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梦骑士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张灵歇斯底里地喊道。若是用电影镜头来表示,那一定是一段“子弹时间”,手机、闹钟、枕头以及破棉絮、衣服等各种物什翻腾飞起,背景放着硬核摇滚乐,巅峰时已经震破耳膜,听来仿佛白音处理一般,只凸显中央张灵炸起的头发和抓狂的表情。镜头一转,我出现在画面中央,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恐怕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吧。”立时子弹时间结束,各种物件儿从四面八方砸到我身上不同位置。“哐当”一声,闹钟落在离我脚面不远的地上——万幸。几乎同时,小腹刺入一丝痛意,随后痛感爆裂开来,“咔嚓”一声——这次打个正着,手机应声落地,屏幕好像还碎了。本来只顾肉体上的痛感,看到是我的手机,随即怒火中烧,大步走到张灵身前——一侧身擦肩而过,自知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甚至会雪上加霜,我默默朝门外走去。

       2012年8月25日,在我25岁的当口,我周遭的人像中邪似地扎堆领证结婚、此起彼伏,摁都摁不住。而我根本看不到这座坟墓的吸引人之处,“婚姻就是为你痛恨的那个人买套房子”——罗素克劳在《耐撕侦探》里画外音说。像刚才那段骇客帝国,起因并不是寻找救世主,而是打扫卫生时发生的一点小分歧。我近视眼,她强迫症。我扫完拖完她来滋事,这儿那儿、指指点点,倒也不是凭空捏造,我300度近视平时不爱戴眼镜,她视力1.5,检查的时候快趴地上了。多年以后父母亲授婚姻维持秘诀,“一个人干活的时候,另一个不要插嘴”便是其中重要一条。但年轻的我们不懂,按照自己的标准量取对方的长短,凡事以己度人的后果就是,除了自己,没有完人。这句话是错的。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摇滚BGM响起,她提出意见叫我重新打扫,我当然不答应因为我觉得挺干净倒是谁觉得脏谁再打扫一遍,顺便将她安反扫帚和簸箕手柄的事儿调侃了一番。她说我从来不干活也不会看到手柄装反了,随即上升到对我个人慵懒散漫的生活作风的批评。我毕竟自诩破过万卷的读书人,又还几句嘴,她从来都是个行动派,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

       走在楼前宽绰的石板路上我开始思考失去理智的原因——我一贯要求自己冷静克制。再踱回住处是一个半小时以后了,关于感情关于生活,尽管穷尽思虑,却仍一筹莫展。我可以找到症结所在,但我却对此无能为力。我沉重又小心翼翼地开门进去,张灵正坐着床上对着墙壁坐着,目光呆滞。我绕过她打开衣柜从里面往外拿东西,目睹此景张灵无法沉默了:“你要去哪?”

       “回家。”我面无表情地说。

       “那你还会回来吗?”张灵的声音被关门声压制,听得并不真切。


       嗯,没错,大家都能猜到,我回家不仅仅是因为赌气,而是——又有个同学没想开结婚了。起初我并没打算到现场,因为他作为我的初中同学,我俩自上学起脾气就互相不对付,更谈不上要好。可是令我费解的是,这样不亲不疏的关系居然能从初中毕业后延续到现今而不间断。所以他通知我他婚期的时候我并不意外,并且也计划另找个我俩都熟稔的朋友捎去我的份子钱就算完事。大概他也没压根没成想我会来现场,因此看到我的时候脸上起先是一阵错愕,随后把我往初中同学那桌领。

       “来来,这桌都是咱们老同学,你都认识。”说着他向那桌就座的人招呼起来,“你们看看谁来了。

       大家看到我都有些吃惊,几个要好的哥们儿倒是反应快手劲大,一把拽过我去就跟我热闹聊将起来。踉跄间一张久未谋面的脸晃过我眼睛,头脑好像闪过一阵闷雷似的空白了几秒钟,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急坐正,心底默默数了两下:1、2。

       “哎,你也在这儿?”我假装不经意的样子问到,边问眼睛边往别的地方瞧。

       “什么话?我跟杨小冬坐过一阵子同桌的好嘛!”

