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下来了只野猴子。
这话是妮子说的,妮子说是从她爸爸那听来的。
彼时,我们一群人围着妮子的爸爸 “叔叔,是真的吗?你真亲眼看到那猴子?”我焦急的问到。
“这还有假,就今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就看那猴站在那树尖上,在那摘那尖芽芽吃呢”
“叔叔你骗人,那么高的崖,那么高的树,那猴它坐树尖上它不怕摔下去?”我还是疑惑。
“你们这群小鬼,我亲眼见的还能有假?呐,我指给你们看,就那,不是,就那个树尖尖,一个猴子,小孩那么高,满身金灿灿的毛,一转身我还看到它的红屁股了呢”
“噫,红屁股勒,你都看到了怎么不抓住它呀”三斤抢着问。
“那我一过去它可不就跑了么,你们没见过它跑,胳膊比你们的还粗,抓着那树枝荡秋千似的几下子就飞出几丈远,那我哪逮得到。”
“土铳,你用土铳啊,直接嘣下来”大飞赶紧出主意。
我一听急得直瞪大飞,怕妮子爸爸真应了大飞的馊主意。
妮子爸听了直戳大飞的脑门,压低了声音说“你这小崽子,啥土铳,啥土铳,我可没有。莫说我逮不到,就是逮到了,那过几天也得交到公安局去,那可是从神农架跑过来的猴,属于保护动物知道不。”
神农架来的猴!保护动物!大飞和三斤,我们仨都听的一惊一乍的,对于妮子爸竟然看到这猴表示无比艳羡。我急忙问:“叔叔那它是每天都来么?我们啥时候能看到它呢?”
“那可说不准”,妮子爸笑着说,接着又故作神秘告诉我们“但我知道这猴子在那崖底下做了窝了,白天就上来找吃的,一到傍晚就回它那老窝去了。”
从妮子家离开,我们仨破天荒没在路上打架,一路上都在讨论那神农架来的满身金毛会荡秋千的红屁股猴子。眼看大飞第一个要到家了,我们还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紧急决定,下那崖底下去,到那猴子老巢那去守它去。并准备第二天叫上磨足子,眯眼儿。如果他们说不去我们就说谁不去谁就是狗,以后都是赖皮狗。之后三斤也要到家了,他从小路跑的飞快,书包在背后颠得飞起,暮色此时已经像一坨搅不开的麻糖,树上有“吊死鬼”一种吐着长丝的虫,掉在书包上,我因为一心想着那红屁股的猴子,把地面上掉落的吊死鬼踩的啪啪爆浆。我这人自小有个毛病,白天干什么杀生的事晚上就噩梦缠身,白天往蚂蚁洞注水晚上就做梦蚂蚁爬了满床,白天掏了鸟蛋晚上就梦到被野雀啄瞎眼睛。是以之前遇到吊死鬼我也只敢踮着脚走,还没到家天已经暗的扯也扯不开。要是有大飞和三斤一起走还好一点,可他们一到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走完剩下的几公里,一想到那么孤单的路途我就绝望,肩上的书包恨不能把我压垮,我开始后悔跟他们在路上野那么久,晦暗的树林有鸟开始叽叽咕咕叫起来,我什么办法都没有,就开始哭,眼泪簌簌的往下掉。慢慢地星星出来了,草丛里的虫子开始嚷嚷,我便放声大哭起来。后来学了一篇课文叫《七色花》,我便揪路边盛开的野棉花,野棉花只有五片花瓣,我每撕下一片花瓣抛到天空都喊一句“七色花七色花送我回家吧”。花瓣丢完了,我还是在原地,然后我就往家踱并开始嚎嚎大哭,一边哭一边看看路边还有没有野棉花。大约我嚎得太凄厉,三斤竟愿意绕路陪我走过吊死鬼最泛滥的那段路,我很感激他,决定唱歌报答他,于是就可以看到他送我后从他家后坡一路鬼哭狼嚎冲下去,骂我唱得难听。我唱一段就要停下听听他还在骂没有,要是他没声我总担心他因为坡太陡冲下去摔死,直到树林传来飘渺的一声“我快到啦”,我知道他没因为送我把头摔掉,我不用给他抵命我才赶紧往家跑。只是这个人做事有始无终,绕了几个星期就不愿再绕了,我央他也不干,我怀疑他能在送我回家这件事上始乱终弃就能在一起去看猴子时临阵倒戈。我因为想着三斤会临阵倒戈自然就把踩死吊死鬼的事忘了,甚至忘了哭。其实哭这个事也不是非哭不可,只是我要是不提前几公里就开始哭到家之后就哭不出来,哭不出来还玩到天黑才回家就得被罚在屋外头跪着,我要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回去就能被骂一顿,就算是跪也跪不了多久。
