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 知无归期在,难分此酒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几日徐州的丝雨愈来愈紧,竟是没有一丝止歇的意思。乱尘的身子也是愈来愈差,想是毒性发作,那青龙逆鳞已是克制不住。乱尘心知将死,反是觉得超脱洒然,这一日,他收拾了行囊包裹,欲要辞了曹嵩等人,去那涿县桃园——便是要死,也要到得师姐坟前,作那春泥也好、做那飞雁也罢,总是能如许多年前那般常伴得她左右,好不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他正欲出了门去,却撞见了曹嵩,乱尘拱手道:“曹大人,这些日子得亏了您的照料,只是乱尘一介布衣,受不得这锦衣玉食,今日便向您告辞了。”曹嵩却是拉住了乱尘的手,说道:“少侠稍待,曹某尚还有些事相问。”乱尘道:“请讲。”曹嵩慈声道:“当日承蒙少侠出手施援,曹某才保得这条性命。我见少侠武功高强,敢问是何方的世家人氏,家中父母又是姓谁名谁?”
乱尘本不愿将自己的身世轻易与外人说了,但想起这些时日来这曹嵩待自己着实不薄,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说来好笑,我一出生便被父母弃到了洛阳郊外,幸得师父路经古道,将我抱回常山抚养长大,时到今日我已是二十有一,却仍是不知生身父母是谁,故而有名无姓。”曹嵩目中泛泪,又问道:“你心口间是否有七颗黑痣,成七星连环之势?”乱尘也不为奇,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是了,想必是换衣服时看到。”曹嵩摇了摇头,又问:“你双脚脚底也各有七颗连环痣,是不是?”
乱尘闻言不由惊奇,这胸口的黑痣固然可以看见,但脚底的黑痣却由于幼时赤脚玩耍,早已磨得平了,知道此中详情的只有常山上的数人而已,这曹嵩又是从何得知的?
曹嵩见他目光怔愕,知是自己所言不假,热泪滚滚而下,说道:“乱尘我儿……这二十一年来,为父只以为你早被饿狼吃了,常是自责深悔,万万没料到咱们曹家祖先荫德,今日又让我父子二人相认。”乱尘笑道:“曹大人,你这是说什么浑话?”
曹嵩叹了一口长气,说道:“为父知得你不信,这便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罢,嘶的一声扯开上衣,胸口处却是一个鲜红的“邾”字,此字入肉甚深,想来已是刻了数十年。乱尘见了这个“邾”字,只觉天旋地转、呼吸急促——他头顶黑发下面也刻有这么一个殷红的“邾”字。幼年时他头发稀少,故而尚能被貂蝉瞧见,后来长大成人,“邾”字也渐被冠发所藏。昔年自己尚且还以此字相问师父左慈,左慈只是言道:‘此字乃是你生后所刻,想来怕是你双亲所留。他日若是有缘,说不定便可以此字相认。’乱尘起初还对父母身世抱有憧憬,这些年来,寻祖求根的念头越来越淡。不了今日这曹嵩突然提及,又现得此字相认,难道他当真是自己生父?
曹嵩见他面露惊疑之色,苦笑道:“这个字,便是咱们曹家的传代之记。曹家每一个新生儿便将此字刺青于身,当年你一生下来,为父便刻在你的发顶。这下你肯信了罢?”曹嵩见乱尘仍是不语,又道:“普天之下,用‘邾’字作标识的大姓,只有咱们曹氏与夏侯氏。咱们这两氏乃是那蚩尤大帝的子孙,当年周武王克灭殷商,念咱们曹家是皇族之后,便封曹家祖先于邾地,是为‘邾侯’。后来经历春秋战国之世,‘邾’国又为强楚所灭,子孙自此分流。后来汉高祖斩蛇而起,先祖曹公讳参追随高祖平定天下有功,便封为平阳侯,世袭爵土,传后世于邾地容城。自那时以后,为防得世间变乱,便将此字作为家族标记,以便日后相聚时能识得族人。”
乱尘方知他所言不假,心中一苦,恨声道:“你既是我生父,又为何那般的狠心将我遗弃于荒野!”曹嵩眼神凝望于他,面容整肃,缓缓道:“正因为你脚上所踩的七星连环痣与背后的骨刺。”
乱尘猛得一打寒颤,这些年来,这根冰冷的骨刺一直折磨着自己,无时无刻发出逼人的寒气,最难熬的是,每到七夕之时,骨刺便会一反常态,灼烧得通红火热,每次都将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曹嵩叹了口气道:“当年你娘怀胎十四个月,你却迟迟不肯出生。后来,听宫中侍卫说有上古妖神在温德殿上冒犯先帝刘宏,更是盗去了传国玉玺与斩蛇剑,便是当天午时,你娘终是诞下了你,可怎知,你一生下来身上就长着这么个气人的物事。”
乱尘颓然道:“就因为我是个天生怪物,所以你们就狠心抛弃我?”曹嵩摇了摇头,轻言道:“就算你是个怪物,我们也会一样养你终老。但就因为你生的真不是时候,你那骨刺之上更不应该有那几字!”乱尘奇道:“可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字?”曹嵩长叹道:“正是。”
