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

我们村的人都有绰号，比如爷爷叫老巫头，爸爸叫雌老虎，老保长叫长颈鹿，只有他有两个绰号，爷爷叫他太监，爸爸叫他上校。

上校和父亲同年同月生，打小就淘在一起，十三岁时两人同跟一个师傅学木匠，同吃同睡，天打不散，地拆不开。

爷爷说上校这人绝顶聪明，同样学三年木工，上校可以一人开店做生意，做的东西结实耐用，我爹箍的桶却漏的像筛子。

上校十六岁那年，国民党招兵，上校被相中就当了兵。上校人本就机灵，上了部队就更加机灵，一路提拔四年后成了堂堂大营长。

那时他爹刚死，他是回家奔丧的。离开之前老保长请他吃酒，怕他吃醉了酒耽误明天的行程，老保长去寻他，结果发现上校睡了老保长的姘头。

这年冬天，村里就开始传上校变成了太监。爷爷说，太监是断子绝孙的，村里有讲究，老人有讲法，断后的人前世都作过孽，身上晦气重，恶意深。

爷爷不准晦气恶鬼进门，于是反对父亲和上校来往，更不让我进上校的院子，还说上校的院子里有鬼。

上校是个怪人，当过国民党，理所当然是反革命分子，是政府打倒的人，革命群众要斗争的对象。但群众一边斗争他，一边又巴结讨好他，谁家生什么事，村里出什么乱子，都会去找他商量。

他养了两只猫，猫吃的比人都好，他从不下地干活，却过得比谁都滋润。

爷爷说，当初太监（上校）是被解放军镇压回来的，刚回村里时各种风言风语的罪名把他涂成一个恶鬼，狰狞得跟染上麻风病似的，即使父亲也一时不敢去贴他；大家都怕他，避他，奚落他，只有老保长一人张口“侄郎”闭口“侄子”地叫他，帮衬他，宣扬他，慢慢替他立起后来的威信。他睡过老保长的女人，最该恨他的人却对他最好，这就是古怪。

后来，一件事的发生让我对太监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也是那一件事让我将他从“太监”改为“上校”，我开始觉得他“不像鬼，像个英雄”。

那是我信耶稣的小爷爷，信耶稣就要做善事，这天他拿出了两块钱做善事，被儿媳妇知道了，儿媳妇一气之下就烧了他的耶稣像。

耶稣像是小爷爷的命根子，没了命根子小爷爷便不要命了，他喝了农药自杀。上校知道后，朝他嘴巴里塞了块肥皂，又朝他屁洞里灌了一壶的水。

小爷爷吐出了很多臭水，人就活了。上校又给了小爷爷十块钱让他买耶稣像，从此以后爷爷对上校的看法也变了。

爷爷对上校的看法一变，我就有机会和爹一起去上校家揩油（蹭饭），上校一高兴就会给我和父亲讲故事。

我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他闯过世界，跑过码头，谈起天来天很大，讲起地来地很广，北京上海，天南海北，火车坦克，飞机大炮，有的是稀奇古怪、奇花异草。

我听过的第一个故事，是他刚当军医不久，他救了一个女人，女人大腿、肩膀、小腹，三处中弹。算她命大，都不是致命伤，只是腹部子弹钻得深，必须破肚开肠。

结果谁也想不到，取子弹的同时顺带取出一个七个月大的男婴，因为营养不良，只有一个拳头大。后来这个孩子活了，这个女人成了他的上司。

当军医前上校都在前线打仗，开始打红军，后来打鬼子。遇到这个女人后，他就变成了军统特务。

原来这个女人是个女特务，她动员上校加入军统。 上校不情愿，他不想再杀人，只想救人。但后来一张军令下来，不愿也得愿，军令如山倒。

从此他辗转到上海，以开诊所作掩护，埋名隐姓，杀奸除鬼，刺探情报，过上一种恐怖又滑稽的生活：一边纸醉金迷，一边随时丢命。 

给我印象深的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他在上海当特务时，他们的一个特务被汪精卫的特务重金收买，把他一组人都卖个光。特务全城捕杀他们，死两个，逃两个，抓一个。抓的就是他，被敌人从电车上抓走，后来关押在湖州长兴山里的一个战俘营里劳改，四五百人天天挖煤。

