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觉得命运于人之卑微,是恰好从父母口中得知一个老同学的近况。老同学是小学时期的同桌,天生口吃加后天脚跛,一件事情常常是说的唾沫横飞,也支支吾吾的说不明白。在没跟他近距离接触之前,我的观念和村里人一样,觉得他就是个傻子。但是和他做同桌的一年里,我才明白,他心里通透聪慧的很,只是在一群机灵青葱的小孩堆里,显得颇为木讷和愚钝。后来,父母告诉我,他初中还没有读完就辍学了,在镇上开着小三轮载客赚钱,傻气兮兮的,常常被地痞流氓抢钱欺侮。“真是个傻子啊!”父亲当时长叹一口气。但是我却觉得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只是命运让他不得不傻。“宏大的命运面前,人如蚂蚁草芥,半点不由己。”这是我当时心底里最直接的感受。
直到有一天,一首诗在朋友圈突然火起来。“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用词之大胆,让第一样看到人就忍俊不禁。毕竟,把睡你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女人,实属罕见。但是全诗读完又不见色情和粗俗,反而真挚的好像本就该如此。这首诗的作者余秀华,是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的一个农妇,出生时倒产缺氧带来的脑瘫使其行动不便,让她在命运面前较普通人更为的难堪。可她偏偏满含深情和才气,对这生命,对这无法摆脱的生活和村子。
“我悄无声息地落在世界上,也将悄无声息地;隐匿于万物间”。对余秀华而言,生命就像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意外,她没法选择开始,但她想选择怎么往后延续。“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在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诗歌就像是一根拐杖,搀扶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捱的年头。就个体生命而言,余秀华是渺小的、卑微的、甚至比常人更为无力。但是同时,她又是伟大的,像是从荒原开出的花,无人敢轻视坚韧生命的美丽。
1993年,诗人顾城在送给他的法文翻译尚德兰女士的书法上写到:“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这句话不仅是他真实人生的写照,也是后来很多余秀华之辈的确切形容。顾城的出生不算悲惨,出生于诗人之家的他,1987年就开始游历欧洲做文化交流。1988年便隐居新西兰激流岛,和其妻谢烨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如果说余秀华的“蚁命”在于出生时命运的调侃,那么顾城的“蚁命”则是诗人心性横亘半生造成的悲剧。诗意故事的最后,顾城用斧头砍伤了妻子谢烨,自己又自缢于激流岛的大树上。蝼蚁之命卑微,诗人之性狂妄。可是在这厚重的争议之下,他的诗歌,仍然让他存在得如同一个神话。他写“像三月的风扑击明亮的草垛,春天在每个夜晚细数她的花朵。”他写“我被粗大的生活,束缚在岩石上,忍受着梦寐的干渴,我努力着,好像只是为了拉紧绳索。”他的身体已经随着糟糠往事而走,他的灵魂却寄托于诗中不灭。
作家史铁生有大半辈子都是在轮椅上度过的,我不曾体会这种双腿无法动弹之苦,但是让我去想,也能想象得到,这大好时光,大千世界,不能肆意欢跑奔赴,该是多么的无奈与痛楚。可是史铁生没有屈服于命运,而是痛定思痛后潜心读书写作,终成一代名家。关于命运和人生,他在《我与地坛》中这样写到:“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史铁生在知识和书本之中品尝上帝的果实,欣然接受生命最初的安排,而发挥最大的主动性去让生与死之中的人生,散发出更耀眼的光芒。
史铁生的文字不仅是他安身立命的支柱,很大程度上,也成了更多可以感同身受之人的内心支撑。我小时候体质过差,一年总有大半载的时间在吃药打针。看着父母谈论病情时含混掩饰的样子,加上青春年少的我心思细腻敏感,在很长的时间内,我都在无法避免的自我拷问这生命的意义。幸好是接触作家史铁生,从他的文字中,我看到的是坚强的心灵,得到的是实实在在的慰藉。正像韩少功评价的那样:“史铁生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在漫长的轮椅生涯里至强至尊,一座文学的高峰,其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刷新当代精神的高度,一种千万人心痛的温暖,让人们在瞬息中触摸永恒,在微粒中进入广远,在艰难和痛苦中却打心眼里宽厚地微笑。”即使今时今日,我从敏感的青春期破茧而出,生命依然脆弱可欺,却也慨然不坠。
如果说上帝在个体生命里埋下的所谓“命运”的种子,从出生就开始显露端倪,那这个人在后来的人生轨迹中也已做好了足够应付的准备,尽管这准备可能是奋力一搏,也可能就此作罢。但是,如果这命运再和大时代的悲哀紧紧捆束,又有几人能独挡一面、岿然不倒?
郭婉莹,被称为民国最后一位贵族。作为上海永安百货的四小姐,吃穿不愁,见得都是大场面,结交的都是名人雅士。若说命运不公,或许郭家的下人丫鬟更有发言权。但是所谓时代动荡,就是将一位光鲜美丽,身份高贵的大小姐一下子从神坛拉入泥潭。其夫吴毓骧被划为右派,郭婉莹眼睁睁的看着所有家产被没收,丈夫被抓走。后来连自己也被下放到农村去养猪。娇柔的胳膊逐渐变得粗壮有力,纤细的手指也布满老茧,她年幼是骄傲的天鹅公主,此时是顽强的橡树,不甘在动荡的现实面前低头。在她的坚持不懈下,终于抚养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年轻时候的郭婉莹有着不曾沾染世俗的美丽,而饱经风霜之后的她则更像是一位淡雅温婉的女神,眉眼之间尽是坚定与释然。
家中父亲不似郭家小姐那般有着显赫的身世,也没用史铁生、顾城或者是余秀华那般的才华。他只是一个乐观健谈的农民,关心粮食、蔬菜和我。但是家中藏书却不少,从小到大也常常听父亲讲着《三国演义》入眠。我后来的行事作风和思想源泉,其实在牙牙学语之初就已经被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着。父亲虽然是普通人,但是他在我心目中却可以和任何有着丰功伟绩的人媲美。不仅仅是出于父女关系,更重要的是,他让我觉得:人,生而普通,却可以活到不普通。
人之普通在于生命本就由各种琐碎事物组成,人之无奈在于生命本就易受外界因素干扰,可是人之勇气也正是有足够的心性去冲破这百无聊赖或突遭变故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