乱尘心有所悟,喃喃道:“难道就这几个字关系到什么?”曹嵩伸手细细来摸乱尘背后的骨刺,但觉一入昔年那般的寒凉无比,怅然言说道:“你可知传国玉玺上所刻何字?”乱尘道:“难道也是这八字么?”曹嵩道:“不错。据宫里的人讲,当年那妖蛇也正是被这传国玉玺所化的八个大字所制,其后又被那斩蛇剑所杀。但那妖蛇被诛后,传国玉玺与斩蛇剑也一并失了。你便是此时出生,不但带了七星连环之痣,更带了这八个大逆不道之字!虽然家中众人竭尽全力想不让此事泄露出去,但终究被小人得知,告与了先帝。这小人更是妖言道:‘曹嵩之子是真命天子转世,曹家日后必反!’当时为父正领兵在外剿匪,当即便被夺了兵权,压在大狱之中,只待克日问斩。幸得你祖父的好友蹇公公竭力替咱们曹家求情,更遣了人来通风报信,当时咱们曹家只道是逃不过这桩大祸,就在此时,却来了位云游道士,说只要我等肯将你杀了,圣上便不会追究此事。”
乱尘无奈地说道:“所以你们就将我扔到荒郊野外,以来保全全族性命,是么?”曹嵩面露羞愤之色,道:“不错。咱们全家曹家上下四十余口人,若是为你而绝后,祖宗上天有灵也会大骂我等不肖。可你毕竟是咱们曹家的亲生骨肉,又是如何下得了手?后来实在无法,便将你交给了那道人。”乱尘奇道:“怎么会是个道人,据我师父所言乃是个家仆,若是那道人变化,以我师父的神通怎会半点也看不出?”曹嵩说道:“那道士甚是了得,你不可小瞧了他。我听得蹇公公讲,他曾留书一封与了先帝,先帝阅后一把火烧了,才是饶了曹家全族的性命。此后,更是严令当日朝堂之上的所有人等,不得有半分言语。”乱尘道:“这道人竟有这般神通?”曹嵩点了点头,又道:“当晚我与你娘同做了一个怪梦,便是你被一名跛脚的老仆抱走,那老仆更是瞎了一只左目,想来应是你授业恩师罢?”乱尘心想曹嵩从未见过师父左慈,如此说来定非虚言,心中又恨又喜,一时间反而说不出话来。
曹嵩也不勉强,说道:“孩儿,你可知你出生之时,手里捏着一张黄纸,那黄纸上更写有谶言警字?”乱尘讶道:“这桩事,师父从未没与我讲过……爹……上面所为何言?”曹嵩想了一阵,缓缓吟道:“常山深处忘忧,桃花不卷画歌软……春潮孤悬,平难剑成,垂人心浅……迟日徐徐,虎牢翻雨,乍暖还寒……恨芳菲人间,美人未赏,都付与、鹰和犬。
无状凭酒念情。望江湖、一声归叹……金戈铁马,风流豪飒,烟消云散……沧云夺气,众士翩舞,几多亡怨……正别时,又是东风尽燃,桃花声断。”
乱尘晓得这正是自己的命数偈言,但怎么想也氏解不开,曹嵩瞧见乱尘眼目忧忧,劝道:“尘儿,此既为天意,又安可容你轻易的窥视了?”说话间,已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已泛黄的小小符纸来,递与了乱尘,说道:“这张纸为父一直藏在身边,这且物归原主。”乱尘接在手中,正要细细的看了,那黄纸却陡然一亮,瞬时间便燃成了灰烬。
此番异景,他父子二人俱是心神震动,那曹嵩久经官场,遇事不慌,按着乱尘肩膀,安慰他道:“孩儿,你莫要担心,这其上的词句写法,为父早有拓写誊抄。”乱尘叹了一口气,心中仍有当年遗弃之恨,抬眼间正看见曹嵩花白的眉须面目,想来他这些年来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去——纵是父母当年寡恩,为人子者怎能刻薄无情,骨肉至亲面前都是不认不拜?念及此处,乱尘缓缓跪下身子,对着曹嵩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说道:“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三拜。”那曹嵩眼泛泪花,伸手来扶,说道:“孩儿快起。”他父子相认、本是悲欢同呈之时,却听得窗外有人轻笑,说道:“恭喜,恭喜!”
乱尘心神一凛——这是什么人?竟然来得毫无声息?便是此刻站在屋外,自己以内力相探,却犹如鬼魅一般空若无物?那曹嵩本以为是陶谦府中的人物,却见得乱尘额上涔涔的冒着冷汗,方知事情不妙,但他素来沉稳,沉着气对屋外的那人说道:“是陶兄么?”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将袖子一拂,将屋门推开了,走进来一名道人,那道人黑发黑瞳、面如冠玉,看起来只有三十余岁模样,说话却是老成无比、浑似个百余岁的老人一般。这屋内本应无风,可他进得屋来,却是衣袂飘飘、无风自起,乱尘见得他这般仙风道骨的模样,精神陡然一振,只觉与这道人说不出来的亲近。
那道人见得乱尘正看着自己,亦是以一双神目打量乱尘,口中更是说道:“二十余年未见,已是长得这般俊了。好啊,好啊!”那曹嵩听他言语,还以为他认得乱尘,便说道:“道长识得犬子?”那道人笑道:“曹大人,‘昔年月下、囚车困中’,小道曾与您有过一番机缘。”曹嵩猛然恍悟,惊道:“原来是仙长大驾!”那道人微微笑道:“正是贫道陆压。”他顿了一顿,又是笑道:“故人远来,两位也不请贫道坐下来喝杯茶叙叙旧?”
