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既然可以这样残杀其他动物而无动于衷,有什麽资格叫人去同情你自己的遭遇或痛苦?」
文 / 孟祥森 1996年中文版《动物解放》译者、翻译家、作家
吃素,是一种内在革命的过程,它几乎不是理论性的,而是感性的悟性的,只有从内心底层产生不吃动物的愿望时,此愿望才能成真。
民国六十年,台北的人车已经日渐多起来,而我住的永和市郊区尤为猥挤。我决心全家搬来花莲。那是年尾,已经快要过阴曆年。跟搬家决定的同时,我还做了另一个决定:吃素。
现在回想起来,我已不清楚记得究竟是哪一件特殊的事使我做了这个决定,但整体的原因我却是最清楚的:我看过菜市场血肉淋淋的尸体,看过鱼被刀切犹在蹦跳,看过牠们在无水或浅水的水盆里的困难呼吸,看过蛇颈部被划开一圈,整个皮被撕下来,蛇身犹在扭曲绞动,看过人怎麽勒狗杀狗,看过猪的脖子被刀捅进去,鲜血直冒,而猪声嘶力竭,看过可怜的小公牛因为是公牛不淮吃母奶,不淮接近母亲。
我那时候有一个幻想,我想,如果有一种仪器可以接收到人类残杀动物所产生的惨叫声,你必会听到所有的空间全部塞满了这惨叫声;如果有一个雷达幕可以呈现出人类残杀其他动物的影像,你必会看到这影像充满了宇宙,充满了时间与空间。
我自幼家贫,二十岁前很少有机会吃到动物性食品,中学时带的便当,如果偶尔有一个蛋,就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到了念大学,在宿舍包伙,中餐和晚餐大概都会有一块母猪肚皮肉,固然可怕,但终究吃到肉了!
当兵一年,是吃肉最多的时候。唸书,结婚,生子,在台北十四年,我成了一个肉食主义者,为了口馋,为了「进补」。吃过蛇肉,吃过牛鞭,学会炖牛肉,炒牛肉,炖排骨,学会吃鱼,吃泥鳅,吃蛤,吃牡蛎,煎蛋。常去吃圆环小吃。食必有肉。当我第一次因想安静而住到狮头山元光寺,曾因青菜亏待自己,屡屡奔下山来,到山下的小店大啖猪肝麵。
我现在想不起来我当时怎麽想那些被我吃的动物。
但民国六十年,我三十四岁时,我对人类这样残忍、这样大量屠杀其他动物的行径已经忍无可忍。
我不能改变全人类,但我决心不参与。
我跟孩子的妈妈说:我们搬到花莲就开始吃素。但继而一想,为什麽要搬到花莲才开始?要吃素马上吃素就是!所以当天就开始吃起素来。要拖延几天再吃素,当然是对荤食的不捨,嘴巴还想再多嚐一段荤食的香味。但当天做了当天实行的决定,倒也清爽。搬到了花莲,吃素吃得很彻底但食物中仍有蛋和牛奶。
六年以后,我搬去了台中,大概是觉得自己吃素已经能吃到收放自如了吧,有时就吃荤。但这时又是怎麽想被我吃的那些动物是怎麽死的呢?大概就是为了享受美味,而不去思不去想吧。
因为你想到牠们怎麽挨刀,怎麽样惨痛,怎麽样鲜血淋漓,你还怎麽样享受牠们的肉和美味呢?一年多以后,又搬到花莲,再迁往盐寮。约有十年,我极少吃荤。
然后是民国七十七年,台北的各种运动风起云涌,我搬到了台北,就近参加和参观许多运动。有三年的时间我开始「随缘」:有肉吃肉,有鱼吃鱼。没肉没鱼,就自己买来吃!我甚至到中国大陆特别大吃羊肉!
到了台北又吃起荤来有两个原因:一、我感到无望、无用。我常常会思疑,我一个人或少数几个人坚持吃素到底有什麽用呢?每天仍有千千万万隻猪、牛、鸡、鸭、鹅惨生惨死,每天仍是一船船一船船的鱼虾从海上运往岸上。我一个人或少数人不吃,又能减少一隻猪或一条鱼不被屠杀吗?如果不能减少,我不吃牠们,又有何益?对于人类这种肆意残杀其他动物的行为,我感到自己无用无益。二、既然无用无益,我对自己的吃素不免就有自嘲之感:你这种无用无益的行为不是在作秀吗?不是在自命清高吗?甚至,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健康而已。如果只是为了健康,倒也可以不必那麽坚持。一方面是有时吃荤有时吃素未必有损健康,二方面是,如果只为了健康,也仍是自私而已。因此跟朋友相聚便不再坚持,免得惹人不便,自讨清誉。
两年多下来,我患了两次重感冒。
吃素以前,我常患重感冒。每次都发高烧,全身痠痛,要躺好几天,发大汗才痊癒。但吃素又搬到花莲几年以后,我发现感冒轻微多了。有时只不过「知道自己感冒了」而已。
我不确定是什麽原因,但我把它归功于吃素。这是我原先未曾想到的。所以,我对吃素有了另一种「迷信」:我相信吃素会使我感冒轻微。同样,好多年不曾感冒之后又重感冒,我就自然而直接的归罪于吃荤起来了。
我「随缘」、「方便」吃荤,并不能使我心裡得平。
吃素,我或许不能使任何一隻动物免遭杀戮,但是,吃荤,却使我积极加入了杀戮的阵营,且津津有味!
