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妈妈心下一惊,这才意识到,玉儿是一个人跑回来的:“玉儿,你自己回来的!”
玉儿一直支棱着耳朵听甄妈妈和甄晓静通话,从电话里推断出大概的通话内容。听奶奶问话,只好可怜巴巴垂了眼皮点点头。
“玉儿,好玉儿,你怎么就独自个回来了,太危险呀,以后可不许这样了。”甄妈妈忍不住数落了两句。玉儿只是低着头不吭声,最后终于绷不住,“哇”一声哭出来:“奶奶,我不了。”
甄妈妈又忙忙安慰:“乖乖,玉儿不哭,记住了就好。”说着又觉好奇:“你走的哪儿呀,走村边大公路回来,还是走老戏台下小道回来。”
玉儿一听甄妈妈问话,立马来了精神:“奶奶,我走的老戏台,从二姑家出来顺着小胡同往外走,一出来就,就是大街;然后,然后再走就看见老戏台还,还有老槐树,然,然后,拐个弯就是一条我认识的大街,又,又拐了几个弯就回到咱家了……我就跑着,跑啊跑啊就跑回来了……”玉儿又兴奋又有些紧张,说话突然打起了结巴。
甄妈妈听得转忧为喜:“我们玉儿认得回家的路了,奶奶还以为你是个小孩子,玉儿长大了,奶奶真是老喽。”
“妈妈说,明年上中班儿,我就去市里,妈妈说给我准备了公主房,还有好多好多玩具,妈妈说……”玉儿说起这些,嘴巴伶伶俐俐倒豆子一样,小心肝早飞得很远很远。
甄妈妈一听玉儿说什么去市里的话,脸色倏地一变顿时闭口不言,只是紧紧搂住她亲个不够。
正在此时甄妈妈的手机突然间铃声大作,又有电话打进来了。甄妈妈赶紧松开玉儿拿起手机,眯起眼睛哆嗦着手指头去点手机右上角那个电话图标,还没等她戳准,小玉儿早已伸出小手指头飞快点了下去,电话马上接通,里边又传来甄晓静的大嗓门:“妈妈,你在哪儿。”
“我在家,晓静,”甄妈妈应着问道:“晓静,有啥事儿,说话急急慌慌的。”
“妈妈,你知道咱们老邻居虎头吗?”
“怎么能不知道,每年过年都拎箱奶过来看我,跟我坐着说会儿话,这么点儿个孩子,挺懂事儿。”甄妈妈说:“好像今年还没来看我。”
“妈—-妈。”
电话里边突然沉默了。甄妈妈纳闷,问:“怎么啦,晓静,不晌不夜的,你怎么提起虎头了。”
“虎头,虎头没了。”
“啥!”甄妈妈突然愣在当地。半天才有回过神来,她疑惑地问道:“晓静,你没弄错吧!虎头,虎头怎会没了!”
