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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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陆时渊推开门的时候,室友们几乎同时翻了个身,床板的嘎吱声表达着他们的不满。对于室友总是被深更半夜回寝的开门声吵醒,这件事,陆时渊深感抱歉,以及无可奈何。

难以在凌晨一点前入睡是陆时渊正式学画画后养成的毛病,似乎再也改不了了。他从小喜欢画画,却是在高中分科后才被“理科家族”同意去拜师学艺。送他去画室那天,他的理科天才老爹像失恋一般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从此每每想起理科学灰级儿子,不能传承他的衣钵,便欲痛饮一番。

终于能肆无忌惮的陆时渊如鱼得水,每天拿着画笔不停手,原本就内向的他更加觉得与人交谈是浪费时间。压抑着的天赋一经释放,便如岩浆喷薄,势不可挡,亦是惊艳四方。各种赞美加身的他,也日渐成了同学口中的“高冷小王子”,如此称呼大概也含着寻常人可望不可即的调侃意味。

后来陆时渊发现每日熬夜让他在不画画的时候,也不能在凌晨一点前入睡了,他觉得这样也不错,他安于在世界安眠时独自清醒,待在画室描绘黑夜。可是当他第三十一次被苛刻的老师夸奖、第208次吵醒熟睡的室友时,他在黑夜里觉得不好了。

陆时渊横躺在床上,不经意间想起老师夸他时,“同僚”投来的眼神。那一瞬间,有一种茫茫天地间唯自己存在的感觉。他自嘲地想:还没画家本事呢,就有了画家的孤独。

下午放学后,陆时渊照例直奔画室,匆匆的脚步让路人以为他内急。

其他艺术生都是在上晚自习后才姗姗来迟,于是傍晚的画室成了陆时渊一个人的天堂。

静悄悄的画室,总是给陆时渊一种家的温暖。

摆好工具,陆时渊露出满意的笑容,正要开始,有个很欢快的声音突兀响起:“嗨,帅哥,你好呀!”

这给陆时渊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感觉。四下看看却又不见人影,似乎是恶作剧。

又一次拿起画笔,露出微笑。

“啊喂,这里这里,迷人的我在呼唤你。”刚才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低头,只见他新买的水粉笔在朝他挤眉弄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细小的笔杆上竟也容下了两只眼睛一张嘴。陆时渊想起了小时候看的动画片。

“你是……”陆时渊迟疑着开口,“马良的神笔?”

两只小眼睛顿时瞪大:“你认识我祖先?我是神笔的第288代直系传人!”

“那你也能画摇钱树?”

“不能!真是肤浅!祖先是祖先,传人是传人,请不要把我们混为一谈!”

“好吧,那你能干什么?”

画笔骄傲地挺胸抬头说:“作为你的水粉笔,当然是帮你上上色啦,还有职业唠嗑!”

陆时渊心想:那么我是买了支话唠?

神笔的后代完全没有作为一支画笔的觉悟,像是憋了许多年终于能开口了,在陆时渊身后一刻不停地讲话,从他祖宗一直讲到他未来的儿子,似乎还想挖挖陆时渊的家底。

陆时渊内里并不是一个冰冷的人,不好意思打断画笔的热情,便一直耐心地听着。手中的铅笔漫无目的地勾画线条。

这个奇妙的日暮,就这么被一支画笔耗掉了么?他想。

从画室望出去,看得见另一栋教学楼上攀爬的三角梅,绿藤枝蔓托着盛放的花,在溶金璨阳里美得有点触目惊心。陆时渊当即决定把它留在纸上。

虽然有个看书的女生站在花旁,与美景略有违和,但这并不影响陆时渊找到“猎物”般的好心情。

铅笔与纸页的摩挲声交织着喋喋不休的唠嗑,如同音符跳跃在陆时渊的耳边。笔落成形,一朵娇媚的花盛开在画室。

“哇哦,不错嘛!”画笔赞叹道。

陆时渊却盯着门口——在花旁的女生,跑这来了。

“嗨,你是不是在画我?”女生问。

陆时渊不知如何作答,挪动身体挡住了画板。一个自恋的女生。他心说。

女生竟毫不客气地推开陆时渊,嘴里嘟囔着:“不要害羞。”却在看见画上不是意料中的东西时红了脸,尴尬地离开。

莫名其妙的女生,莫名其妙的笔。深夜,陆时渊数着高楼中仅剩的几点光亮这样总结这一天。

没想到第二天放学时,那女生又来了。传话的同学用不怀好意的语气喊陆时渊出去,喊声之大几乎让全班人都听见了。文科班的女生,最爱八卦,只怕陆时渊和那女生已被迅速脑补成了各种故事里的主角。

