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再普通不过,年轻时从军,转业后当了工人,后来辗转到文化部门当了个小干部,一辈子既没挣过大钱,也没当过大官,就这样平平淡淡地一路过来,泯然众人矣。
小时候,因为母亲的严厉,更愿意亲近父亲,他是乐天派,很少对我的学习和生活指手画脚、百般挑剔,和他在一起,倍感轻松。有时候嘴馋想买点零食,找父亲要,十次有八次都不会失望而归。他的工资都被妈妈收着,手里的零花钱也是相当有限的,可只要我或弟弟开口,但凡他兜里有点钱,都不会拒绝。所以啊,我最喜欢父亲的豪爽和大方。
模糊的印象里还记得,六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兰州发生地震,看到家里的灯晃动不已,父亲当机立断,一手一个,夹着我和弟弟冲出家门,一口气跑到安全的地方,那是在我记忆中父亲形象最为高大伟岸的一次。当然,我们家没有那么多灾多难,能展现他神勇的地方也不多,更多的是那些芝麻大的琐屑小事。比如,十岁那年,他带着我和弟弟回老家探亲,一路同行,去北京游览了故宫、颐和园、天安门广场,看望了河北老家里和爸爸一样开朗豁达的奶奶、大伯、叔叔和姑姑,在冀中平原和农村的小伙伴们一起戏水、摘玉米、数星星……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个假期。长途旅行辛苦劳顿,我们为了省钱,只买了三张硬座火车票,到了晚上,父亲在座位底下铺了报纸,我睡在座位下面,弟弟睡在座位上,他就坐在一边,趴在小桌子上睡。十三岁时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他带我去游泳,教会了我如何在水里漂浮,从那以后,我爱上了游泳。现在想来,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没有训斥指责,总是那么轻松愉快。
长大后,对他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依恋和崇拜了。和同学们聊起父母的工作时,会发现母亲似乎更受人尊重和敬畏,因为在单位里更有影响力的缘故吧。平时碰到街坊邻居,他们见到我会说:“你妈妈真是个女强人,那可不是一般人!”在沾沾自喜的品味中,对父亲的看法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那时对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多少有些了解,知道母亲比父亲挣得多,再看父亲的乐天、好玩,只觉得都是缺点,他怎么就不像别的同学的父亲一样那么能干呢?
工作后,在家呆的时间越来越少,经常一周也见不到父亲一面,即使见面了,似乎也没什么话好说。我的世界他不懂,我也懒得说;他的话我又不爱听,心情不好时还会怼回去。就这样相对无言各怀心事,我关在房间里处理我的喜怒哀乐,他再也不能进入到我的世界里了。在我的眼里,父亲似乎成了家里可有可无的人,我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他的照顾与庇护了。儿时父亲的高大亲切,已凝固成老照片上那个的形象了,合上相簿已然模糊不清……
这些年来,我们相隔两地,只有寒暑假可以相见。每次见他,神情依然开朗,还像年轻时那样,不知忧愁为何物,只是如流水般的岁月洗白了父亲的黑发,为他的面庞添上了一道道再也抹不去的深深皱纹。父亲老了,老得开始唠叨了,每逢我要去探望他们时,他就会提前不厌其烦地打好几个电话:“峻峻,你订的哪天的机票啊?”“飞机几点到啊?”“你想吃什么啊?我给你做。”“你还是要吃饺子吗?想吃什么馅的?”有时接到电话时我正在上课或有事,颇有些不耐烦地三言两语结束通话,他也是呵呵笑着,并不为我的态度恼怒或伤怀。之后的电话照旧要询问,要确认我到底想吃点什么,他好给我做。父亲的厨艺是全家里最好的,这也是他最得意的。我最爱吃他包的饺子,全天下的饺子都没有他包的好吃。
在旁人的眼里,在我的眼里,父亲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他胸无大志,借用母亲的评判:不思进取,工作中遇到合不来的领导,不会忍让,宁肯一走了之;他缺乏毅力,一辈子戒不掉抽烟的习惯,我妈不让他抽,他就躲在我妈看不见的地方抽;他任性洒脱,奉妻命下楼买酱油,看见下象棋的老友厮杀激烈,也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把酱油抛在脑后;他淡泊名利,对于蝇营狗苟之事唯恐避之不及,就算被母亲埋怨,也从不解释抗议,只是默默地出去,独自消化郁闷,待回到家时,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眯眯模样。
这样的父亲给不了我优裕富足的生活条件,给不了我丰富深厚的学识底蕴,给不了我沉稳坚毅的意志品质,他只能尽其所能,给了我一个父亲能给予的关爱,点点滴滴,说起来微不足道,实事求是来说,对我从没有振聋发聩的影响力,只是,这样的感受,真的是爱的感受啊!因为一想起来,心中满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