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人情人情,人的感情,人之常情。——题记

来尔正在电脑前写一份报告,该死的吸血鬼今儿早上才告诉他,还要求他上午务必完成,下午就要交。

微信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焦头烂额的来尔本来不想接,但那铃声却一遍又一遍,一直响个不停,大有“胆敢不接,爆你手机”的意思。

“是谁呢?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吧。”来尔揉了揉太阳穴,又用力搓了搓脸,然后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妈,你都打第三个了,什么事呀,这么急?你儿子我正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呢。”来尔虽然心里急,但还是心平气和地问道。

“你表姐家今天搬家酒,你是不是忘了?”妈妈好像并没有听到来尔说他很忙。

“啊?今天呀!”来尔惊讶地说。

一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来尔在微信上收到表姐群发的邀请信息,邀请亲朋好友农历十月十一那天中午十一点去赴她家的新居落成宴。

来尔自从来到鹏城,一直数着阳历过日子,有时候忙起来,他连周几都不记得,就更别提阴历了。

听妈妈这么一说,来尔查看了一下日历——还真是今天。要说这个日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人才给表姐家挑的,周一,大家都在上班,哪有时间去嘛。

这也不怪来尔会这么想。来尔到鹏城已经二十三年,鹏城办酒席,除了丧事,都是选在节假日,大家方便。来尔已经习惯了这种主客两便的办酒模式,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家乡无论什么事都要请人“看期辰”的。

“老娘就知道你忘了,所以才打电话给你。”妈妈说道。

“嘿嘿,还真忘了。”来尔尴尬地说。

“你忘了没事,我都帮你记着呢。说吧,你要送你表姐家多少钱?”妈妈问。

啥?送礼金?来尔自打接到消息就没有打算送。

“老妈又要吃酒啦!”收到表姐的邀请时,来尔就对妻子毛豆说。

毛豆和来尔是同乡,两人在鹏城相识相恋到相守,已经有十八个年头。对于家乡的酒席,他们直喊“吃不起”。家乡的酒席,往来的亲朋好友实在太多了,礼金送得还不少。当年,来尔和毛豆结婚,酒席摆了八九十桌。这在鹏城是完全不可能有的盛况。

在鹏城,无论红白喜事,只邀请至亲以及村里关系极好的朋友。而在来尔老家,办酒,七弯八拐的叔孃姨舅,五服内外的沾亲带故,还有就同过几天工的工友,都必须邀请,你不邀请,他会说你瞧不起人。甚至还有自个攀亲赶着来送礼的,当然,这种亲戚,除了那些祖坟冒青烟的,平常人家是不可能有的。

“你说老妈会不会又叫你送礼?”毛豆问来尔。

“应该不会吧。”来尔说。

“怎么不会?去年大舅去世,她不就叫你也送了一千块钱吗?”毛豆无语地说。

来尔的妈妈一共兄妹两人。去年,大舅因病去世,妈妈非常悲痛。妈妈强烈要求来尔赶回去参加丧礼,因为她的堂兄弟姐妹的孩子远在浙沪江北的都回去了。

“妈,这次大舅过世,礼金要送多少?”来尔问妈妈。

老来家的人情往来都是来尔的妈妈在负责,每家送多少,都是她决定,其他人都不干涉,干涉也没有用,最终拍板的还是她。

“一万吧。”来尔的妈妈说。

“一万?是不是太多了?前几年两个表哥结婚,每次都才送五千元呢!”来尔说。

自来尔记事以来,这几十年,妈妈已经将老来家的最高礼金从五十元涨到两百元,又涨到两千元,随后是五千元,这一次,居然涨到了一万元。

在来尔的老家,关于礼金,收礼金的人都说那要么是自己之前送出去的现在别人还回来了,要么就是别人暂时存放在这里,以后是要还的。

没有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礼是天经地义的事,除非你敢于做出不要脸的“下剪刀”之事。谁家闲钱放银行都会生点利息,所以,因为多收了别人的,或者很久没有找到机会还礼的,适当加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老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去搬出家里所有的人情簿子,戴上老花眼镜从新近一次办酒的礼簿开始往前翻,找到了大舅的名字,合计共欠大舅七千六百元礼金还没还。