吃素,我心里仍旧痛,但吃荤,不但痛,而且恨!
我的「迷信」使我把重感冒视为一种警告,告诉我,我违背了自己。
既然这样,我就还是吃我的素食吧!即使连一条鱼、一隻鸡也救不回来!即使对生态一点用也没有!作秀就作秀吧!自命清高就自命清高吧!让朋友不方便就让朋友不方便吧!少去与人共餐就是!何况本来我就觉得台湾的饭局大都已恶行恶状!
这回吃素,一开始还是吃牛奶鸡蛋,但不久连牛奶鸡蛋也尽量避免。因为我看了「关怀生命协会」的录影带《生命的呐喊》。
我不但看到了肉鸡肉猪的惨生惨死,也看到了蛋鸡乳牛的痛苦生涯。人类为了吃动物食品,其实也是罪大恶极,令人髮指的!
我也看到「玻璃光养生会」的录影带《素食的呼吁》:不但从人道上来谈素食的必要,也从生态上、健康上来谈。两个带子的感性与理性诉求让你不得不承认素食是对的,是必须的!
如果你继续吃荤,唯一的原因只不过是昧著良心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已。
我吃素不能拯救一鸭一鸡,但我决心不再用我的口腹满足去赞助这残忍的饲养与屠杀!
当世界上有那麽多人濒临饿死或已经饿死,我不愿意因为我吃一公斤牛肉而夺去喂养牠们的十二公斤粮食!
何况,深海的鱼类已越来越枯竭!何况人的捕杀鱼类是那麽残酷!
我比较彻底地吃素又两年多了,我的感冒又变得很轻微了。我相信本来敏感多病的我,因为吃素避免了许多可能的病变,避免了许多困厄。
我现在吃素,主要是吃「环保素」,因为吃素可以使地球的负荷减少十二分之十一;因为十二个人吃素才消耗一个以荤食为主的人的能量与负担。
我吃素,正确的说法是吃「植物」。我不是任何宗教的教徒,所以,凡是植物食品我都可食,比如葱蒜韭菜,但我不吃鸦片或大麻!虽然那些也是植物。我也不再抽淤,虽然那也是植物。我从二十岁开始抽淤,到四十岁断除。虽然每天尽量不超过五根,但淤瘾发作就会浑身发抖,心脏乱跳。
我虽然尽量不吃蛋类和牛奶,但仍会偶尔吃吃麵包糕点、冰泣淋和冰棒。我把这些「大德不踰,小德閒閒」的行为归到我生活乐趣与人间游戏里。但我不会以这些为主要食品。
我的主要食品是杂粮、米麦、青菜、水果和一些乾果种子之类,如葡萄乾、红枣、松子、南瓜子、葵花子、紫菜等等。我偶尔会买一瓶优酪乳解馋,因为我喜欢优酪乳。我喝酒,因为酒是植物酿造。我也常年喝米酒头泡中药製成的药酒,但所用中药全都是植物。
我还在穿皮鞋,繫皮带,但全都是一年多以前买的。我在想,要不要再不买皮鞋和任何皮件。我既不食其肉,就不应再寝其皮。
但我诡辩地说:我穿一双皮鞋能对牛羊被杀有什麽影响吗?这又是与吃肉同样的藉口。
在录影带上我看到《素食的呼吁》的提倡者,美国三花冰泣淋大老板的儿子约翰‧罗宾斯-他穿简单的衬衫,简单的长裤,而最引我注目的是,他的鞋子是布鞋,他的腰带是帆布带。我看了很感动。
我不穿皮,不穿毛,除了旧有的毛毯外,不再买毛织品。此外,我不用蚕丝製品。因为一条蚕丝被要好几万隻蚕蛹被煮死!我也尽量穿棉麻,而少穿人造纤维。我大多时间住在草屋,但我有摩托车和汽车!
我提车辆,因为我吃的如果是「环保素」,则我的「行」就不是「环保行」!在行的方面,我确实遭逢到像在吃的方面类似的困境:就是,个人的方便和欲望的满足跟环保的关怀是有衝突的。
生活在现代,你很难想像古代一样,活动空间那麽有限;想多去一些地方,就需要车辆;而在公共交通不方便的地方,自用车辆便变得很需要。而又有时候,心情烦闷,会想不受天气影响,走向室外。
所以,我现在是「素食荤行」!在我吃素的过程中,我曾有过一些深刻的印象和「偏激」的想法:我不能理解,为什麽人看著吴郭鱼这样困难地呼吸、鳝鱼的身体被剥下半边,脊椎骨露出仍在绞动,而仍旧能够吃得津津有味?