有一天煤矿塌方，压了很多人，其中有一对兄弟。他们的父亲也在那个煤矿，塌方面积太大，几百人日夜不懈的挖塌方，挖了十几天也没挖到人就放弃了。

只有这个两兄弟的父亲没有放弃，他给人磕头让人别放弃，开始还有人帮他，后来就都放弃了，这个父亲日夜不歇的挖塌方，最后死在了坑道里。死的样子也是趴着的，保留着往前爬的姿势。

上校讲：“我想他一定是想跟两个儿子死得近一些，就想把他抱到塌方段去葬。他本是那么壮实，大冬天，穿着棉袄棉裤，看上去还是很大块头，像你，他指的是父亲。我以为要花好大力气才抱得起他，可一抱发现轻得像个孩子，像你，他指的是我。

我本来是鼓足力气抱他的，反而被这个轻压垮了，哭了。我前半辈子都在跟死人打交道，战场上手术台上死人见得多，从没哪个人的死让我这么伤心。我一路抱着他都在哭，葬他时也在哭，哭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想起来都难过。”

上校的有些事我是听爷爷说的，爷爷说上校打小机灵活络，长大后更是聪明绝顶，学什么都心灵手巧，比人快一手。

有一次他“那家伙”受了伤，在医院养伤时看到很多伤员无人问津只能等死，他就看着医生如何给病人处理伤口。见的多了，胆子也大了，偷偷把那些被军医丢在走廊上的垂死伤员当活人救，练技术。

反正救不了也没人追究，救活了是天上丢馅饼。就这样，他拿起手术刀，私设手术台，偷偷当起军医。几回下来居然救活几人，一下在医院出名，医院就留他当了正式军医。

正式了，救的人更多，时间长了，多得排成队，看不到头。这些人形形色色，三六九等，有小兵，有将军，有平头百姓，有达官贵人，有土豪富绅。

小兵得救了对他下跪磕头，高官富商出手阔绰，有的给他加官封号，有的送他金银珠宝。有一年他回乡探亲，带回来一箱子金条、金元宝、金手镯，把他母亲吓得魂飞灵散，坚决不要，一定要他带走。

最后他索性请金匠用这些金子打了一副手术器具，他本是名望在外，配上这套稀奇，名声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飞上天，那些生死关上的伤员病夫从四面八方奔他来，出院一批冒出一批，韭菜一样，一茬茬冒出来。

这些人四处宣讲他的功德、他的医术、他的了不得：金子打制的手术器具，起死回生的本事，视金钱如粪土的道德，等等美名把他造成一个神，神乎其神。那时没人叫他上校，因为部队里上校很多，不能代表他，那时人都尊称他为“金一刀”。

后来闹起了文化大革命，上校首当其冲。本来上校已经逃走了，红卫兵小瞎子出了个馊注意又将他抓到了。

小瞎子是谁？小瞎子其实并不瞎，是他爹瞎，人称瞎佬。瞎佬当时通过骗婚娶了媳妇，生了小瞎子，媳妇跟人跑了，瞎佬就靠给人算命养活小瞎子，当时上校还经常接济他们家呢。

这小瞎子是表哥的同学，人贼坏，他当了红卫兵后就出了一个坏点子，他知道上校爱猫如命，他们就把他的猫抓过来关了，并用喇叭四处广播。

果然，爱猫心切的上校回来了，被他们拉着四处批斗。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上校又跑了。那天小瞎子要审问上校，后来小瞎子成了哑巴，手脚筋也被挑断了。

听当红卫兵表哥说，当时上校在洗澡，小瞎子和他们偷看，才发现上校不是太监，他那里好好的，甚至比别人的都大。

不过他的小腹上纹了一个红色的箭头和许多字，小瞎子或者是看到了那些字才被割去了舌头的。

上校逃跑的那天晚上去过我家，刚好我睡醒了，就偷听了他和爹还有爷爷的谈话，上校没了往日的精神，像泄了气的气球，他痛哭流涕最后在爹和爷爷的催促下逃跑了。

上校逃跑后，公安开始通缉他，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小瞎子被救了过来，或者说上校留了他一命，上校在割了他的舌头后又给他缝合了伤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