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听起来似乎过了很久,是个令人惊讶的时间里程碑,也是个很有力度的纪念。否则,我不会在二零一七年的现在,如此深刻地回忆起,我妈妈就是在十年前,坐在客厅落地窗前,仰望着天空,诉说着向我示弱的一字一句。
十年前,我妈妈那句向我示弱的话是怎么说的呢?她是这样说的:「妈咪现在这样,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够陪在我身边。」在我心目中,我妈妈不仅是只老虎,还是头狮子。她说话总是凶巴巴的,一发起怒来便惊天动地。从小到大,一跟她说话我就马上从一匹自由不羁的小马儿自动缩成一只随时待宰的小兔子,言行稍不合她意便即招来怒骂,每次都怕得要死——印象中,我是第一次听到她用那种声音说话。
那时候,一个星期有三四天,我就坐在客厅托着腮,看她语带哽咽地重复那句话,然后再看阳光一条条照在她的侧脸上。太阳似乎在和她的秃头顶比谁比较亮,谁比较能遮掩闪闪发光的眼泪。
这样的日子过得不久。我妈妈撑了两个多月,便走了。死去的人是没有感觉的,时间也好,感情也好,眼泪也好,对她而言已毫无意义。所以,她离开的时候,我不哭;即使这十年间想起她,或者在梦里见着她,我也不会哭。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是很平静的。我和我妈妈,就各自坐在客厅的一角,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似乎在彼此陪伴,又似乎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呼吸。那阵子我过得甚是轻松,不用勤劳洗校服,不用担心老旧的自行车无故脱链子搞得自己满手黑油,更不用战战兢兢和别人家的父爱母爱在三岔路口比速度。唯一感到沉重的,也许就是校方给我寄来一个月半缺席逾三十天的警告信时,我老师说满六十天就遭退学了。
最后我当然没有遭到退学,考试成绩还一直保持在班上前三名。我妈妈过世不久的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妈妈生前说要我陪她的那句话,其实并不是她第一次向我示弱。正确来说,是第三次。我赫然发现这惊人的事实,她过去两次示弱的记忆,也相继扑面而来。
我妈妈乳房上的肿瘤硬块发现得早,病却诊治得迟,但那时候我一直认为我妈妈很乐观。一开始,她总是对我说,只要动了切除肿瘤手术,她就好了。她每天叨叨念念着这句话,直到后来医生诊断肿瘤太大难以切除,她便改口说,先做化疗,化疗了肿瘤变小了就能动手术了。
那时候,她也开始看书,看我买的书,看的是我珍藏在书架上,一本叫《坚持》的书。她看完书后,竟突然找我说感想,说作者写得很好看,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我妈妈什么时候对我「不三不四」的书感兴趣了?原来,那其实是她的脆弱。她说的那些话未必是说给我听的,她看我的书也未必是想要了解女儿的内心世界——她根本自顾不暇,一直在想办法告诉自己要坚强。
我忽然好奇了,我妈妈活了四十多年,她是如何度过生命每一次的脆弱和委屈的?我有文字有音乐,那么疗愈她的是什么呢?其实,仔细想想她第一次向我示弱的时候,也许就明白了。
我妈妈第一次向我示弱,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忽然跟我说,等妹妹满二十一岁,她便要离婚,还说要跟我同住,等我结婚生子,就帮我带孩子。那时候我不懂事,问她为什么要离婚,结果她怒发冲冠,我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觉得很委屈。
后来,我渐渐懂了,却已经没意义了,但我仍为她感到痛心——那时候我才十岁呀,妹妹也不过六岁,她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编织一个十五年以后的梦?十五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我妈妈竟怀抱着这虚无的梦想,咬牙学习坚强,撑了七年,结果什么都来不及实现。
我的妈妈,她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竟然连个能够实实在在支撑她继续坚强下去的支柱都没有!我发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这一生,有快乐过吗?我不知道,也不敢再想下去——十年了,直到现在,我仍然还在买关于死亡关于灵魂关于如何走过伤痛的书。我真的害怕恐惧,我最后探求得来的真相,会让我没有办法呼吸。
也许,失去母亲真的是一件很悲痛的事情,但如今,我的心里只有庆幸,幸好她离开得比我早,因为丧母之痛,远比失去亲爱的孩子,来得让人容易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