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林惠选的是哪一根,总之她很自然地就将它吞掉,然后继续走,脚步轻快了许多。
我觉出累的时候才意识到出门时穿的是那双老旧的硬底拖鞋,这时脚底已经被磨得有些疼,脚掌也开始发红。
我跟着她来到的是一个高档小区,我只在电视上报道创建优质社区的新闻中见过它的名字。那则新闻是在这小区广场中央的一栋外观类似别墅的建筑中拍的,里面空间很大,很高,像是酒店或是医院的大堂,地上铺着大理石花纹的瓷砖,墙面通体白色,其中在最显眼的位置挂着红底白字的条幅,记得上面大概的意思是“共创美好家园”之类。房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吊灯,样式朴素,没有琐碎的玻璃管和玻璃球组成的装饰,灯下坐着十几二十个老人,很整齐,椅子腿是电镀的,大多有锈斑。老人们中白发苍苍的占了大半,余下的则顶着明显是新近染过的头发,黑得不自然。他们穿着体面,甚至可以说讲究,正襟危坐,等着一位高个女记者的提问,“咱们社区创优的口号是什么?”我现在能记起来的就是这一句,反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然后就会有人回答,应该是一位老太太,说普通话,开口前停顿了很久,与其说是思考,倒更像是在酝酿。
“回答正确,恭喜您。”女记者说,特别激动。接着,可能是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从镜头外递进一袋洗衣粉,好像是个合资品牌,还是大包装的,作为奖品被颁发掉了。电视里突然传出雷鸣般的掌声,让我误以为是谁偷偷将音量调大了。
我站在当初新闻拍摄地的门口,不远处有个带喷泉的水池,看上去早就没有水了,池底有塑料袋和变了形的酸奶盒。
“我家住这。”林惠转头说,语气里听不出优越感。
“那我回去了。”我说。
“上来坐会儿吧。”
我从未被人邀请过去家中做客,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心里很是犹豫,想拒绝,但最终还是甘愿被她牵着鼻子走,就像被一种未知所吸引,好奇心大过了疑虑,甚至还有些兴奋。
她走到一栋楼前,在楼宇对讲机上输着密码,那墨绿色的门便开了,还发出一声刷公交卡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等电梯时,林惠在光亮的电梯门上照着自己的样子,映出的脸部有些变形。我看看她,又看看门上的“她”,五官都没变,只是它们之间的距离有的远了些,有的又近了些,结果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丑了。
我想,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其中总会有一个(也许还不止)和你的五官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布局略有不同,眼距大了点,或是眉毛低了点。你们相遇的时候,面对面端详着彼此,定会看得很仔细,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但能觉出确定存在着的某种关联,就是这种感觉,我也有过,就好像话到嘴边又突然忘了要说什么,特别不舒畅,比便秘更不舒畅。林惠突然皱了的眉头让我确信了这一点。
电梯在十四楼停了,楼道里有装修,比我家里整洁。
我想把鞋脱在门外,她说:“你干嘛?不用。 ”
她从锁孔中抽出钥匙后,我便随着进了门,那宽大的防盗门正中有铜制的门环,挂在狮子的鼻子上。
她的家很大,摆放着有限的家具,没人。她让我在玄关处换鞋,我便换了,她让我坐,我就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手扶着膝盖,半个屁股留在外面。
她打开冰箱,递给我一听罐装可乐,上面瞬间凝出的水又冰又滑。我费力地提着拉环,脱手了,铝制的罐子险些倒下。
林惠用遥控器打开角落的空调,不一会儿,空气焕然一新,我用鼻子用力吸着,脑子清爽了许多。
她在一扇门后换上了睡裙和短裤,拿着那件白纱裙进了卫生间。
这间客厅里一件装饰品也没有,白色的地砖,白色的墙、门窗和窗帘,黑色的家具,光秃秃、空荡荡。让人觉得少,可又不知少的是什么,像有时,我刚迈出家门,就觉得忘带了东西,于是就站在原地想,但是想不出,然后就索性开始浑身上下地找,从背包到每一个衣袋,像是真的丢了什么未知的东西。
林惠还没出来,我起身溜达。这应该是一套三居室,房间的门都关着。我站到窗前,手扶着窗台,上面很干净,没有土。窗帘垂在两侧,窗户锁着,外面没有护栏。
能看到窗外有许多树,高高低低,不同种类,叶子有的圆,有的长。最为稀疏的几株间拴着麻绳,很粗,上面挂着床单,有的有花纹,有的没有,随风飘起来时,绳子随即变得不那么笔直。
