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

【我们的爱必须光明磊落!】

  这些年来,我始终铭记那一年,你对我的微笑,像大好山色,温暖了我的整个春天。

那是一个明媚温暖的晴日,春光大好,梨花和樱花开满了我的整个世界,我的眸中只有洁净的白和嫩嫩的粉。

我身旁笨重的行李箱早就被我收拾好,我只需要,头也不回地拖着它离去,义无反顾,像当初来到闵星程身边时一样。

我真的好想痛哭流涕,但是我已然不能,我失去了流泪的资格,自从我跟了闵星程之后,我就失去了任性小女生的资格。我必须被迫自己快速成长,才能够追赶上他的步伐,我也才有可能,让他真的爱上我。

微风像是情人的呢语,静静地轻缓地拂过我的耳畔,我甚至都能够感觉到自己在转身离去,在逐渐远离这座小屋时,自己内心深处的战栗和恐惧。

此后,我必将一人。一人偿还这年幼无知的过错。

然而,就在我绝望之时,我听见了闵星程的声音。他就站在我身后的不远处唤我,“春和。”

我转过身看他,就像是当初一样,他微皱着眉头,带着不安和不快凝视着我。我们之间很近,却像是隔着一条永远无法抵岸的长河。

他问我,表情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你一定要走?”

我的眼泪几乎要掉落下来,仿佛已经酝酿了几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日,我才能够拼命地忍住。

我安静地看着他,如同与我相识不久的陌生人,“闵星程,在你心里,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是。”

独自远走的第十一天。

我像是急切盼望逃离的囚鸟总算能够自由呼吸。

我无法安抚自己,之前的岁月,与他,于我,究竟是怎样意义的存在。

闵星程,我亲爱的叔叔。

你是否仍熟知那一夜坠落的星光,就像是刹那行年中流逝的岁月,然后在彼此的眸光中,慢慢地慢慢地,被填满。

像是一条,巨大的,能够吞噬我们的蟒蛇。我们都回不到最初了。都回不去了。

我仍然记得在我七岁那年,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满载一身星光,像是光源,又像是无知黑洞。我无法悉数揣度。

作为父亲的朋友,你到我家做客,大人们抽烟喝酒,烟头不小心烧伤我的手臂,当时年少,谁会去注意那个毫不起眼的我?然而你笑意盈盈,将我抱到你的腿上,小心翼翼地替我处理伤口。

后来我无数次的想过,你之于我,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我想不通,我们非要在一起的缘由。

但是命运偏生捉弄,你为何屡屡出现,我为何屡屡试探。

不肯清醒。

我十七岁那年父亲肝癌去世,母亲瞬间苍老了十岁,对我失去了太多的关心和照顾,而你,闵星程,作为我父亲好兄弟的你,便成了我家的常客。

在我最疼痛的青春年华里,在我最骄纵叛逆的时光中,你始终陪伴我左右。你明明跟我毫无血缘,但是却像是我最为亲近的亲人。你在所有人都忘记我生日的十八岁的晚上,你在我以为我会就这样被世界遗忘证实我成年的那一天晚上,你给我打来电话,让我上天台。

黑暗中,只有你明亮的眸光,以及,你为我亲手燃放的焰火。

你在星星点点的灿烂中回过头来,冲着我微笑,一如十年前,我七岁那年,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情境。

你说,生日快乐,沈春和。

我仍记得那时候的我,眼泪几乎要掉落下来,我背对着你吸了吸鼻子,然后在你陪着我分享甜蜜的蛋糕时,终于还是忍不住,仰起头来亲了亲你的下巴。

我怕你察觉我感情的微妙变化,所以我快速地低下了头,小声地呢语了一句:“谢谢你,闵星程。”

你微微怔了怔,然后拍了拍我的头,调侃道:“没大没小,叫叔叔!”

我没有理会你的言论,只是扭过脖子冲你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我上大学之后,仍旧是闵星程帮我料理的一切。母亲整日呆坐在窗边魂不守舍,我每次与她对面都热泪盈眶。

离开那天,闵星程揽过我的头,挡住我看着母亲的视线,小声地对我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以后你都不用再担心,你的母亲我会找人替你照顾,好好地走吧。”

我当时的伤痛已经拥堵到了喉咙口,被他这样一说,我更是难过,眼泪就像是开闸的洪水似的,把他的前襟都哭湿了。等我终于哭完了,顶着两只红肿的眼睛泪眼迷蒙地抬头问他:“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我竟然这样问他,这真是我干过最傻的傻事,从没想过这一句话会一不小心就改变我的一生。但过去我真的错了么?偏偏悔意没有几多。

我只记得那时候的闵星程低下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他说:“我会跟你一起走,我不放心你。”

他说,我会跟你一起走,我不放心你。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竟然轻易地就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我在那个绿树成荫的季节里泣不成声。

我曾经想过,我们相爱并没有任何的过错。只怪宿愿深重,让我们在错误的时机正确的相遇。竟以至于如此的残忍,让我此后的一生都刻下他的伤痕。

闵星程在景大附近买了一套小公寓,说是住校怕我不习惯,他自己忙着工作大江南北地飞着,只偶尔回来看我。闵星程大我整整十八个年头,我大二的时候二十一岁,他已经处在即将奔往四十的关头,但是在我大学期间,我几乎没有听他谈论过他的女朋友。