最终二老决定,送八千块钱。

大舅的葬礼场面很大,亲戚朋友来了很多。花圈沿着马路摆了一长溜,每顿饭十几桌一轮的流水席要摆三轮。

酒足饭饱后,为给大家打发时间,表哥在屋里摆了十台租来的麻将机,每台麻将机有五六人。

麻将机的洗牌声、赌徒的砸牌声、输钱的骂娘、收钱的欢笑,道士一边敲打着唢呐、钹、木鱼、锣、小鼓、碰钟等乐器,一边诵经念佛,各种声音一片嘈杂,好不热闹。

在来尔的老家,白事是不兴事后补礼的,死人上山,礼桌收摊。所有亲戚朋友都会赶在死者上山前上人情簿子。

来尔怎么也没想到,在大舅的丧事上,妈妈竟然想出了新花样。赶在上山之前,来尔的妈妈把来尔叫到一边,叫来尔也到人情簿子上上个名字,以来尔自己的名义再送一千元礼金,两个表哥,每本人情簿子上五百元。

“你不是已经送了八千块钱了吗?”来尔疑惑地问。

“那八千块钱是我和你爸送的,是我们欠的,理应由我们来还。”妈妈说,“以后,再有大凡小事,就由你和你表哥往来,我们就不管了。”

“我们是一家人,我结婚后,也没有分家,现在却送两笔人情,让别人看笑话。我看这次我不送,等表哥下次有事时,我来。”来尔说。

“不行。”老来接过话说,“你大舅和舅妈都已经过世了,你表哥的孩子才上小学,他们也不修房搬家,也就是说他们少说十几二十年不会办酒。你只有这次有机会挂人情。”

“是呀!人情人情,走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你现在不走,以后,亲路就会断了,以后我们走了的时候,没有人相帮,你一个人把我们背上山吗?”妈妈接着劝说来尔。

“就算你一个人能把我们背上山,那副棺材呢,那么大的体积,那么重的分量,你难道要把它拆了扛上山去?”老来看着灵堂上停着的棺材,以及上百个帮忙弟兄,一脸忧愁地说。

“各位帮忙弟兄们,不管你是冲壳子摆龙门阵的,抽烟喝茶的,打扑克搓麻将的,光膀子穿棉袄的,光脚板人字拖的,今天主家跪请抬棺,请列位高人壮士、各路神仙金刚鼎力相帮,送亡人上山……”

来尔本来还想说什么,总管先生已经站在了灵堂前招呼帮忙弟兄,表哥便跪在堂前向众人致谢,所有亲戚朋友则开始拆灵堂、绑灵杠,打包花圈、纸钱、亡者衣物等需要在山上烧掉的东西。

来尔终究还是上了人情簿子。后来爸妈说只限于这一次,就当是孝顺大舅。

开弓没有回头箭。来尔现在才发现自己把人情世故想得太简单。

“我不送呀!你们送就好了,我们又没有分家。”来尔尽量用妈妈能够接受的理由来解释,“一家人,送两份礼金,真的很难看啊。”

来尔的妈妈掰着手指头开始给来尔算账:“你看看,你爷爷过世、你奶奶过世、你结婚、我们造房、你的孩子办满月酒,你表姐家都来的,我们收过他们的太多了。再说,去年你表哥家你都送了,现在不送表姐家,别人会怎么看你?”

“表姐家以后还要办事的呀!这次搬家,过几年老二考大学,然后大女儿结婚,还有老三老四,我可以接着还嘛。”来尔继续劝说着。

“那不一样。”老来说,“我们送的是还我们欠的,接下来我们要交权给你,你们之间的人情要你自己来走。”

“那能不能这样,我们换一种方式,这次你们就不上名字了,直接上我的名字吧,按照我的标准来送,我保证最终不会欠别人的人情,好吧?”来尔说。

来尔试图劝导爸妈变通,可惜他失败了。

“不行。”老来和妻子异口同声地否定了来尔的建议。

为了让儿子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老来以来尔的幺爷爷来明将来归西入土难来劝说。

来明是一个非常另类的人,他完全不像是来尔老家的人,倒像是发达城市的居民。关于人情往来,他向来走得很少,只有特别亲的几家他走走,而且送礼完全遵从本心,从不与人攀比。因此,与他有往来的人很少。

今年的来明是一位年近八十的留守老人,他膝下仅有一个儿子——来辛,来辛大学毕业后便在春城开了一家小酒吧,生意不错。

来辛在对待人情往来上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来辛在外将近二十年,平时很少回去。他本想把老父亲接到自己身边亲自尽孝,奈何来明待了一个月就说什么也要回老家,说老家自在。

来辛在老家镇上全款给老父亲买了一套商品房。两父子谁也没有通知,只是请巷子口的瞎子算了个期辰便搬了进去。

来尔与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叔叔关系很好。来尔曾问来辛为何搬家都不请亲戚去坐坐。

来辛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来尔:“你在鹏城买房,孩子满月、周岁,你都没有办酒,这是为什么呢?”

