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乡里有名的建筑工匠,砌房、做家具门窗、做寿材是爸爸的三大业务。从我记事起,半山腰上的三间老房子,其中一间就是爸爸的工作房。靠后门沿墙整齐堆放着长长短短的圆木,中间放着一个长长的木质工作台,前门右侧墙角则摆着一个大大的木工具箱,箱盖总是打开着,一眼就能望见里面的各种工具。工具箱上方的墙上打了几颗钉子,挂着几把大小不一的手拉钢齿锯。
很多个早上,我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翻动工具箱,接着开门关门的声音依次响起,我抬头一看,微薄的晨光正映着我们的后窗,而爸爸不在他的床上。我知道,爸爸已经出去工作了。
偶尔碰上下雨,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早早将我吵醒。原来爸爸已然起床,在他的工作间干起了木工活。锯劈刨钉,他时不时地换工具,于是,工具与木材亲密接触,发出阵阵“哗啦-唿噜”地欢叫。
爸爸极爱他的宝贝工具,他笑说那是他行走江湖的十八般武器。极少的空闲时间里,爸爸除了打打小牌,就埋头磨他的斧子和刨子、木凿的钢刃。先用粗磨刀石磨,再用细磨刀石磨,磨出来的刃闪着白亮白亮的锋芒,爸爸满意地笑看,还伸出大拇指爱怜地抚拭那薄利的白锋,害得我一阵提心吊胆。各种工具的手柄,在爸爸经年累月的把握抚摩下也变得光滑无比,乳白的阳光透过工作房的前窗照到它们身上,反射出来的光影使得整个工具箱熠熠生辉。
那是我们家除了灶堂外最富有生气的角落。它像个不知疲倦的行者,一头挑着爸爸的骄傲和声望,一头挑着我们全家的生计和希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慌不忙,不疾不徐,走在弯弯曲曲、起起伏伏的岁月大道上。
可惜,2003年爸爸离开人世,那不知疲倦的行者轰然倒地,十八般武器千呼万唤挽不回他们的主人,只得静静待在角落里蒙尘。
后来,这些工具被人借的借,买的买,四散零落。前年冬天,我去老房子想找一把小锯带回自己家,打开生锈的锁,推开尘封的大门,走到爸爸的工作房里,环顾四周,圆木和工作台不见踪影,墙上只余几颗黑黝黝的钉子,那灰扑扑、空荡荡的工具箱孤零零地扔在屋角,像个被遗弃的沧桑老人,这满目萧瑟让我心痛不已。马上打电话给妈妈,才知道,几年前弟弟在沿海买房定居,搬迁的时候,妈妈竟将爸爸剩下的工具全部卖掉了。
何曾料想,爸爸相依相伴、珍而重之的宝贝就这样让我们遗失了。那汲过爸爸额头和手心的汗,照过爸爸随岁月沧桑的脸,听过爸爸星夜兼程的脚步,挥洒过爸爸激情四射的青春,承载着爸爸美好温馨的回忆的爸爸的宝贝,就这样让我们遗失了。
电话里,我忍不住责怪妈妈,为什么不把它们留下来作个纪念呢?妈妈说,利器蒙尘太可惜,与其留在我们的墙角挨灰尘,不如让它们到新主人手里继续发挥作用,爸爸会愿意看到的。我无话可说。
那么,漫长岁月里,我又能拿什么来作纪念呢?我又拿什么来告诉我的后代子孙呢?思来想去,唯有我的记忆,还有下面这些文字了。
砌房武器
爸爸在家乡建筑界叱咤风云的时候,房屋多是砖木结构,红砖墙,木制门窗。起初流行黑瓦房,建房时先安门,再砌墙,在墙体的合适位置装好窗、上好大梁,钉好屋顶的木皮瓦槽,房屋主体就算完工,盖瓦就是瓦匠师傅的事了。后来流行直接用模板浇筑水泥天台,无需钉屋顶木皮瓦槽和盖瓦,但需要装木制模板,浇筑水泥抹平,每天淋水养护,一个月后拆模,房屋才算竣工。
砌房时,爸爸每天都会带上以下武器去到主人家,起早贪黑埋头苦干三四天,三四米高的一层房屋墙体就可砌好。
