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弟弟
弟弟去世已经六年了,未能见他最后一面,成为我终生的隐痛和遗憾。他的离去,给我带来山崩地裂般的痛苦,为他,我的眼泪早已流干。偶尔梦见他,总是小时候的样子,梦醒,室内空空寂寂,怅然几天。
我想,假若有三生三世,上一世,我一定欠他很多眼泪,这一世,我来偿还。
他小时候,一次和伙伴玩耍,不小心给碰坏了胳膊。父母忙着收拾行装,预备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医治,我吓坏了,以为是要了命的大事,躲在厨房里一个劲儿哭,哭的昏天暗地的,嗓子都哑了。
哎!人间事,生死难料,生命无常,如今再也见不到他了,想他的时候,或泪或笑,回忆他曾经的点点滴滴。
我们家是农村,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辛辛苦苦累坏身体和土地打交道,也没过上多么富裕的日子。
我们姐弟三人,都生于七十年代,我排行老大,底下是妹妹和弟弟,弟弟最小,又是男孩,他的身上,肩负着我们家的未来和希望。
弟弟小时候,有几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回忆,难过又温馨。
小时候,家里的架子车只要一闲,那车轱辘,就成了弟弟最拿手的玩具。
我们仨小时候都很瘦,许是条件差,营养跟不上,个子都有那么高,就是瘦,一个胳膊啊瘦长瘦长的。弟弟也那样,他站在车轱辘面前,车轱辘更像一个庞然大物。弟弟可不怕,他弯下腰,撅着屁股,双手紧按着车轱辘的轴,眼睛盯着前方,用力,呼呼,呼呼,车轱辘被他推得要飞起来,弟弟玩地那么开心,那么专注,两个膝盖,能会不磕碰?他的膝盖经常是红丫丫的,新伤覆旧伤 ,都渗着血,就没有愈合过。我每次看见,都害怕,替他疼。可他从来不在意,从来没说过一声,完全没事儿一样,只要一有机会,还是推,呼呼,呼呼,院里,路上,树林里,到处跑。
架子车被父亲拉去干活了,弟弟就打鸟,他自己制作一个弹弓,在树林子里,看好目标后,侧身,歪头,拉弓,瞄准,然后砰的一声,扑啦啦,弟弟打偏了一点,鸟受了惊,撞开密集的树叶展翅逃离了。我看弟弟打弹弓,那么容易,弹弓在他手里,像玩泥巴一样自然,我也想试试。有一次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找一个小石子,裹在弹弓的皮带子里,然后,啪,不知怎么回事?石子没打出去,竟对准我的鼻尖过来了,幸亏我没怎样用劲儿,要不鼻子非打流血不可。看来,我还是不如弟弟啊!
弟弟还是逮鱼的能手。
暑假里,雨水多。我们一上午不见他,中午他回来了,我的天,他弄回来好多鱼啊!我从厨房里出来,他正弯着腰,吃力地往那个大红瓦子盆里倒,鱼太多,沉,弟弟的细胳膊显得更细,盆里倒满了,净是鲫鱼片子,白亮亮的,在水里活蹦乱跳,母亲高兴一会儿,愁一会儿,这么多啊!这可怎么弄?那时候,我们家,一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尝一次鱼。
弟弟还有一件事,一想起来就忍俊不禁。
一次年三十炸油条,那时候过年必得炸油条,炸油条走亲戚。母亲迷信,炸好的第一根,需老天爷先吃,母亲吩咐我拿一根放盘里,端到堂屋的神像跟前。弟弟在外面玩,玩一会儿就跑回来问,炸好没有,一会儿又回来一趟,母亲说别急,等老天爷吃了你再吃,弟弟性格温和,又听话的跑出去,一会儿又气喘吁吁的回来,站在厨房门外面,歪着头,问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娘,老天爷咋还没吃完,油条还在盘里哩!我听了强忍住笑,弟弟那时候还小,真是太天真了。
哎!如果弟弟还在,那该多好啊!