       “不是,我是说,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说完我脸上滚烫,一定是红了。陈娜也低头沉默,拿起白开水喝了一口。这就是我们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在杨小冬为时一个半小时婚礼上的全部对话,司仪卖力吆喝,亲友掌声雷动,音乐躁动滔天,我俩却注定各怀心事地不时盯着鞋底,始终不敢抬头望向对面。

        “那次圣诞节在游乐场碰见你之后怎么再也联络不到你?”见她上厕所的时机,我忙追上去在女厕所前将她拦住问到。

        陈娜倒很潇洒地回了一下头,说:“憋不住了,刚水喝多了。”说完冲进隔间里头去。

        等她出来的时候终于正声说到:“你记下我的电话,咱们改天面聊吧,今天小冬大喜的日子,别弄僵了气氛。”

        我赞同地拿出手机记下她的号码,场景就像从前在厕所门前偷偷把烟递给她那样。


        “你上次问我什么来着?”咖啡厅靠窗的桌子后面浅灰色麻布罩沙发上,陈娜没有靠着椅背,而是直挺挺地坐着,双手托在坐垫上,双腿自然地交叉伸直,铃铛般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样子煞是可爱。10点钟和煦的光自东方斜射进来,照在她脸上映出一道耀眼的轮廓,正如13年前,初遇她时那样——我这样想着。

       “喂!想什么呢?”见我没有回应,她抬手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

       “哦,没想什么,”我回过神来,“你刚说什么?”

       “我说,你上次问我什么来着?”陈娜故意放慢了速度说。

       “哪次?”嘴上这样说着,我心里开始自责自己明明积压了那么久的怨恨跟惶惑,到最终真相要降临的时候自己却在心里打起鼓来。

       “就小冬结婚那天在厕所门口那次,那句话你憋很久了吧?”

       双手握紧拳头,轻轻拍了下大腿,我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这双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中,可望不可即的眼睛,说:“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自从高一圣诞节那次在游乐场你不辞而别之后,再也联络不到你了。”

       “我到哪里去了,”陈娜沉思似的一字一顿地重复到,一边小指蘸着桌面不小心撒出的咖啡滴画圆圈玩儿,“我被人灌药了。”她头也没抬地说。

       “啊?!”我张圆了嘴巴,吃惊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被人发现的时候,我变成了小学生的模样。”

       听到这话,我绷紧的神经一下舒缓下来:“无聊!正经问你呢!还有没有个正形儿!”

       “咯咯”——陈娜窃笑着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变化:“还是那么好骗啊你。”

       “周!娜!周大饼!”,我面孔又绷紧、耸直腰背危坐,声音近乎低吼起来,手却在桌子底下不安地比划着。同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叫出许久未叫、还是孩子时我给她起的外号。

      陈娜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惊,然后终于停止了哂笑,不过她并没有理会我的问话也没有拒绝那个称号,而是目光转向窗外,仿佛望穿秋水。

       时间就那样静止了,一分钟,也可能只是10秒钟,她终于想起来似的,说:“对于我,你了解什么呢?”说时脸上带着微笑,一如往常的礼貌性的笑容。

       “你原名叫周娜,你跟我一样25岁。你家住在北街市铁道职工家属院2幢403号,你家固定电话号码是2031728。你喜欢上课趁老师板书时吃可乐味充气糖,你喜欢紫色讨厌粉红色。你喜欢看《漫友》,你喜欢听王菲孙燕姿。写‘心’字时候你喜欢写成竖弯钩而不像我们都写成斜钩。你喜欢用沙宣的洗发水力士的沐浴液。还有,还有……”我绞尽脑汁奋力回想着过去。

       她抱起双臂,放在桌上,饶有兴味地听着,我停顿的片刻打断了她沉浸其中。她身子往前探过来,眯起眼睛欣慰地说:“真不错,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记得我家的门牌号只字不差。”