一个中年女人在用夹子固定着床单,我只能看见她的背景。风渐大,她抬手握住绳子,显得吃力,像要扶住一根正在倾倒的桅杆。
突然,她放手了,像放弃了掌控的欲望,任眼前的事物去肆意挣扎,自己成了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我好奇她在干什么,像是在她心里盘算着是否非要在此时将床单晾出来。
树冠交错的影子压在她身上,不停摇动。我的鼻尖贴着窗户,心里等着那根绳子断掉。
就在这时,那个女慢慢地转过头,肩膀丝毫没有扭动,风在这时静匿了,那床单像半段墙似的笔直地垂向地面。
我预料着她一侧的耳朵,眼睛,继而是鼻子会逐一拼凑到一起,然后我会看清她被光照亮的半边脸,另一边也许会永远埋在阴影里。
她毫无征兆地突然回过头,我怕她就这样扯断了脖子,就像有人站在她身后的远处,用扩音器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她则以最快的速度寻着喊声望去。
然后,她就直勾勾地盯向了我的眼睛,隔着洁净的玻璃。
我慌忙蹲下,不能动弹,头顶上方的那片空气中像是自窗外混入了一股气息,使那本就不大,悬浮着的空间变得模糊且坚硬。以至于我想起身时,头顶突然遭遇了阻碍。蜷曲的膝盖试着用了用力便放弃了。于是我索性靠墙坐在地上,等着那片坚硬散开。
我所望见的那个中年女人的脸上生着和林惠同样的五官,我几乎还能确定那双眼睛也同样泛着黄色。它们像是一群精确的复制品被逐一安放在那张已显出皱纹的脸皮上所早已布置好的凹槽里。
我不禁想着几十年后,林惠会不会就是这幅模样。那女人不偏不倚射中我的目光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就在不久前,与我之间像是隔着什么。
头顶上的气息消失了,我有一种冲动,想喊林惠过来看看窗外。可扶着窗台站稳后,刚准备开口就发现那片树间的绳子再次被几条床单扯得发硬,弯曲。风摇着树叶,我听不见它们的声音。绳上的夹子开始崩开,脱落,我不知它们曾束缚过的对象会飘去哪里。窗外的地上尘土飞扬,那个中年女人此时已不知去向。
卫生间里传出水声,那声音里让我觉出一丝温热的潮气,自我的耳孔里挥发出来,掉在地上,然后像许多湿乎乎的玻璃球,一个接一个地滚入了一道漆黑的缝隙。
我才发现,一扇虚掩着的房门。那白色的门上装着黑色的把手,门边里吐出的锁舌正搭在门框上。我凑近了听,里面毫无动静,顺着门缝往里看,模模糊糊,看不清什么。
人目力所及的范围真是有限,我想,盯着个针鼻看久了眼睛都会发干,脑袋会跟着发晕,然后可能全世界都开始失焦,所有一切都取消了它们看起来原应有的形状和色彩,混成一团,不断彼此侵入和融合。直到用力地揉过眼睛后,它们才又恢复了所谓正确的样子,看上去都是独立的个体,边界清晰。可方才转瞬中混乱的图景还是会留下记忆,带来疑惑,让人不确定那是否就是如漫漫长夜中星火般一闪而过的真实。
我的身体也很有可能并不是它看起来或是感觉起来的那个样子,我倒是希望它真实的形状像一张纸,或是一条线,这样我就能悄无声息地进入这扇门,让它还保持着虚掩着的状态,不碰它,也不与它摩擦,不和它发生任何关联的情况下就能到达以它为阻隔的空间。这样多好,我想。可惜了。
于是,我只能战战兢兢地把门拨开,担心着它发出“吱吖”的声音。
终于能看清房间内的布置。角落里有一张窄小的单人床,靠窗的一侧墙边摆着书桌,桌腿间插着一把矮小的椅子。
我发现桌面上反射着窗外不算明亮的光,便不由自主地走近。那是一块厚实地玻璃板,铺在桌面上,下面压着几张照片,尺寸不一,也不整齐,有的是竖拍,有的是横排,散乱,但却分布匀称。
照片里的人无一不是以前的林惠,从婴儿到最近(去年或是今年)。它们的样子曾经在我未知的地方随着已消散得毫无踪影的时间逐渐变化,遵循着早已确定的流程,按部就班,直到某个终点。她现在仍然保存着部分婴儿时的稚气,我想,也许再过若干年,这股气质就彻底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悄无声息,杂糅进来,最终完全替代它的另外的什么。
我数了数照片的数量,应该是从她出生起,每隔一两年就拍一张。我很羡慕,她父母的这份关爱,饱载着对她人生的期许,让人觉得像是在收集某种零食中附赠的兑换券,“集齐十张可至任意零售商处换取一袋”,这样的句子可能还出现过在外包装上。
婴儿时的林惠头发很短,戴着花瓣似的帽子。大些后,便束起马尾,和今天早些时候的她一样。照片中的它们都望向镜头笑着,嘴角的弧度是如此一致。
它们此刻像一群年龄各异的孩子列队观察着我。我突然恐惧于和它们对视,恐惧于第一次将自己暴露在由数双同样的眼睛所射出的目光下。
于是,我便看向它们身后。这些照片的背景全都虚化得分不清颜色和形状,可能是学校,也可能是公园,总之你随便说它们是在哪里拍的,似乎都无从辩驳。
只有,这数个林惠身上穿着的数条白裙子,白得那么刺眼,这虚无的颜色太过真实,以至于我觉得它们会穿过玻璃板,继而跃向空中,在这房间里起舞,等待着曾将它们作为痕迹留下的主人。然后化作烟尘,融入空气,等待着一个恰当的时机钻进林惠的口鼻,以终使其完整。
