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老来交旧尽,醒后谁共半盏酒。”
这是已末年张横流写下的无数诗词里的某一篇。
写于正月十五,写于那次醒来。
很久很久以前张横流就知道眼前这个平淡的世界是有仙人的。
那是邹平五年,不惑之年的张横流拖着日渐衰老的皮囊随着云州的马队从云背山打马而过,然后天上万剑横飞。
那日后,只是百五十年,云州贩马的小商人就成了天下有数的大真人。
西宁寺的喇嘛在张横流合道归真,只差一步即能羽化的庆典上合十赞叹:“真人一法即觉悟,花落方见婆娑树。”
只是又三百四十三年,花落花开之后,成平道宗的掌教真人却仍然只能在这红尘俗世坐看云卷云舒,一年一年又一年。
于是已末年的正月十五,元神与身合后,他从修持中惊醒,对着她长长叹息,“叹息老来交旧尽,醒后谁共半盏酒。”
他将盏中琼露饮尽,行四十九步而至成平山巅,揽月入怀,吐气成云,“墨君,今宵与君别也。”
一
鱼龙曼舞,玉京繁华不知写尽了多少诗人词客的笔墨,九百丈长桥街上人流接踵,花灯炫目。
她就那样漫步在整个婆娑世界最为繁华喧嚣的地方缓缓而行却又与世独立。
整个世界仿佛与她无关,而她也仿佛与整个世界无关。
她只是慢慢的走,偶尔将那一身华丽到无以复加的裙子提起好跨过摊贩们的货品。其实大可不必的,因为所有人都对她熟视无睹。
这是已末年的正月十五,白玉京中灯火烂漫。
二
眼前的这一壶桃花是煮鹤楼老掌柜在景平年酿的那几坛里仅剩下的了,她呀呀的指手画脚,废了半天的功夫才让老掌柜明白自己的意思。
于是她欢呼雀跃的跳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四尺长发间的步摇叮咛作响。
那一枚步摇是仓皇河玉,长不过五寸,拿尽了看,却反复雕刻了百余种花卉,嗯,准确的说是四百五十三种——让人几疑不是凡人手笔。
她小心翼翼的结过那一壶桃花,有些犹豫,然后变得坚定,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将步摇取下,却又依依不舍的放在老掌柜的身前。
她又咿咿呀呀起来,最后遗忘在老掌柜的记忆的。
三
“雷来!”
张横流一手托着成平道宗所在的成平山脉飞于天上,一手化成剑指,指向那一袭长裙的她。
银蛇在天空飞舞,印亮了整片天地,她就站立在哪里,满目泪光的看着他。
最后只是灰飞烟灭。
四
已末年来的很快。
清晨的时候她对着那面张横流送的铜镜梳洗打扮,镜中的人儿有弯弯的眉,她笑了起来,于是弯弯的眉下那一抹葱白的鼻微微皱起。仿佛找到了尘世间最值得笑的东西,她更加乐不可支,笑的细细的牙都露了出来。
转身,背后的床上放着华丽的长裙,裙上绣着繁复到无以复加的花纹,她咿咿呀呀的扑了上去,久久不愿起来。
再然后,她哭了出来,哭的筋疲力尽。
五
从玉京到成平山有六万五千里,中间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还有白天黑夜两个时间。
有老人们说,成平山上的神仙只需要一个时辰就能从这头走到那头。
而她,走了五万八千八百七十一个日夜。
而她,走了一辈子。
于是她累了。
六
她到达成平道宗的时候恰是已末年正月十五的最后一个时辰。
她裸着足,穿着那一身华丽的衣裙,她头上没有了那一枚张横流送她的步摇,她将那一壶桃花放在正元神周游虚空的张横流身前。
默数到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的时候,她睁开眼,恰好张横流也睁开了眼。
她不等张横流说话,就张开了玫色的唇。
她在张横流异样惊诧的眼神中开口,“叹息老来交旧尽,醒后谁共半盏酒。”
她低眉,似哭还笑,“后面呢?后面两句呢横流?”
七
“曾想琼台求长生,只叹无时无作有。”
她伸手,捂住张横流的唇,然后低声说着,“后面你就行咫尺天涯四十九步,只手翻转成平,一声雷来…”
她缩回手,将那一壶桃花抓起,昂首,酒合着眼泪流下,“万般皆休。”
八
“所以都是假的啊。”
她哭着笑,“其实都是假的。”
只是为什么要徒步三年,携我走尽北荒,只为了寻那一枚仓皇,雕成步摇叮咛?
只是为什么要耗尽年华,枯等数十载寒蝉吐丝,织成嫁衣?
所以为什么要承受九天玄寒,采那虚无之铜,铸成圆镜,让我自怜?
所以为什么要饮尽桃花,一声雷来,诸情皆抛?
为什么?
她问,为什么我倒流时光五万八千八百七十一次,你都还是那两个字?
“雷来!”
九
一百五十年前,那一年云背上的天空万剑横飞,南离州的青凤从天而起。
她衔着因为自己渡人劫而差点被殃及池鱼的张横流飞跃了整个神州,而一百五十年后的已末年她才知道,那整个天下修士的围攻并不是她的人劫,而他才是。
已末年的元夕,他对尚不能开口人言,只能呀呀雀语的她说,“墨君,十六那日我若神游归来,羽化成仙,那么…”
“我们成亲吧。”
十
“雷来!”
他开口。
只是灰飞烟灭。
十一
仿佛从恒久的梦中醒来,张横流仰头看着昨日那一声雷来后的痕迹——那里什么都没有。
终于都结束了。
他近乎本能的知道,时间在重复了五万八千八百七十一次后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他长舒了口气,就算是他,在重复了那么多次后,也近乎崩溃——那个于他而言或许不值一提的青凤所不知道的是,即使时光重复,
他也如她一样有着记忆,毕竟他是这个世间最接近仙的存在。
所以,他拒绝了她五万八千八百七十一次。
凤凰是不死的,他们可以在死后无限的回流时光——除非她自己不想再坚持下去。
十二
她死后又三年,张横流在成平山举办了那一场盛大的合道庆典。
只差一步,张横流就可以成为这个婆娑世界有青史以来的第一位仙人。
那位西宁寺的喇嘛只是看了张横流一眼,就合十赞叹,“真人一法即觉悟,花落方见婆娑树。”
只是又三百四十三年,成平道宗的掌教真人却仍然只能在这红尘俗世中坐看云卷云舒,一年一年又一年。
他在那漫长而又恒久的时光里即不能成仙,也不会老死。
他也不知道到底少了什么。
于是又一年,他重新回到遇见青凤的那座马背上,想要回忆起当年的那些事。
他却惊恐的发现,沧海桑田间,哪座山早在千年以前就已经陆沉了。
于是他成了不老不死的怪物。
偶尔间,他也会想起那个少女满目泪光问他的那些问题——这已经是他不朽生命里唯一觉得有趣的事了。
可是慢慢的,慢慢的他竟然连那些问题都已经忘记了。
漫长的时光里,他迷失了。
于是他喃喃,像个疯子一样,“墨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