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郑直要请我去他奶奶家吃饭。郑直的奶奶做菜是真的有绝活儿,想到这点,我就来了精神,一口气爬到四楼。我俩兴冲冲地敲开门,老太太已经笑呵呵地等着了。我进了屋先是问声好,然后把水果放下。老太太笑着说“欢迎欢迎”,然后指着桌上的杯子说了声“自己喝吧”,就自顾自去厨房做饭了。
我一瞅,是酸梅汤。老太太的酸梅汤可谓是冠绝全球,拿梅子熬了,还加了山楂、桂花、甘草,里面能喝出甜味儿来的是蜜,更让人拍手叫绝的在于丢在酸梅汤里的冰块儿。夏天时,许多人就把酸梅汤冻在冰箱里,老太太对这种做法嗤之以鼻,直言这是糟蹋东西,她说那叫“只有冰水儿没有梅味儿”。老太太的办法是:先在冰箱里冻上冰块,等熬好了酸梅汤,再把冰块拿出来,不立刻放进去,而是等着冰块慢慢融化,有了窟窿眼儿或者中空之后,再倒进酸梅汤里。
我俩正喝得过瘾,老太太走进来说:“今晚咱们做焖酥鱼。”
我一听,赶紧点头。这可是老太太平时不轻易露手的功夫,我和郑直小时候都观摩过老太太的做法。老太太又进了厨房忙活,我趁着这空当和郑直瞎扯:“你家老太太这手焖酥鱼还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
郑直点点头说:“还真是,我就没发现有人不爱吃。”
说完这话,他突然愣了一下,然后说:“其实还真有不爱吃的。”
“谁?”我问道。
“我爷爷。”郑直回答。
郑直咂巴一下嘴说,其实他都不明白老头儿和老太太是怎么好上的。
老头儿喜欢西洋乐,喜欢肖邦,喜欢巴赫,喜欢研究数理化,喜欢动手做木匠活儿、其他手工活儿。
老太太喜欢京剧,喜欢弹古筝,喜欢拉二胡,喜欢研究中国古典美术,喜欢打太极拳。
老太太特别看不惯老头儿那股拿腔拿调的外国劲儿。那时候老头儿在外面工作,有时候要负责和苏联专家交流,于是常穿西装衬衣、打领带,可老头儿回家了只愿意脱西装,衬衣照穿、领带也照打不误。老太太就数落他,老头儿还不愿意,说自己几十年都这样。老太太就讽刺他:“哎哟喂,您这还真是,打个领带就冒充苏联老大哥,穿上西装还不嘚瑟成列宁同志了?”
老头儿脸都红了,但是憋半天也说不出反驳的话。老头儿实在不善言辞。就这样老太太还得理不饶人呢。那时候流行《智取威虎山》,老太太就套用里面的台词挤对老头儿:“哟,脸怎么红了?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蜡!”
“有一回我奶奶和我讲,那时候家里没什么钱,蜂窝煤都少,所以就劈柴烧着做饭。我奶奶就让老头儿拿着木柴出去劈,结果老头儿把自己的工具箱带去了。斧子、锤子、锉子、螺丝刀、扳手、直尺、圆规……然后对着木头挨个比画,以木头中间那条线为基准,用铅笔画上虚线,之后拿锯子锯开小口,再用斧子劈。
“我奶奶在屋里纳闷,劈柴而已,怎么这么半天还没进来啊!结果她出去一看,又乐又气,老头儿半天就劈了两块。我奶奶上去就喊:‘大哥哎!这是让你劈柴,不是让你拿柴做木工活儿,您这劈法儿得到什么时候啊!饭还吃不吃啦?’然后我奶奶三下两下就搞定了,留我爷爷一人站在外面默默收拾他的工具。”
我听完,笑着对郑直说:“你家这老头儿老太太太有意思了,简直就是完全不对付啊!”
郑直点点头,对我说:“我还真不知道他俩怎么就过了这么久的日子。每次吃饭,我爷爷奶奶都要吵架,雷打不动,而且吵的内容都一样,几十年都没变过。
“我爷爷吃饭口味清淡,我奶奶吃盐厉害。每次吃饭,老头就问‘怎么这么咸’,老太太就讽刺他‘您老人家又不做,有的吃就行了,还不知足’。结果俩人就拍桌子吵,老头说‘还过不过啦’,老太太说‘过你也得过,你就是觉得咸也得吃’。每次吃饭简直就是硝烟弥漫啊!
“我记得我上大一时,他们一起吃饭,老头儿和老太太一吵架,就气得不吃了,他钻进小屋里,锁着门,也不知道干啥。后来老太太猜,估计是老头儿在屋里藏着零食呢。”
我拍拍郑直的肩膀说:“你们家老头儿老太太过得真挺好的,就是老头儿走得早了。”
郑直叹了一口气说:“医疗事故,老头儿本来是不舒服去看病,结果点滴输错了,根本来不及抢救。”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对我说:“那一天我也在,我看着老太太疯了一样压着我爷爷的胸,要做人工心肺复苏,周围的护士拦都拦不住。其实我爷爷已经走了。后来医生说,老头儿的胸骨都被我奶奶按断了。
“之后我奶奶吃饭的时候,都是自己给自己做一份儿,一直到现在都是。她给自己做的,我偷偷尝过一次,再也不是像以前那样的味道,很淡的盐味,几乎尝不出来。”
正说着,老太太喊我俩出来洗手吃饭。
我俩走出房间,准备开饭。在此之前,我很期待老太太的焖酥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拿着烙饼,卷着酥鱼,却吃不出任何味道。不是我的味蕾失灵,而是我实在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只是看着老太太一个人从厨房里端了一碗粥,还有一小碟青菜,自己进了卧室里。
勉强吃完,我和郑直帮着洗碗。这时候,我们看到老太太拄着拐棍一步一挪地到了阳台,那儿摆着一张藤椅,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藤椅旁边有个小桌子,上面摆着复读机,老太太按了一下,里面传来音乐。老太太还在慢慢吃,一口粥一口青菜。
“那复读机原来是我的,是我送给老头儿的。我奶奶和我爷爷那时候闹别扭,老头儿想听交响乐还有苏联歌曲,老太太偏要看京剧频道,结果老头儿斗不过,就把电视让了,每天自己拿我的复读机去阳台那儿听。
“我爷爷去世以后,老太太再也不听京剧了,她不画国画,不弄她的二胡和古筝,只是偶尔打打太极。她开始听交响乐,开始听肖邦和巴赫的曲子。她会在吃饭的时候喊‘怎么这么咸,还过不过了’,这都是我家老头儿原来的台词。她坐的位置是原来老头儿的最爱。
“其实我奶奶猜错老头儿了。他原来每次生气躲到房间里,不是因为藏了零嘴儿,而是在给我奶奶做拐杖。他喜欢鼓捣这个,他知道老太太摔跤以后腿就不舒服了。
“东西都做好了,还没给她,自己就不行了。
“我奶奶前些天和我说过,老郑同志就是个老笨蛋,可是缺了他还真的不行啊!”
不觉时间已晚,我和郑直站起身,然后向在阳台上的老太太道别。
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挥挥手,慢慢吃着菜。顺着阳台敞开的窗户,外面千家万户的饭菜香气飘来,和夏日久未落下的阳光一起,笼罩在老太太的脸上。
我慢慢走下楼,然后抬头看。
此刻,老太太吃着那盘没有什么咸味的青菜,这样的味道曾经是老头儿的最爱,如今是她的最爱。她活着,他就活着。我想起万能青年旅店的一句歌词: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