有人问说:“哟,高冷小王子,哪来的美女找你呀?”但未得到回应,他只好咧咧嘴和其他人一起笑。

陆时渊在内心捂脸,表面上却还是毫无表情。他并不喜欢把心情都放在脸上,甚至,有时候因为听多了类似“高冷”的形容,就以为自己真的很高冷无敌,无须让别人看见自己除高冷以外的反应。

女生彻底无视周围好奇的目光,对陆时渊说:“我是方亦雪,交个朋友呗。你不用介绍自己,我关注你很久了。”几乎直接表明了她的意图。陆时渊有点懵,他很少与女生交谈,更没见过如此大胆的女生。

愣了半响,陆时渊红着脸挤出一句:“很高兴认识你,我不早恋,再见。”说完便落荒而逃。方亦雪也是愣了一下,而后大笑起来。

小道消息永远比官方消息要流传得快,在特长班上课的时候,周围的同学已经在用好奇的目光看着陆时渊了。课间陆时渊也依稀听得见“赤裸裸地告白”“勇敢的女生”之类的字眼。就连那支画笔,也换了话题,兴致勃勃地和陆时渊谈起了自己的“恋爱心得”。

陆时渊没想到一支画笔还能对这种事大谈特谈,几乎对它忍无可忍。他犹豫几番,最终决定绕到教室后面,和一个同学换支笔。反正画笔的声音只有他能听见,不打扰别人。

换笔的同学听见“高冷小王子”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简直是受宠若惊,连忙把自己的笔呈上。

走时,陆时渊瞥见那同学的画,发现几个问题,便提醒了他。

那天下晚自习时,流言里竟多了句“恋爱让王子变得温暖了”。

画笔把它收集的小道消息告诉陆时渊时,陆时渊很奔溃。

后来几天,方亦雪会都在放学后来找陆时渊,大大咧咧完全不介意别人怎么想。

在高中生的眼里,有个管教极严且无孔不入的班主任,最大的坏处就是小情侣藏得太好,让“狗仔队”挖不到饭后谈资。方亦雪的出现极大地填补了班级里“早恋”新闻的空缺,于是每天放学后班级里都闹腾不已。

而这新闻能成热点,也因为,方亦雪追的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小王子”,谁都好奇,在他们眼里遥不可及的人是否会“堕入红尘”。

故事的主角陆时渊每一次都是红着脸不肯出去见方亦雪,于是方亦雪便拉上几个人堵了教室门,守株待兔。

后来班上的男生实在看不下去自家人被一个女生这样“欺负”,主动提出要做“护草使者”,一堆男生浩浩荡荡地围住陆时渊冲出教室。见方亦雪没追来才离开。

寡言的陆时渊嗫嚅着对几乎没有过交集的男生们说谢谢,待落下最后一个音,那群男生早已勾肩搭背地走远。

不久陆时渊画了一幅名为“少年”的画在市美术馆展出,看过的男生不好意思地跟他说,他把班上的男生画得太帅了。

方亦雪又找到画室去,抱着书不说话,笑得也有些甜美。但在陆时渊看来这就是在招魂。她赖在画室不走,也不说“早恋”问题,只是像对朋友那样讲述她的点点滴滴。陆时渊有点怀疑是自己自恋了,方亦雪真的只是想交个朋友。但即使不是“心怀不轨”,陆时渊也还是不想理她。

奇怪的是,方亦雪居然也能听见画笔的声音。陆时渊不搭理她,她就和画笔搭话。很不幸的,原本与陆时渊同仇敌忾的画笔和她聊着聊着竟成了知己,相见恨晚。陆时渊的“天堂”里多了两只职业唠嗑的麻雀,每天叽叽喳喳的欢闹声彻底扰了他的安静。