“说是送快递,半路上头晕,倒下了再没起来。”甄晓静说:“都说是累死的。”
“跑快递的多了,怎么就单累死个虎头。”甄妈妈悲痛道:“难道真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
甄晓静说:“妈,你赶紧来看看吧,虎头他妈,我婶子半天不说话,呆愣愣地,那样子我看着就害怕。你来,劝说劝说吧。我婶子别给气出毛病,她要出了毛病这一家子可怎么得了。”
“我劝不了哇。这样大的事儿,自己想不开谁也劝不了。唉,”甄妈妈叹口气说:好吧,我去看看她吧。”
“妈妈,你就别带玉儿来了,我给安琪打电话,让她去看玉儿。”甄晓静又嘱咐道。
“嗯嗯。”甄妈妈应着起身,穿了羽绒服又转头打开电视对玉儿:“玉儿看动画片吧,一会儿安琪姐姐来跟你玩,千万别出去跑了。外边儿有傻子,专门逮你这么大小孩,看见小孩身边没有大人,一把就把小孩儿逮住了,关小黑屋子当小狗狗,不给吃好东西只给吃剩饭剩菜,你好好在家呆着等姐姐来。”
玉儿点漆似的眼珠子闪过一阵儿惊惧。果然,从此后基本不怎么一个人出门,要出门就拉着大人的手,或者哥哥姐姐回来了一起出去。
雪后的路面湿滑难走,雪后的天气最是寒冷,那又是腊月天,冬天里最冷的日子。像这样的天气,甄妈妈一般是不怎么出门的,年纪又大腿脚不好,摔一跤跌一下不值得,她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保管好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受罪不给孩子们添乱。她经常跟秀云大娘探讨人老了之后的事情,俩人一致认为:能吃能喝生活能够自理就是她们活在人世间的福。
可是此刻她那里顾得这些,甄妈妈穿好衣服抬脚就出了门。好在街道两边有墙可以帮扶一把,她紧靠墙根儿,手扶着冰冷的墙小心地蹒跚着,一步步向老院儿方向走去。
天阴沉沉的,又零星飘起雪花儿,甄妈妈看着眼前的雪花儿,想着虎头这个孩子。虎头是她的老邻居,和小儿子一鼎同岁,小时候天天腻在她家,她做了好吃的好喝的突然想起虎头来,就隔着墙叫:“虎头,过来吆。”
就听见一墙之隔的虎头应声道:“来喽大娘。”她就听着虎头哒哒跑着。出了自家院子,眨眼就来了她家。或者现煮的饺子,或者刚烙的油饼……虎头就眯眯笑着接过来。甄妈妈看着大口吃饭的虎头,就取笑着说:“把嘴儿抹干净,别让你妈发现你又在外边儿吃别人家东西,忘了上次你妈揍你的事儿了。”虎头满嘴都是食物,含糊道:“没,没事儿,我大娘家不是别人家。”甄妈妈就笑:“你还嘴硬。”
甄妈妈眼前又出现虎头虎头虎脑的样子,憨憨的笑脸儿。想起来就是昨天的事儿。她一路走着想着……后来,她连从厂子回老院这点儿功夫都不敢耽误了,从宽房大屋没住过几年依然新崭崭的老院搬到了厂子,住进那个逼仄狭小的门房,这一住就是好几十年。自从搬到厂子住,就基本不怎么回老院,孩子们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虎头学习不好,高中没上完就辍学了,据说在市里找了工作,但如此一来,她见虎头的次数就越发屈指可数。
到底是老邻居,虎头每年过年都会来看望一眼甄妈妈,有时候拎一箱奶有时候拎一桶油,就说去年吧,虎头还来看她,跟她热热烙烙说了半天话。
甄妈妈记得虎头大前年成家,如今已是孩子爸,孩子爸的虎头不再是虎头虎脑变得瘦瘦高高胡子拉碴,但笑起来依然憨憨的,甄妈妈看见他,就想起他小时侯的样子,感慨:“真快呀,虎子都当大了(大是安家镇人对父亲称呼即:爸爸的意思)。”虎头又露出憨憨的笑。