一、线锤
线锤用于定位,掌控墙水平和垂直度。长长的白粗棉线一头一圈圈绕着木轴,形成一个成人拳头大小的线团,另一头则系在一个圆锥形的铅锤上。砌墙时,先将木柚往墙四角一插,然后将白线圈在四周墙体拉出笔直的水平线,再在墙的四角垂下铅锤保证房屋四角呈九十度。定好位后,爸爸和他的朋友们就沿着直线将砖一块一块砌上,砌完一层砖便将线锤取下,重新定位,周而复始。
拉线吊锤定位是砌墙的首要工序,需得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才可胜任。经验不足的人看不出微小的尺度差异,很难控制好精度,而爸爸十来岁跟着爷爷学家传的手艺,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只需线一拉,锤一放,眯缝一只眼这头看一眼,那头看一眼,然后就提高嗓门喊一声:可以了,砌吧!爸爸的伙伴们应声而动,发号施令的爸爸沉稳自信,带着几分威严,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好有面子。
二、灰铲、砌砖刀
爸爸的砌砖刀总是沾着薄薄的灰色的水泥沙浆,透过这层沙浆,依稀可以看出它青玉色的身子。大约一尺长,一头七八厘米宽,把手这一头只有三四厘米宽,材质不知道是精铁还是不锈钢,很薄,却很得力。
灰铲也简单,就是一个巴掌宽,比成人一掌略长、前窄后宽的梯形钢片装个直角螺丝扯着一个木质把手的器具。听妈妈说,灰铲刚买回来时,把手是黄色的。但我第一眼看见它,它是褐色的,溜光打滑,摸起来爽顺得很。
砌墙的时候,爸爸先用灰铲铲一些灰浆(水泥沙子加水和成的浆)铺上,耙平,然后把红砖对齐放在灰浆上,用砌刀在砖的中间轻轻敲一敲,直到新砌的砖块与同层的砖块以及定位的白线保持一条直线,爸爸才用砌砖刀将溢出墙面的灰浆扶上来,在砖下轻轻勾一下,勾出一条整齐划一的灰浆线,再将砌砖刀上多余的灰浆放到下一块砖的位置上。
这个动作说起来复杂,可是爸爸做起来如行云流水,手一起一落,一敲一扶,一勾一洒,一块砖就端端正正安坐墙头。
爸爸是大师傅,每个大师傅都配一个小工,小工负责挑灰浆,递红砖。有一次,爸爸吩咐小工:“来块八分砖!”小工莫名其妙,拿这块不对,那块也不对,最后无奈地说:“你别说那么专业的词,我又没读几年书。”把围观的人都逗笑了。爸爸也算虚心,以后自己先相中哪块砖,再让小工递过来。有时需要裁砖,爸爸不用比划所需尺寸,瞄一眼空缺的大小,左手拿砖,右手略抬砌砖刀在砖上用力一砍,红砖应声而断,一截掉落地上,留在爸爸手里的那一截放到空缺上,刚刚好。
三、抹泥铲
抹泥铲与灰铲造型差不多,只是尺寸大一倍,且前后同宽,主要用于抹平水泥面。
爸爸有着近乎执拗的完美主义。一些建筑工匠把水泥面抹得像刺球隆起幅度较小的荔枝皮,而爸爸则会一丝不苟地用抹泥铲在水泥面上反复摩挲,直到表面渗出一层水泥稀浆。经爸爸打磨过的水泥面平整光滑,像剥了皮的鲜荔枝。
爸爸说,他手下的每一块砖、每一块水泥面都是他的活字招牌,只要别人看了,就会知道那是他的作品。爸爸说,手艺工人千千万,他就要做个精益求精、独一无二。
受爸爸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也养成了认真的性格,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班上一个男生在我同学录里写:你的认真让我觉得可怕。但是,工作过程中,我的认真还是得到了所有领导的欣赏,只是自己心太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