早去锻炼，碰到她跟老板坐在办公区域用早餐。他们健身的人吃东西有讲究，都是自己快手做一些肉类和蔬菜，我看茶水间也有一套锅，早餐无疑是小姑娘亲手烹饪。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们身上，两个人轻声说笑，那一幕总给我一种印象：这一男一女好像是在一起过的夜，然后一起吃早餐。
但是想起有一次指导我训练的时候，老板接打了几通电话，然后抱歉地跟我解释说是他家孩子上幼儿园的事，由此得知老板年纪轻轻已然是婚内人士，我也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在健身房消磨了去年整个夏天，一周去锻炼三次，每次去几乎呆满一个上午或下午，在椭圆仪和跑步机上追完了《乐队的夏天》和《这就是街舞》。健身房的生意一直不咸不淡，据说在周末人很多，老板高兴地发了朋友圈，说他们登上了大众点评第一名。
9月初的一个上午，健身房里又只有我一个人在锻炼，我正一边蹬椭圆仪热身一边带着耳机听歌，在音乐的间歇，一阵异样的声音突然传入我的耳朵，是呐喊和喘息。我按停了器械，后退几步，循声往隔壁办公区看去。
啊！老板和助理扭打在一起，确切地说，是助理揪着压着老板打，老板举起两只胳膊护着自己。助理一边打一边用异乎寻常的粗大嗓音喊着：把我的钱还给我！你这个骗子！在床上你怎么不是这样！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第一反应是赶紧往前迈了几步，把自己重新藏到墙后面。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只是想简简单单健个身，为什么要给我看狗血剧？
还好不是男人打女人，我稍稍放下心。但是不小心瞥到了老板被暴打之下的狼狈眼神，游移闪躲，慌乱如狗，平日里的笃定自信全没了，我也是不忍心看。
这时，听到动静的新教练也从里面的器械区走了过来，我俩面面相觑，感觉更加尴尬！旁边的厮打还在继续，女孩子歇斯底里喊叫的声音好吓人。我悄声跟教练说：你去劝劝。他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
那边的混乱不久就停了，助理一把抓起书包，摔门冲了出去。剩下我们三个都暗自松了口气，却没有人去打破难堪的空气。
过了一会儿，老板整理好了自己，走到我这边来。我马上提出，要不今天的课先不上了，我自己随便练练。他却说没关系，并向我道歉。然后试图解释什么：“她有抑郁症，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早上就已经把我打伤了。”他伸出胳膊给我看，那上面果然密密麻麻都是抓痕，脸和脖子上也有几道触目的伤痕。我笑笑不说话，但是突然有点担心小姑娘情绪失控会做傻事：你让教练去跟着她吧。
于是他安排憨憨教练给助理打电话，出去跟着她。我觉得这课肯定没法上了，准备收拾收拾离开。他却自顾自说开了：“她以前和我是一个公司的，她是我助手，她一直就喜欢我，追我......”
但是我并不想听。就像换台换到一部烂俗的电视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俩演的这一出是什么剧情。我不是道德家，不会任意评价；我同样也没有好奇心，要坐下来听你们的都市滥情故事。
我只想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健身，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们却毁了它！我最大的感受是可惜，还有点愤恨。
那后面有一段时间，因为怕尴尬，我都没去健身。天气凉下来了，我可以户外跑跑步。到了十月份，最初带我去的那位朋友约我，我俩就又一起去了。
我发现助理还在，坐在办公区。看见我们，她的表情比之前更加冷淡，整个人有点不可捉摸的气质。我也觉得并不意外。
健身房本身给我俩的体验依然不错，我之前的私教课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朋友也想转到这边来锻炼。我们就跟老板咨询了新的购课方案，说我俩一起买课，能不能多给一些优惠什么的。老板的态度和状态又跟以前一样了，显得专业又积极。对我俩提出的买课计划，他热情应承着，却好像没有“趁热打铁”要促成的意思。
结果没过几天，朋友就跟我说，健身房被关了。
如果它没有停在2019，在2020这奇幻的一年又会有怎样的情节发生呢？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健身去处而荒废了一年的我不禁遐想。
我会想起那个沉默的健身教练，他现在去了哪里？
那个助理小姑娘到底是不是抑郁症？有人带她看医生吗？
我去看了看老板的朋友圈。上个月他发了一组参加创业训练营的照片，意气风发的男男女女在一起“烧脑”“思考”“打破固有思维习惯”“洞察新知”。最新的一条动态，是参加一个“启发俱乐部”，和罗永浩的合影，他写到：“崇高感，得自己创造场景，自己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