甄妈妈记得他问虎头,在市里干啥呢。虎头说跑快递。甄妈妈就说,那个活儿可累人,刮风下雨都得干,你如今也是当了大的人,可要悠着劲儿。虎头说,大娘你放心,我年轻身体好。
甄妈妈问,虎头你能养得了老婆孩子吗,虎头就坐在哪儿跟甄妈妈叙述他的打算。虎头说,大娘我现在跑快递挺挣钱的,我能养得起老婆孩子。我小时候家里穷,老大不小了还捡别人衣服穿,我当时就想,等我有了孩子,我可不能让他像我,天天穿旧衣服。我家猫蛋儿从出生就都穿新买的衣服,我跟猫蛋儿妈说,我穿点儿旧的破的没关系,可不能让猫蛋儿再像我小时候。大娘,猫蛋儿身上穿的都是新的,奶粉我也不让他吃国产的,都吃进口奶粉。猫蛋儿长得挺胖的,从来没得过病。我现在挣的钱够一家三口开销,还能存点儿钱。我除了送外卖还在网上做了点儿小买卖……
甄妈妈听着露出笑容说,虎头出息了,都会从网上做买卖了。虎头嘿嘿笑笑接着说,我跟猫蛋儿妈说,你就在家好好带孩子,等猫蛋儿上了幼儿园你再出去找活干。我能养得起你娘俩。甄妈妈笑着说,哎呦,虎头,你这负担不小呀,一家三口都指你一个人,没成想,我们虎头不简单呀。
甄妈妈还记得,虎头还跟她说,大娘,我跟你说吧,我还打算着,等猫蛋儿上了幼儿园,就给猫蛋儿妈租个小门脸儿开个小饭店,到时候我就不送外卖了,顺便做点儿网上的小买卖,我就帮着猫蛋妈专门买外卖,我都知道做什么好。我让她学学菜包饭,那个又简单又好吃,买的也好,我再帮她一把,我和猫蛋妈俩人正好够人手。甄妈妈还开玩笑说,人手不够叫大娘,大娘就会包饺子。虎头就笑,大娘菜包饭不是包饺子……
住在老院儿时,甄妈妈惦记虎头就像惦记一鼎。这其中有个原因,虎头稳当实诚,安排给他点活儿甄妈妈心里踏实。看着飘过眼前的雪花,甄妈妈又想起虎头给她扫雪的事。
每年冬天下雪后,北方农村的屋顶最怕雪化。雪水一化就会往屋顶深处渗水,到夜间天寒地冻,深入浅出雪水的屋顶就会结冰,这一结冰就是好多天,等春暖花开,屋顶上的冰一旦化开,屋顶就和发面面包一样拱起老高,再结实的屋顶都经不住雪水浸泡。
所以,北方农家下雪后第一件事就是上屋顶扫雪。趁太阳还没出来,雪还来不及融化之前就把雪从屋顶上扫下来。那时候,安家镇大人小孩齐动员,纷纷踩着屋梯爬上房顶,扛着铁锹刮板拿着扫帚簸箕,在屋顶上忙忙碌碌,邻里邻居时拉句家常说个笑话,手里却一刻不敢停歇。到那时安家镇屋顶上就晃动着一个个花花绿绿的小点点,那景致道也有趣。
甄妈妈家屋子多人手却不多,大姊妹几个往往在外念书工作,不会因为一场雪跑回来。这时虎头就帮了大忙。他家本来屋子就少,不一会儿就把自家屋顶扫完了,他看看甄妈妈屋顶上晃动着一老一少就飞快跑来,登登登三下两下爬上屋顶帮着甄妈妈母子把四合院儿屋顶上所有的雪打扫完。这还不算,雪从屋顶上扫下来,都堆在院子里了,甄妈妈又带领着一鼎和虎头把院子里胡同里的雪该扫的扫该戳堆儿的戳堆儿,把四围收拾利索。
那几年,甄妈妈腿脚不好,经常是这两个小孩帮着她扫雪,她呢无以为报,就给小哥俩做点儿好吃的香香嘴儿。想起来这真就是昨天的事啊。
甄妈妈一路回忆着慢吞吞吃力走着,向老院儿方向走去,从小胡同出来拐了弯就看见自家老院已然颓败的院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兀自叹息,唉,这院墙再不修就该坍落里!虎头家和她家只隔着一道墙,她顺着自家墙根一点点挪着,往虎头家走去……
雪越来越大渐渐盖过了地皮儿,甄妈妈看着地上的雪又想起:雪一停,又该扫雪了,也不知道这雪能不能下起来,这些年倒好,雪是越来越少了,也省了她一到下雪天就四处找人去房顶儿扫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