但我知道,像他这样日益兴盛起来的大企业家,根本不愁女人。他只是不愿意结婚,不愿意被婚姻所缚。而我,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日日期盼他的归来,哪怕只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他至少哪怕陪我坐着饮一杯咖啡。

我只能日日企盼他孤身一人,除了我,他的身边再也不要有其他的女人。但是他身上浓重的女人香水味,让我无法直视,每当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么深,那么深,就像是我永远无法跨越的深潭。我们竟然是如此的遥远。

事情发生转变,是在我二十二岁生日的那天,他工作很忙,那天又正好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议,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可他仍然坚持连夜赶来帮我庆生。

我本就没什么朋友,也没有过生日的心情,但是他坚持我就顺着他了,和他通完电话后就干脆随意地披了件外套,坐在楼梯口等他。

当他到来的时候,他满身风雨,风尘仆仆,但是仍然是那样的好看。而我,不早不迟,听到隐约的响动,抬起头来,正巧和他打了个照面。

他一边呵责我夜里风凉,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还体贴入微地帮我紧了紧大衣领口。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晚我坐了太久,脚都有些麻了,当他将我从楼梯阶梯上拉起来时,我一个趔趄就跌进他的怀中,一切都显得那样水到渠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实在太累了,竟也没有推开我。

我们就那样安静地,在楼道昏黄的灯光中,安静地拥抱着。谁都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头顶上柔柔地唤我:“沈春和。”

我仰起头来看他,时间缓缓地重叠在我十八岁生日的那个夜晚,我发现我又有了想要仰头亲吻他下巴的冲动。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我看他的目光太过热烈,还是那晚真的太寂寞,以至于风华绝代催生了诱惑,以至于,就连闵星程也觉得不做点什么实在是有些对不起那样美好的夜晚。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来,盖住我眼前微弱的昏黄,亲吻上我柔软的嘴唇。

就像无数个梦中模糊的他的脸,终于清晰地在我眼前重叠,最后轻轻地落在那个温暖的吻中。

没有想象中艰难,我们因为那个美好的夜晚合为一体,带着无可示人的卑微爱情。

他总会轻吻着我的额发和我说对不起,我知道他压抑着什么,就像这么些年来,我也从来不敢告诉他的一样,我不敢告诉他,闵叔叔,我喜欢你,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只能隐瞒他,假装我们的爱一直漂泊着,只是恰好相逢在那个夜晚,于是我们两个孤苦无依的游人走到了一起。无需觉得亏欠,只要心甘情愿。

决定离开闵星程,是在我得知他订婚的消息之后。

如此嘲讽的,我总是最后得知消息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仍旧会满身疲惫地回到他送给我的小公寓;洗完澡后会窝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上床后不会立刻睡觉,而是会靠坐在床头看会儿文件;睡觉的时候喜欢搂着她我,头埋在我的颈窝处;我早上很早起床给他做早饭,他起来后就从后面搂着我的腰,这种时候他总像是个小孩子,非要我转过头去在他的嘴唇上轻啄一下才肯罢休……

那样多的回忆,那样多的与他有关的回忆,就这样,如同被摇了很久的汽水瓶突然打开,里面的气泡终于喷涌而出。

我终究还是没能成熟到视而不见,于是,我动怒,我爆发,我冲着他大吼大叫。我打他,我的指甲将他的脸上刮出殷红的一道划痕。

看着他吃痛却抿着嘴一言不发的样子,我突然就觉得好难过,好后悔。

我颤抖着手去触摸他的脸,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紧绷,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同我对视。

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把我放在他脸上的手拉下来,放入怀中。

月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外透进来,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光华中,半张脸隐在阴影里面。他那样的好看,岁月并未残忍地攀爬在他的脸上。

他将我拥入他柔软的怀中,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我薄凉的泪水沾湿他的衬衫前襟。

我问他,闵星程,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我明明是知道答案的,但是却想要亲口听他说。

他将我搂得更紧些,低低地“嗯”了一声。我的心像被划伤了一道巨大的伤口。我将他推开,冷冷地看着他。

我问他:“闵星程,你真的爱过我吗?”

——如果爱过我的话,我就原谅你。

他不回答,默默地坐在床边抽烟。

我心灰意冷。

我下定决心离开闵星程。

我将小公寓里所有他送给我的东西装进纸箱,放到杂货间。将钥匙放回茶几上,扔掉他留下来的垃圾,然后提着箱子离开这里。

闵星程选择的地点很好,公寓楼下道路两旁种满了梨树和樱花,她们绽放得那样美艳,开满了我的整个春天。可我的春天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我拖着行李箱在这条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头的路上缓缓远离。

街角的音像店放着田馥甄,歌里唱道:明明你也很爱我,没理由爱不到结果。如果你敢不懦弱,凭什么我们要错过。夜长梦会多,你就不要想起我,到时候你就知道有多痛……

我沉浸在歌声中,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他叫住我,眼里都是复杂的神色。他问我:“春和,你一定要走?”

我苦大仇深地看他一眼,“闵星程,在你心里,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是。”

我转身离开,像当初来时一样。

我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旅行,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去,也不知道闵星程最终有没有结婚。

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的爱必须光明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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