弟弟是父母的天空,是父母心头的骄傲和头顶的光环。他浓眉大眼,温文尔雅,孝顺父母,珍惜家庭。大学毕业后,他独自闯荡,广州,香港,常常坐着飞机,业务繁忙。后来在南京定居,一个农村苦孩子,在没有任何帮衬的情况下,在大城市里买房买车成家立业,真是不容易。十年来,他在南京,我在老家,彼此都忙于生活,见面极少,偶尔电话联系一下,也是匆匆挂掉。弟弟后来工作更忙,他负责一个新公司的运营管理,加班,熬夜,是常有的事。有一次电话里,我嘱他尽量十点睡觉,再次也得十一点。弟弟嘴上答应,心在应付我。无奈我们相隔千里,我的担心和疼爱,也只能在深夜的空气里,化作一声叹息。
让时间回溯到六年前。
那是一个非常平常没有任何不好征兆的日子,弟弟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病了,得做一个手术,电话里,我听出弟弟声音有点低,好像故意保持平静的语气。我没有多想,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我说没事弟,啥病?有检查单子吗?弟弟说有。把你所有的检查单子全部微信发给我,我看看。
弟弟很听话,像小时候一样,很快,我的手机收到信息,他的检查单子全部发来了。
我粗略看一眼,有什么占位的词,还有一些字母,数据,我看不懂,骑上车就去医院,找最权威的医生给我看。
医生把我的手机图片一点点放大,眯着眼,看了很大一会儿了,上面总共也没多少字,怎么那么慢?他好像不认识字似的。我在旁边站着,有点急。我耐心的等,不敢问。医生终于放下手机。
这是谁的单子?
我弟的。
你亲弟吗?
亲弟。
多大了?
三十九了。
他略沉吟一下,说应该没事,年轻。
他说得我一头雾水,也没再问,就这样,傻乎乎地走了。回到家,我左思右想不对,我给南京打电话,问到底什么病?那边说胰腺癌,马上手术。我一下子蒙了,停了几秒,我又拿着手机,还去找刚才那个医生。我骑着电车,骑得要飞起来。
我稳住情绪,把手机又给了医生,说,麻烦您如实告诉我,这是什么病?
“是癌。”
医生平静的说。
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转身,迈出门槛,推车就走。
他又喊住我。
“咱是自己人,别费钱了。”
我还不信,又乘车去更好的医院,找更好的医生。
结果,所有的答案,都一模一样。
在一个角落里,我蹲在地上,抱着自己,放声哭起来。那火山一样的情绪,得爆发。
哭完回家,给领导请假,安排好孩子,搭车去南京。
几经辗转,终于到了江苏省人民医院,在那个长长的走廊里,我先站住,深呼吸,然后才轻轻地又急不可耐地推开了病房的门。就在门后左侧第一个床位,投入我眼帘的——是我的弟弟,一个浑身泛黄的弟弟,一个身上插满管子的弟弟,一个像纸片一样单薄无力的弟弟。四目相对,我的眼泪还是那么不争气。
那一年,我往返南京数次,一边帮忙照顾弟弟,一边回来工作。弟弟病中,表现的非常勇敢坚强,积极配合医生,前三次化疗后,身体恢复很好,看着和一个正常人一模一样了,第四次化疗后,情况不乐观了,弟弟出现高烧,且高烧不退,肚子疼,肠梗阻,做增强
CT,发现癌细胞扩散转移,我们全家又紧张起来。
医生把我和小妹悄悄叫过去,询问一些情况,比如你们姐弟几个啊?弟弟工作啊收入啊有无子女啊等等,我们都如实回答,我想只要他能救我弟弟的命,怎样都行。
接着,弟弟继续接受各种各样的治疗,放支架,埋管,输液,吃药,弟弟忍着癌痛,始终不喊不叫。