至于叫上眯眼儿和磨足子,那是为了找同盟。大飞和三斤其实是堂兄弟,虽然他们偶尔也相互残杀,但大多时候他们都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我虽然仗着自己是路队长这一重身份能够压制他们,但人少的时候他们就不惧造反,往我头发上粘苍耳,挑衅大狼狗,在大狼狗追下来时拔腿就跑,让落单的我背黑锅与狼狗斡旋。后来我练就一身短跑的本领,学校的一百米短跑几乎没输过。我相信我能够让磨足子和眯眼儿在需要表态时拥护我是因为这两人都曾深受大飞与三斤的迫害。磨足子和眯眼儿,听这名字就知道他们一个是吃了秤砣的小矮子,一个是眼睛粘了502的眯眯眼儿,我觉着当众叫人绰号实在非君子所为,但大飞和三斤他们不仅给人取这样难听的名字,还大声呼喝,奔走传之。眯眼儿的爷爷曾经拄着拐棍在路口拦住他们宣称要扒了他们的皮。我那时顶喜欢跟眯眼儿一块儿玩,她是唯一一个能跟我在路上飙《青藏高原》的人,我一度认为我们以后会一起成立个组合。除此之外,眯眼儿还知道许多知识,譬如有一天她跟我讲一个鬼子当年糟蹋了一个黄花大闺女,我问她什么是“糟蹋”,她便把我放倒,然后压住我使劲挠我痒痒。我在地上扭来扭去不喘气笑了三分钟,自此对她大为佩服。磨足子当年更是和我坐过同桌,是我一对一学习帮扶对象。我虽然没能帮他把学习提起来,但在他逃学躲树林子里时曾痛心疾首放弃当组长的原则替他隐瞒,成功让他逍遥快活半天后被他爸逮住一顿狠抽。他虽然挨一顿打,但对我替他隐瞒心存感激,邀请我们去偷他家的苹果。只是在偷苹果时他爬在树上摘,三斤和大飞也想上树,磨足子不让,他们便把磨足子从树上摇下来,磨足子四仰八叉摔在地上像只大青蛙,登时边哭边喊说有人打他还偷他们家果子。他爷爷奶奶颤颤巍巍拿了几尺长的竹棍便要来打,吓得我跟着大飞三斤翻上田垄拔腿就跑。
看个猴子而已,其实没有多复杂。只是我一个人下那崖底下去不仅害怕,万一被家长发现没人同我一道受罚就太没意思,所以我是铁了心的要将其他人都拖下水,磨足子和眯眼儿可以去当癞皮狗,大飞和三斤,贼船是上定了。约定好去看猴子我们就开始部署战略,大家都踌躇满志,只是在部署战略时三斤怎么都不愿意从家里带拴牛用的缰绳,大飞已经准备偷他爷爷的弯刀了,我也画好我们要行进的路线。没有缰绳就没有安全保障,这件事我们纷纷谴责三斤,说三斤这个人“太奸”。三斤奸这件事大飞早就跟我说过,大飞曾和我一道绕好远的路把没爸爸接的小同学送回家,本来我们三个应该一块儿送的,但三斤借故溜了。大飞便告诉我像三斤这样的人就是“奸”,我很认同,觉得三斤不仅奸,还对不起他胸前佩戴的红领巾。相比起来大飞就厚道得多,不仅体现在他爽快得答应偷他爷爷的弯刀上,他还带我和三斤去过他家里,我们在家里翻箱倒柜,把能吃的都吃了,又看了他姐姐的日记,末了在他家打水的井里泡了脚。水又清又凉,我们仨坐在井沿上,冰得龇牙咧嘴。
故事最终,我们都没有去看成那猴子,原因大概是猴子被林站的人带走了,又或是计划被家长知道了,或者我自己反悔了。也记不清,反正大家最后都是癞皮狗,但因为都当了狗所以也没人嘲笑谁,又过了几年,我和大飞三斤拜了把子,我年龄最小,垫底成了小六,至于没提到的三人,那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很多年后,我还是自己去看了猴子,那些猴子被关在笼子里,它们转身时果真能看到一个个红屁股,只是我看着它们在笼子里晒着太阳,扒拉着对方的脑袋,我的脑海中总能浮现另一幅画面:满身金毛的猴子在夕阳下从树尖一跃而下,抓着树枝刷的一下子荡出几丈远,它轻巧的落在另一棵树上,身后跟着两个小子还有一个丫头,他们连滚带爬地追着,乌拉乌拉的喊:
“我们看猴子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