“路程太远了,将来还不上多不好意思。”来尔说。

“那你爸妈在老家送出去的,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来呀?”来辛笑笑道,“总不至于到他们百年之时再去收。”

“真到了那一天,我不铺人情簿子的。”来尔脱口而出,“我在外这么多年,老家的人情往来都是我爸妈在走,到他们百岁之年,能到场的,包括至亲,绝大多数都是看的我爸妈的面子,而我,已是承他们天大的情,我如何还能收他们的礼金。”

“老人总是要走的,但亲戚总是还在,你难道不走了吗?”来辛弹了弹烟灰,继续说:“从我妈将嗷嗷待哺的我抛弃的那一天起,我的亲戚就不多了。我现在在老家,除了我爸外,也就只有老来家几个哥哥姐姐以及他们的孩子——也就是你们。你和我不一样,你的亲路还很宽。”

“那也没关系,人情簿子还在。我爸妈欠下的人情,我会还清。此后至亲有事,通知到我的,我人情也会到。”来尔说。

来辛说:“人情,何为人情?当人情被写到人情簿子上,并用金额来衡量后,它就再也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而成了一种有盈亏的投资、一种比大小的交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再也深不过那薄薄的人情簿子,再也重不过那张人情纸上的数字。”

来辛对人情竟然看得如此通透,让来尔甚是意外。

“是呀,人情人情,人的感情,人之常情。以前办酒,是因家中有事,需要亲戚朋友相帮,而主家办酒席,是为答谢。亲朋好友送点钱财,是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助主家顺利办事。然而,今天,家乡的酒席,早已变味。”来尔感叹道。

“借个孩子满月酒,年年生日做大寿。换道大门就搬家,复婚也当新婚走。如今的风气,已经要靠政策来拨正,老家的风气,早已成了笑话。”来辛说着将烟屁股按在烟灰缸里。

“如今我们都在外,几年难得回一次老家,老家的亲戚朋友过事情,我们都没有回去换工,将来老人故去,怕是没人帮衬呀!”来尔对来辛说。

“现在都在推行火葬了,再过些年估计也要葬公墓,就像现在大城市里一样,葬礼也终将简化。所幸,我还有你们,我爸老的那天,不至于入土为安都难。”来辛说。

来辛和来尔的交谈是十年前的事,他们谁也料想不到当初推行得风风火火、令有的老人为躲避必须火化而提前了结自身的火葬,演变到今天成了“尊重老百姓的土葬的意愿,不强求火葬。”

当老来说到来明将来上山难时,来尔肩上突然一沉。

来尔的爷爷上山那天,天雨路滑,在上一道坎的时候,左前方的一位金刚脚下突然打滑,眼见棺材要着地,离得较近的来尔飞身顶上去,当灵杠落在肩上的一瞬间,上百斤的重量差点让来尔闪了腰。

想到此,来尔顿时沉默了。父母早已明确表示,不愿意火葬,理由用老来的话来说是“老子只听过叶落归根,没有听过叶落成灰”。

土葬的观念在父母的心里根深蒂固。若真到了那一天,长年不在家的自己应当怎么办?来尔心里甚是发愁。

“人情人情,人的感情,人之常情。人情只有往来才能维系。家乡的人情风气确实奇葩得像一个笑话。但一方一俗,身在其中,有几人能独善其身?作为家中独子,你如果要坚持做一股清流,那你终将成为一个笑话。”老来说完,将所有人情簿子交给来尔。

来尔拿起一本本人情簿子,一页页翻看着,簿子上的一个个名字,他有百分之八十都不认识。

古人云:“人情似纸张张薄。”来尔突然迷茫了。这一页页人情簿子哪里就薄了?上面记着的那一个个姓名,那可都是天大的人情,这份人情远远重于其后紧跟着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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