有一天下午,弟弟的精神状态出奇地好,他看上去那么轻松愉快,他躺在病床上,微笑着,说大姐咱聊天吧?我说好啊我就喜欢聊天聊什么?姐你平常都会做什么好吃的?弟弟兴致很高的问我,我说起一种瘦肉丸,弟弟比较感兴趣,问我怎么做,好吃吗?我说味道还差不多,精瘦肉剁成泥,加入自己喜欢的佐料,拌点淀粉面粉,筷子搅匀,水开往锅里捏,煮熟放点香油,香菜,葱花……,我还没有说完,弟弟就打断我的话,姐,你现在回去给我做吧?我立即答应,换小妹过来陪护。回家,不是一会儿就能回的,我得从医院步行到地铁站,坐好一会儿的地铁,再步行一阵子才能到家,我那时方向还不是太清楚,坐地铁还不太熟练,可为了给弟弟做肉丸,我能克服一切困难,买肉,配菜,剁馅,三下五除二,做好装进饭盒里,又去医院,这样来来回回,也得近两个小时。那时候,弟弟吃饭已经很少了,肉丸他也没吃多少,第二天又问我,大姐你还会做什么?我想了想说,我还会包混沌,那你回家给我包吧?只要他说,无论什么,我立即去做。我又坐地铁回到弟弟的家,给弟弟包馄饨,我怕包的不好看,还特意打开手机,在百度上搜索,我按着手机教程,认真去做。馄饨煮好了,考虑到路程那么远,我在饭盒里把馄饨和面汤分别隔开,到地方再放一块吃,当时我没在场,后来听小妹说,可别对咱大姐说馄饨不好吃,别万一说了,大姐一生气,不给我做了。我听了小妹的话,脸上笑着,然后泪就出来了。
就这样,弟弟一直和病魔斗争着,他已经瘦的不行了。因为癌细胞的破坏,弟弟浑身又痒又疼,脚也肿起来了,难受的时候,弟弟说大姐,你给我按按脚吧?我说好,我搬个凳子,坐在病床这头,给弟弟按脚按腿,我问他感觉好点吗?弟弟反问我大姐你学过中医按摩吗?我笑说哪学过啊?那我咋感觉你是按着穴位按的?嗨!没有,我也是随便按啊!
在医院陪护的日子里,我数次私下跟踪主治医生,求问他,医生,你还有什么办法?医生,我弟弟的病,还有几分的希望?医生给我摆摆手,说也就月把的时间,你可以为他考虑准备后事了。
为医生这样的话,在医院的那个花园里,在黑夜里,我不知哭过多少回。
我不能一直陪在弟弟身边,我还得回家一段时间,家里有我的孩子,有我要安排的工作。
那一次,我快要把家里的事做完,准备这就回南京。
那一个下午,我正在吃饭,电话打来,说他不在了,弟弟走了,临最后还在问,俺大姐啥时候来?
我放下饭碗,忍住泪,起身收拾东西。
弟,南京,我可以无数次的来,可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了赶时间,我乘坐当晚的火车。在等火车的间隙,我站在透明的玻璃窗前,对着远方,嚎啕大哭。火车太慢,每转一圈,我的心都给扯一下,心快扯碎了,才到地方。
到了,弟弟,我来了,很多人在客厅坐着,我来到你的卧室,你的床上,只剩下一个光光的床板,我紧贴着你们家的墙壁,眼泪无声地滴落。
殡仪馆里,在小小的告别仪式上,对着你的朋友你的同事,我深鞠一躬,感谢他们百忙中,来参加你的追悼会。
弟,你不知道 ,那一天,南京真冷。风从远山吹来,吹得我的脸生疼。我捧着你的骨灰盒,一步一步往前走。把你的骨灰盒存放好,当我起身的时候,突然四肢僵硬,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听见父母的哭声,感觉谁往我嘴里塞什么药丸。
弟,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事情,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各种各样的痛苦,折磨,打击,我都没有倒下,唯独这样的伤痛,让我恨天恨地恨命。
我曾经无数次想,如果可以替换,用我的命换你的命,我将毫不犹豫的踏上断头台,留下你,弟弟,你才三十九岁,你的雄心壮志,你的未竟事业,你的所有梦想,你都能一一完成。
弟,你在那边还好吧?你有没有像我想你那样在想我。
六年来,我们都好好的。我照顾着父母,照顾着孩子,一边工作,偶尔写作。就像此刻,我以文字为帆,迎风破浪,沿长江,向着你曾经居住的方向。可我再也到达不了你的身旁。只有那片墓地,那个墓碑,在诉说冰凉和沧桑。
弟,你长眠的地方很好。那里空气清新,群山环绕,山上青翠欲滴,花儿鲜,鸟儿叫,安静,美好。墓碑上,你的照片,那么英俊,你的目光和微笑,还是那么自信,平静,温和。
愿天下无癌!
弟,闲了,记得来我的梦哦!
2023.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