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五份子的风俗,娶亲的第二天,新娘子要回门,就是回到娘家去看看,可以当天来回,也可以住一夜。偏关的风俗也是如此。这个风俗的起源,应该是考虑到新娘与家人的互相思念而设定的。
但是张栓女没法回门。
刘杏儿为了让张栓女不至于过分失落,第二天,她又操办了一次回门宴,这本该是女方家长操办的事情,刘杏儿也尽心尽力去做了。在这一场婚礼中,刘杏儿也实属不易,既当婆婆又当妈。张栓女的内心,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还是婚礼头一天那些亲戚朋友,一个都没少,场面不比头一天逊色。早上,天还没亮,刘杏儿就带领着三个媳妇,还有村里几个帮忙的年轻女人,开始张罗早饭。男方家所邀请的宾客分两种:底亲、朋亲。底亲是指男方家的远近亲属,而朋亲则是指没有亲属关系的客人,例如一个村里的乡亲。
当地婚礼男方家的标准程序是,头一天傍晚时分,有一个小型的晚餐,吃一顿面条,来人通常是底亲。时间可以不是非常精确,大家并不是在某一个时间点一起吃饭,而是在一个时间区间内,流水线一般,来人了就现煮面,浇上臊子。而到了晚上,会有一个正式的宴席,叫做卯宴席,是男方宴请底亲的,也会有个别关系非常好的朋亲参加。一般是在炕上放上炕桌,八个人左右一桌,菜肴一般都是请村子里厨艺精湛的乡亲帮忙烹饪,通常都是几个肉菜,当地叫硬菜,再加几个素菜。一般来讲,如果宴席上硬菜多,大家就会认为这个宴席是不错的。在卯宴席上,底亲们会上礼,当地叫搭礼,在当时,礼物不外乎二尺红布,三尺花布,有经济好点的大方点的,再加上一块现洋。重头戏当然是婚礼当天,早上娶亲,中午回来有一场正式宴席,菜肴基本和头天晚上的卯宴席差不多,朋亲则是在这个宴席上搭礼。婚礼当天的早上,男方家会给亲朋们准备早饭,通常是油炸黄米糕和凉拌豆芽。当然,这说的是男方家,女方家就要简单很多,只是女儿出家当天,有一个宴席。
刘杏儿带领着媳妇们和帮忙的年轻女人,准备的正是油炸糕和豆芽。她们将一袋子事先磨好的黄米面,也叫糕面,倒进一个大盆里,倒入适量水,搅拌均匀。这个水量,非常关键,关系到糕的口感。油炸糕,吃的是一个精道和绵软,精道与黄米本身的品质有关,而绵软,就是取决于这个时候的水量控制了。因此,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实则需要相当的经验。刘杏儿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又有娶过三房儿媳妇的成功案例,因此她虽谨慎小心,却也淡定从容。她放好水后,两个媳妇轮流将面和水搅拌均匀,另一个媳妇则早已在锅上将水烧开,随后,她们将糕面,洒在笼屉里的笼布上,上锅蒸。蒸熟之后,从笼屉里揪起笼布,倒在案板上,这个动作须非常迅速,否则容易烫着。随后,有人在案板上,将刚出笼的糕面使劲压、揉,使其更加精道。女人们压两下,就得在凉水里凉一下手,尽管如此,还是烫得嘴里不时发出“嚯、嚯”的声音。而在另一处,已经有人在锅里倒入半锅菜籽油,并且使劲拉着风箱,使灶里的火更旺一些,将油烧热。压、揉好的糕面,几个女人们将面揪成像杏儿大小的一团,再压成圆片,等着下锅炸,有的用擀面杖擀得更薄一些,里面包上红豆馅再炸,就成了豆馅糕。
另一边,有人在准备凉拌豆芽。豆芽是刘杏儿和儿媳妇们早已生好的。生豆芽,需要个小瓷坛子,下面砸个洞,将黄豆或绿豆放在里面,上面蒙上一块湿布,为的是给豆子持续提供水分,然后还必须再压上一块石头,这样豆芽才长得粗。坛子放在炕头,用小被子蒙着,保温。每天用水过一遍,水从上面浇入,从下面的洞里流出,方便省事,否则瓷坛子很沉,不好操作。一周左右,就可长出白白胖胖的豆芽。此刻,女人们将豆芽放在用柳条编的大簸箕内,上下翻动,目的是将豆芽末端的绒毛处理掉。清洗干净后,在开水里稍微焯一下捞出来,放上佐料,浇上炝了葱花的热油,就可以了。
几个女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忙碌而有序,客人进门前,一盘盘诱人的油炸糕和凉拌豆芽,已经摆在了桌子上。
中午,是正式的宴席。俗话说,穿衣吃饭量家当,办宴席也是如此。刘杏儿何不希望将席面办得排场些,巴不得满桌鸡鸭鱼肉之类的硬菜,可毕竟财力有限,好在奥子卯家家都差不多。刘杏儿几乎用了全力,安排了这样的席面:三个硬菜五个素菜,主食是糜米捞饭和酸稀粥。三个硬菜分别是:红烧肉、炖鸡肉、五香牛肉,五个素菜分别是:炒土豆丝、炖干豆角、炖南瓜、凉拌胡萝卜丝,还有凉拌绿豆芽。这样的宴席,在五份子,算比较寒碜了,可是在山西,尤其是在偏关奥子卯,已经算是中上水平了。