我发现林惠站在身后时,窗外已见橙黄。我回过头,看见她笔直地站在门口,我处的位置更为明亮,以致在我看来,她浑身的颜色显得有些暗淡。
她的拖鞋和脚上沾着水迹,额头上满是汗珠。短裤有些歪扭,腰间露出两根细绳的绳头,一长一短,黑色。大腿间的缝隙像一支过于细长的梭子,双臂垂在身侧,自袖子中伸出的肌肤上闪着莹莹的光。
“谁让你进来的?”她说。
我扶着椅背后退,桌角磕疼了胯骨。
“谁让你进来的?”她又说,身体逼近,头顶的发丝快要碰到我的鼻子。
我觉得自己陷入了绝境,无路可退,像一颗剥了皮的煮鸡蛋摆在空空的盘子中央。
林惠的一只鞋踩到了我露着的脚尖,部分脚趾因为趾甲逐渐陷进肉里而觉出疼。我有汗从鬓角滴到她隆起的胸前,接着为了确认是否闻到了洗衣粉的味道而喘着粗气。
那只鞋承载着她的温度弯弯曲曲地碾过我的脚掌,停住,然后用忽深忽浅的力道踩着,像是在探寻着什么,又想是在诘问。
我晃晃悠悠地扶住她的肩头,布料很滑,紧贴着皮肤,能感觉到裹在其中纤细的骨架。我开始厌恶起自己生着茧子粗糙的手掌,想必是怕把人家的衣服摸坏了。
“门没关。”我说,放开手。
“我睡在这。”林惠指了指那张单人床,“头冲着墙角。不会着凉。”
她拉出椅子坐下,我顺势躲到一边。
“你看见了吧,这些都是我。”她说,摩挲着玻璃板。我坐到床边,床垫很硬。
我小时候可没照过这么多相片,又想,可不都是你呗,还有那该死的白裙子。
“妈妈带我去照相馆拍的。”
“衣服都是你自己的吧。”我说。
她没看我,好像陷入了回忆,“应该是每年都有一张的。”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越来越慢,最后停了。
“少了吧。”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语气为什么这么欢快。
林惠像才意识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疏忽似的,神情严肃,一板一眼地说:“哦,一定是妈妈忘记放在这了。”
“那你可得抓紧时间把它们凑齐。”我心想,她不见得就是个极度自恋的人。
“嗯,不会少的。那家照相馆就在建国道上,那片树林对面。”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寻思着那片树林对面还有家照相馆?那不是一排破破烂烂的平房吗,临街的商铺不是兰州拉面、香河肉饼就是补胎、洗车的。即便是巷子里面有照相馆,也不应该非要去那种地方吧,还每年都去。
“今年呐?今年照了吗?”我突然想起来,便问。
“还没到时候。”
“难不成是等过生日的时候?”
“不是,跟过不过生日没关系。”林惠趴在桌子上,手臂和半张脸都贴着玻璃板,我觉得这个姿势一定很凉快。
我的脚在脚腕下甩着,“你爸妈上班去了?”
“嗯,对啊。”
“快回来了吧。”
“不知道,不一定几点下班。”
我不想遇见林惠的父母,她还要介绍我,或是我干脆自我介绍,“啊,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学。”显然不能这样说。为什么要在父母外出工作的时候把一个男同学领到家里来,一想到这我就无比尴尬,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我有些慌,总觉得她父母中的其一已经接近了楼下那扇墨绿色的门,准备伸手按向那些数字。
“我该走了。”我说,想着这房间里要是有个滑梯或是铁杆能让我瞬间离开这栋楼就好了。
林惠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懒懒地,像在一个不太适合睡觉的时点却趴着睡着了,现在才渐渐醒来。
没有风,它在我站在窗前时刮起又停下。我绕到这栋楼的背后,捡起落在地上的床单,用力抖了几下,然后重新展平,固定在绳子上。
回头望向那栋楼高处的许多扇窗时,它们都有白色的框子,下方或一旁的墙体上挂着空调室外机,窗户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什么。
我分辨了好久,可还是不能确定属于林惠家客厅的是哪一扇。在突然想到她可能此刻正在窗后看着我时,便匆匆离开了。
离天黑还早,我不想回家,也不知去哪。天边的那抹红色很低,离我很近,苍穹像挂着血丝的巨大蛋黄悬在头上,看着我,跟着我。
我蓦然感到自己也许哪也去不了,哪也离开不了,像林惠那般,年复一年地将已被赋予生命的时间埋掉,不久又挖出来,弄干净,再摆回原地。
我狠狠摇着脑袋,驱逐着这种想法。这时,迎面出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有着年轻女人的轮廓。她怀中抱着一只猫,白色,尾巴在外摇晃着,上面有些黑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