       “别急,我还能想起来别的呢!”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不用这么费力了,”这次是她喊住了我,“这些你仍记着,我很感激。不过你的记忆仍停留在中学的时候,如今我们都25了,杰西,我们不年轻了啊。”说到动情处,明显见她眼中泛着泪花。她交叉手指,低头整理了下乱了情绪和头发又重坐好,深吸口气重又开始了她的讲述:“一如你所知,我原不姓陈姓周,具体原因你也晓得的,我母亲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改嫁过一次,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以后她又改嫁过两回,因为我已成人,平时独自在家属院那个老房子住,除偶尔冲动买大件儿,工资早早花光找我妈周济一下之外,生活基本独立,因此也就没再随着后来的两个叔叔改姓。学业也早已终止,高中毕业之后我妈花高价叫我读了一个本科。目前为止,谈过4个男朋友,做过两次人流,现在这个男友在煤矿上班,长的不帅但人很老实,是我的高中同学。他名字叫……”听到这里我已头晕目眩,感觉天旋地转,整栋写字楼都在剧烈摇动。双手用力掐住双腿,努力平息自己急促的呼吸,动用全部念力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归附到她不断的讲述上来。朦胧好像听到她在说结婚的事,但并不太清晰。大概她也注意到了我的不适,停了下来,伸手摇摇我的手臂,关切地问道:“杰西,你是不是不舒服?你出了好多汗。”她触碰到我手臂的时候,我终于镇静了下来,纤细的手指是她曾经为我弹奏钢琴的美妙记忆,右手中指第一个关节处有个鼓包,是因为她常年握笔太用力的缘故。口干舌燥、浑身冒冷汗的我抓起口杯将热水一饮而尽,我抹抹脸上、脖梗后的汗滴,礼貌征得她允许后,手插入上衣内口袋探得香烟,拿出一支来点上,急吸一口,浓雾沉入肺泡后被我缓缓吐了出来,终于回过神来。坐好凝视她的眼睛。

       “吓一跳吧?”

       “有点,没想到我错过了这么多。”

       “给我也来一支。”

       “喂喂,不好吧,久别重逢立马又故技重施,传出去我名声得坏成什么样。”

       “好久没抽了。”伸手就跟我要。

       我为难地又熟练地从烟盒里拿出一支,要帮她点上的时候被她一摆手拒绝了。之后她凑到我跟前要用我嘴里的香烟帮她点燃,我配合地帮她燃着,她说:“像不像《志明与春娇》?”

       “有些事情不用一晚上做完的,我们又不赶时间。”我学着余文乐抱着双臂,闭着眼睛说。

       “这个就是性暗示了,克制点啊小王。”说完我俩哈哈大笑,好像刚才的沉默和掩饰从来不存在似的。“说起来,真怀念从前偷偷溜进电影院的时光啊,那时候只要是不出来上厕所,咱们能半天看三四部电影,从《黄金甲》、《终极者3》再到《天黑请闭眼》”我若有所思地回忆着。

       “还说呢,就是《天黑请闭眼》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让我一直到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才敢第一次玩杀人游戏。”

       “不如再一起看个电影?”

       “好啊,那这次买票吧?”

       “当然。”


       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上亮起色彩斑斓的霓虹灯,门前的夜市支起了一顶顶帐篷,锅铲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年轻的学生情侣神色轻松地坐在大长凳上有说有笑,像极了我跟陈娜晚自习之前不顾路程遥远来这里吃饭的样子。

        “所以一个人根本没办法真正了解另一个人。”陈娜一个人走在前面、自言自语地讲。

        “是啊。”我摸着手机的碎裂屏幕说道。

        “那我10月份的婚礼你应该也不会来了?”她突然转身对我说。

        “是的。”

        “我一直很喜欢电影里面的多年以后,你知道的,就那种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画面,上面一行字’多年以后’,主人公去不知道哪里类似世界角落的地方流浪后回来,仿佛变了个人,更加阳光、更加自信。很希望我的生活也可以来那么一个镜头,多年以后。”说完陈娜又转过身向前走着,眼睛不知道在注视哪里。“对了,多年以后我再也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可乐味儿充气糖。”


       屏幕上的克里斯蒂安贝尔被汤老师揍得鼻青脸肿,哥谭市人民的身家性命危在旦夕。

       “陈娜,这个电影讲什么的?”

       “是个讲理想主义者成长并跟这个世界死磕的故事。”陈娜轻声说她累了,我说“累了就休息一下吧,辛苦你了”。陈娜歪过脑袋搭在我肩膀上,闭眼睡了过去。投影仪射出的光打在荧幕上又反射到我的脸庞,泪水晶莹的光芒在它的照耀下更加璀璨,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成了一座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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