众亲朋携儿带女,欢欢笑笑,大人小孩都穿上相对比较齐整的衣服,陆续坐上了桌子。男宾和女客分桌坐,因为男宾要喝酒。小孩子一般跟着母亲坐女客席,但是不占席位。他们有的挤在大人中间的一角,从大人的胳膊缝里夹一筷子自己爱吃的菜放进碗里,这属于主动出击型,或者干脆母亲帮忙夹到碗里;有的坐在大人身后,端个碗,摇摇晃晃,母亲时不时回头夹进来一筷子什么菜,这属于守株待兔型,母亲夹什么他吃什么,但是,母亲知道他的喜好,一般肯定是夹他爱吃的菜。孩子多了,难免会乱,有的孩子,稍不留神,碗掉了,菜洒在身上炕上,又少不了被母亲说几句。女客们说说笑笑,东家长西家短,边吃边聊,她们的饭菜,总是比男宾桌上吃得快。
而对于男宾,推杯换盏永远是主旋律,酒是刘杏儿自己酿的,每年秋天收了粮食,她总是第一时间酿些酒和醋。宋连云喜欢喝酒,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三五盅,平时话不多,喝了酒会多说几句,眼睛红红的,说上一会儿,就睡下了,头一挨枕头就呼呼睡着了。宴席刚开始,男宾们喝得比较克制,吃两筷子菜,有人提议一下,大家就一起端起酒盅喝一个。也会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一聊,时不时笑几声。渐渐的,酒热耳酣,大家也不再是那样相敬如宾,话多了,声音高了,动作幅度大了,喝酒的速度也快了。有人开始划拳,“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八个八个”,赢了的人,不免有些得意,急迫地让输的一方赶紧喝酒;输了的人,倒也痛快,一句话不说,端起酒盅,仰起头,一饮而尽,喝罢,还将酒盅口冲下,向赢者示意,意思是:怎样?够意思吧。同一张桌子上的人,有的鼓掌,有的哈哈大笑,有的趁机起哄:“再来一个!”这波未平,那波又起,旁边桌子的人,已是蠢蠢欲动,也迫不及待地比划起来:“哥俩好啊,四喜财呀......”
场面热闹非凡,刘杏儿非常忙碌,但是心里十分欢喜。
宴席进行到一半,刘杏儿安排宋之玉和张栓女出来敬酒。按说,婚礼当天已经敬过一轮了,但是,张栓女的情况特殊,无法回门,刘杏儿帮她办了回门宴。既然已经偏离了风俗的轨道,那就再偏一点也无妨,只要大家高兴。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大家果然高兴。每个人都要敬一杯,当然,儿童除外。两人所到之处,必然会掀起一阵小高潮。对于女客和儿童来讲,喝酒是其次,她们中大多数不喝,只是以茶代酒,有个别喝的,也是如蜻蜓点水般,只抿一小口,表示个意思。她们最看重的,是能够近距离看看新娘子。尤其对于小孩来说,每个新娘子,在他们心中都是神秘而美丽的,尤其是远道而来的张栓女。能够如此近距离看到她,孩子们十分开心。
对于男宾,不用说,除了又多了一个喝酒的理由之外,同时也是一个开心的好机会。有些爱开玩笑的年轻人,会趁此机会,开开新郎新娘的玩笑,比如,让两人喝个交杯酒,或者让新郎背起新娘,在屋子里走几圈,称之为猪八戒背媳妇,有人甚至会想出一些新的花样,来为难一下新郎新娘,让众人笑一笑,更增加喜庆的气氛。
此时在回门宴上敬酒,没有人再开玩笑,正式婚礼上,已经闹过了,一而再,也没多大意思了。大家只是说几句祝福的话,最多再调侃宋之玉几句,就愉快地将喜酒一口喝干。
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奶奶也躺不住了,她有点兴奋,各个屋子转,看看这桌,又瞧瞧那桌。“喜娃,盘子里还有一块肉,欢欢儿夹到碗里,慢了就叫铁柱夹上走啦。”“粉莲,你个子越发矮啦,快钻到地缝里啦。赶紧再长点儿,再长点儿!”“你们少喝点儿酒,不要喝完,给我家连云留点儿,他可喜欢喝酒了。”众人都不去在意,他们都知道,这老奶奶是老糊涂了。只有刘杏儿,觉得尴尬,有时候会将她送回紧里头躺着,但不一会儿,她自己又跑出来,刘杏儿无奈,索性也随她去了。
宴席在下午结束,众人纷纷散去,刘杏儿全家松了口气。总的来说,两天的喜宴,十分顺利,基本是按照刘杏儿的预期进行的,她虽然累,但很欣慰。四儿子的终身大事,终于风风光光地办妥了,她又了却了一桩心事。
张栓女则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的时候,她躺在紧里头的炕上,长长舒了口气。杜家祥、母亲、刘粉花的身影,再次就像放电影般在她脑海里轮番上演,她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