就连深夜的寂寥都被麻雀啄出了狂欢的感觉,陆时渊只好一再提早回寝室的时间。这就开心了他的室友,以至于开了个小型party来庆祝陆时渊不再打扰他们的美梦。陆时渊甚至被他们拉上一起引吭高歌。

那天晚上,陆时渊还是因睡不着在阳台上一个一个数高楼上的灯火,想象着父母理解他那一天、家中将有的温馨。却发现,时间还早,仍是万家灯火时,他数不清学校周围究竟有多少温暖的人家了。

第二天,陆时渊的画里没有深夜残存灯光的影子,只有他爹伏案演算的侧影。老师夸说,画中的温暖色调直击人心。

同学竟不再沉默,而是在旁打趣说:“果真是那女生让你由内而外地燃烧了吗?”

陆时渊心下一动,笑说:“你猜是不是呀。”

陆时渊渐渐觉得他的生活有些偏离轨道了,很多东西都有了点变化。但方亦雪和画笔的吵闹依旧难以停歇,还好陆时渊也开始适应他们。

方亦雪对画笔说,她梦想成为一个作家,要把自己的书卖到天涯海角,让所有不相信她的人认可她,让想要的生活拥抱自己。

陆时渊心想她也是为梦努力的人啊。

方亦雪又说,要让陆时渊给她画插图。画笔说,他肯定不愿意给你画。方亦雪撇撇嘴说,她有一百种办法。

一人一笔以为陆时渊已经完全沉浸在画里,根本听不见外界的声响,谈得那叫一个肆无忌惮,殊不知陆时渊竖着耳朵听得还挺有味道。方亦雪的“办法”越说越离谱,画笔给她的建议更是奇葩。陆时渊心说,要不直接答应帮她画好了,要是他们的计划真实施了,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勇气画画了。

夕阳的寸寸光芒把窗台的影子拉得愈发长,披着金色衣裳的少年突然觉得喧闹是种美好。

闹累了的方亦雪趴在桌上睡着了,画笔似乎也眯着眼睛想小睡一会。陆时渊盯着女孩的脸看了半响,突然提笔在纸上画起了三角梅。画成的东西几乎和之前那朵一模一样,可细看之下,竟像是甜美女孩的侧脸,似乎还能数出长长的睫毛有几根。

“当初是谁义正言辞地说不早恋的?”画笔突然精神抖擞地问,小眼睛里散发贼亮的光芒。

“谁说我要早恋了!”陆时渊冷冷地说。

画笔一副“看透你了”的神情,慈爱地说:“哎呀呀,年轻人不要害羞嘛。”

陆时渊懒得理它,撇下它和方亦雪打算走人,一出门却又陷入了另一群人的“攻势”里——受方亦雪的激励,爱慕王子殿下的女生们大胆了起来,纷纷守在门口给陆时渊送上情书!

                              三

“嘿,赶紧逃吧,前面又是一个妹子。”离开的男生又折返回来,不怀好意地说。

陆时渊无奈地叹口气——俊秀的脸、过人的才华和开朗的性格总是为他引来各式各样的情书——他抱起篮球,对着身边的哥们一挥手,少年们便齐齐撒开腿狂奔,只留给女生几个模糊的背影。

跑过教学楼的时候,陆时渊闻到墙上三角梅的芬芳,忽然间,又想起方亦雪和画笔。

一人一笔在某个陆时渊不再失眠的日子里消失了,是莫名其妙的消失,就像他们莫名其妙的到来一样。那天,陆时渊逃掉所有的课,在画室用一整天为那朵三角梅添上绚烂的色彩,而方亦雪和画笔一直没有出现,于是,连寻找都不用,他确定,他们消失了。

陆时渊也没有什么难过或者担忧,就好像,他们只是一个梦境。沉眠时,他们到来,清醒之后,自然离开。除了偶尔的失落与念叨,有哪个醒着的人会去寻找一个梦境呢?即使这个梦境美好得像在皑皑白雪里渐次绽放的红色芬芳。

可这个梦境,真实地改变了陆时渊的一切。【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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