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ma”猩猩蜷缩在草堆里,眼睛浑浊,眼神无助,不喝水、不吃东西。连拒绝食物的抬嘴动作都那么吃力,仿佛使出了毕生力气。能保持和外界联系的大概只有那双眼睛了,太难受,不想动了。不出意外的话,它就那么躺在棉布和稻草上,静静地看着围在自己身旁的人,或熟悉或陌生,然后他们渐渐变成一个个虚影。耳边依稀还能听到嘈杂声,眼皮却再也不停使唤了,最后一丝光亮不见了,万物也归于寂静。
但是,命运之神抛出了一个彩蛋,砸给了Mama。它见到了相识多年的人,它激动得眼睛重现神采,它颤颤地抬起干瘦的手,它不住地抚摸他的头、他的脸,嘴里一直念叨着自己的语言。
一切刚刚好。
我们见了最后一面,我们好好地告别。
可是我们的人生中,往往没有那么多刚刚好。
前年的秋天,我在外地求学,哥哥突然在QQ上问我有外婆的照片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一边翻着相册,一边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哥哥却说,外婆睡着了就没再醒过来,很突然,但是走得很安详。不要太难过。
那一瞬间,好像有那么一根长针,在黄昏中险恶地露出头来,一下穿进了我的胸肺中。起初不觉得疼,慢慢地,疼痛爬满四肢百骸。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喊一声外婆,就能回应我“诶”的人了。也没有那个连自己吃没吃饭都不记得,但是记得把糖果放在口袋里留给外孙的人了。
我一直以为,外婆身体还很健朗,我们的时间还很长,长到我能把最好的东西给她,就像当初她把最好的东西给我一样;长到我能给她介绍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就像当初她耐心地教我认物一样;长到她走不动了,我推着她出门晒太阳,就像当初她抱着我遛弯一样。
而我以为的仅仅是我以为的。
平时忽视的细枝末节呼啸而来撞进脑子。外婆的饭量越来越小,口味越来越重,反应不如从前,脚步不再健步如飞。
时间以抓不住的速度飞走,她以看得见的速度老去,我却没留意。
钟表上的时针是追不上秒针的,它只能看着秒针走远,又等着秒针归来。秒针走了360°能看时针一次,我在365天里大概能看她两回。秒针走一圈,时针似乎还在原地,但是已经挪了0.5°。于是很多个0.5°累加,秒针就不能在原来的地方看到时针了。
如果我能见上外婆最后一面,可能就像生物学家杨·凡胡夫与Mama见面的场景相似吧。外婆伸出枯瘦的手摸摸我的头,手背的血管清晰可见,手心的温度有点凉,笨拙地帮我擦掉眼泪,说,囡囡不哭,人老了,总有一天是要走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而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对外婆说,你放心吧。
我们骑着马,背着行囊在前面赶路。满腔热血,觉得自己是屠龙的勇士,登塔的先锋。左手有光,右手有剑。
村口的大黄狗和老人,朝着我们离开的方向望着,看着山回路转不见了人影,雪上空留马行处。
寒来暑往,不知道谁寄了封信给明月,随风送到了觉得自己是屠龙勇士的少年手里。顷刻间狂风大作扬起一地尘土,看着树欲静而风不止,忽然想到子欲养而亲不待。
山上覆着白雪,坟前堆着馒头,简陋的旗插在土里,颤抖在风里。里头与外头,此生不能再相见。
很多人说,幸福的生活就是猫狗双全。而对大多数老人来说,溜猫逗狗是日常生活,但并不是最快乐的。最快乐的大概就是过年那几天了。就像小孩子收到红包那么开心吧。冷冷清清的家突然有了烟火气息。老大一家和老二一家都过来了。孙子孙女又长高了一点。小孙子吵着要到地里拔萝卜。上了年纪就是不如小崽子跑得快了,跑两步还带点儿喘。老人拿出老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塞到孙子孙女们的手里,粗糙的大手在孩子们头上摸了摸,嘴里说着“肯高肯大”。
再过几年,大孙子大孙女都工作了,小孙子也上了大学。地里不再种萝卜,杂草丛生。孩子们拎着大包小包回家,给老人准备了压岁钱,嘴里说着“身体健康”。老人坐在藤椅上,拉着孩子们的手,笑呵呵的。
吵吵闹闹的声音真悦耳。
如果说了要回去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就一定要说到做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