人类有什麽资格期望万物皆死我独活
我不能理解,为什麽有人看了《生命的呐喊》所拍摄的残酷饲养与屠杀,仍可以吃鸡鸭鱼肉而内心没有矛盾?
我不了解,为什麽有人自称为佛教徒,遵从佛的教导,却仍旧可以非杀生不吃,又满嘴鱼腥肉臭大谈佛理?
有一次,跟几个朋友去大饭店吃饭,鲜红的鱼肉一盘一盘的上,朋友们啧啧讚不绝口,然后是又肥又大的生蚝:把牡蛎的壳硬生生撬开,让牡蛎圆圆满满死在里面,然后让人生生嫩嫩地像吞豆腐一样吞下去!
我看著,突然觉得,人,多麽野蛮啊!人,不但是蛮子,根本就是「食人族」!我脑子里闪过的是,「不但是barbarians,而且根本就是cannibals!」真的,我不相信这样吃东西的人是「文明人」!
所谓「美食」跟「茹毛饮血」不过是烹饪法的不同而已。我也不相信对万物的死活无动于衷的人会製造「和平的人类生活」!
我相信佛教的说法:「千百年来碗里羹,冤深似海恨难平。欲知世上刀兵事,且听屠门夜半声。」在人类仍以这般残暴的方式对待和吃其他动物时,我不认为人世有救。
而且,我认为,人类既然可以这样残杀其他动物而无动于衷,有什麽资格叫人去同情你自己的遭遇或痛苦?有什麽资格期望万物皆死我独活?人有什麽资格以残杀其他动物的方式来求取自身的健康?
我知道,吃素,是一种内在革命的过程,它几乎不是理论性的,而是感性与悟性的。只有从内心底层产生不吃动物的愿望,此愿望才能成真。我知道吃素是不能强迫的,就像成长不能强迫,像领悟不能强迫。但我仍为终生滞留在茹毛饮血阶段的人感到遗憾。
有一次,在山区看到一辆卖肉小卡车,车上装著一大块一大块的猪肉。车边有好几位妇人在捡买。我从车边经过,看著这堆积的骨与肉,看这蝟集的卖肉与买肉的人,想到我再也不需要买这种肉吃这种肉了。我突然觉得好轻鬆。我脱离了那可怕的阵营。
孩子有自己的选择,不能劝使或强迫他们。吃素衍生的问题之一是孩子是否吃素呢?孩子的妈妈是吃素的,虽然也像我一样中断过数年,但后来仍选择了吃素。孩子呢?
小时候,因为家里吃素,大致上也跟著吃。一旦上了学,看到同学的饭包便向肉食归营了。我不愿意强迫孩子做什麽。我不喜欢他们吃荤,我不认为任何人吃荤是对的,但在这个大家都吃荤的世界,勉强自己的孩子吃素,我觉得会造成家里的紧张,甚至孩子心理的偏颇。
我的态度是,我做了,而且孩子也知道我为什麽做,如果他们为了贪馋,为了口腹之欲而宁可杀生,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那也只不过像千千万万人而已。我不认为我的孩子就是「我的」。他们是他们自己。在很多事情的选择上,他们和任何其他的人一样,跟我有著同样的距离。如果我不能劝使或强迫别人吃素,也就不能劝使或强迫自己的孩子吃素。有时,我甚至会展示我的手艺,为他们炖肉煎鱼,但心中总觉得鬱结。偶尔朋友来,因为孩子吃肉也跟孩子一同在我家吃肉。
但最近我决定家里不再供应肉食。孩子要吃肉,到饭店或别人家去吃。我觉得朋友来,我们还以肉食款待,心里又不无遗憾,很奇怪。我不再妥协,至少我吃饭的饭桌上,不再有那痛苦嘶喊的声音。我也决定,如果有人必须吃鱼吃肉,我尽可能不去做陪。
吃素衍生的第二个问题是养猫养狗。我自小就喜欢动物,也多次养猫养狗。但猫狗是以荤食为主,即使喂以现代化的乾燥饲料,也是动物的尸骨造成。我曾经为了养狗而每天到市场买一大包鸡头。血淋淋被斩断的脖子,半开半闭的眼睛,死亡的痛苦。我的心理十分矛盾。我喜欢狗,而狗要吃动物,我却反对这样的虐待与残杀动物。我怎麽养狗?这造成了我好几年的困惑…(略)流浪动物之家徵求孟祥森教授的同意,刊出时省略此段
从此以后我立誓不随便饲养动物。除非我有心有力去照顾牠们,也除非我能让牠们只吃素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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