曹嵩忙是拂袖扫了本是洁净的桌椅,又满满的斟了一杯清茶,敬道:“仙长大驾,有失远迎。”陆压接过茶来,呵呵笑道:“曹大人客气了。”乱尘见得曹嵩对这道人分外的客气,猜他便是那个救得自己全家性命的道人,心中感激,俯身拜道:“小子乱尘,叩谢仙长昔年相救之恩。”他还未磕得头来,但觉一股柔力将自己托着,只见那陆压直是摇头,说道:“小道福薄根浅,怎受得您这般大礼?”曹嵩讶道:“仙长这是何意?”陆压微笑道:“他前世与了贫道无穷尽的恩缘,我怎能受他言谢?”乱尘道:“前世因前世效,后世果后世报,怎能混而一谈?仙长在上,请受小子一拜!”陆压面露微笑,却未再是避让,点头道:“也好,我受你一拜,稍时便还了你,这一趟咱们也算是两不相欠。”曹嵩笑道:“仙长这是说什么话,仙长的大恩曹家上下永世都是难报,又怎能说两不亏欠?”陆压摇头道:“错也错也。”他想了一阵,唤那乱尘道:“你过来。”
乱尘依言走至他身边,那陆压指着身前空地说道:“你修习天书已久,且摆一个五心朝天势。”乱尘心中生疑,思道:“这五心朝天势乃是练静动、磨内息的调气的功法,我现在周身是毒,如若再运内力,岂不是要当场毒发而死?”却是见得陆压目光慈祥和煦,想来是有深意,便将心一横,凝神守一、摆了那双盘座势。他这般一摆,体中内力自是随势而动,正充盈鼓荡之间,耳听得那陆压缓缓说道:“盘膝端坐,脚分阴阳,手掐子午,二目垂帘,眼观鼻,鼻观心。闭口藏舌,舌顶上腭,呼吸绵绵,微降丹田。心神意念守祖窍,三花聚顶秋月圆。下座拂面熨双睛,浑身上下搓一遍。伸臂长腰舒筋气,静极而动一阳现。”乱尘心念微动,气力随之运转,可到了左臂时,却怎么也冲不破那青龙逆鳞所克的玄关。他连试几回,每次都是无功而返。那陆压早已知晓这其中异样,缓缓说道:“凡人体者,手太阴肺经一十一名二十二穴、手阳明大肠经二十名四十穴、足阳明胃经四十五名九十穴、足太阴脾经二十一名四十二穴、手少阴心经九名一十八穴、手太阳小肠经一十九名三十八穴、足太阳膀胱经六十七名一百三十四穴、足少阴肾经二十七名五十四穴、手厥阴心包经九名一十八穴、手少阳三焦经二十三名四十六穴、足少阳胆经穴四十四名八十八穴、足厥阴肝经一十四名二十八穴、任脉二十四穴、督脉二十八穴,计有十二正经、六百一十八穴、任督二脉五十穴及经外一百六十穴,共八百三十穴。世人皆知穴为整体、不可单提,又怎知那道无所定、万物归一的妙诣?”
乱尘本性聪慧,听得他这么一说,脑中灵光一闪:“是啊,倘若我任气遨行、单攻一道,不使那周天运转,又会如何?”陆压见得乱尘目光灿华,应是有所明悟,心中欢喜,接着说道:“老祖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为世间繁华之法;但‘三返二、二返一、一合于道’,此又为归神还虚之道,你眼下左手经脉受制,只不过是周天不返,你为何又费心一味的强闯?”陆压这般解答,乱尘道心更开:“是啊,我左手经脉受制,我便当我失了这只左手……古往今来,多少前辈高人不也是身残体缺之辈么?又或者,我使一脉为二脉,即左胸为胸、左胸亦为手,不也可行?便是这般方法不通,我再改试另一脉,这正经十二,总有通达之处。”他欢喜之余,运力潜试,果是觉得振奋舒畅,纵是仓促间不能将两脉随意混为一脉,也有得小成,待他内力行走了三个周天后,左手的窒碍感已全然消逝,再过得一刻,那左手已似是不复存在一般。
乱尘运功之时,衣袖鼓荡如帆、身上更是云烟蒸腾,那曹嵩虽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妙处,但见得乱尘面色由白转红,缓缓的睁开眼来,目中更是皎洁如月,想来是起了功效,向那陆压谢道:“多谢仙长大德,竟赐了犬子这桩神功法门。”陆压微微一笑,说道:“乱尘,我传你此法,只是为缓得你身上的毒质罢了。”乱尘说道:“仙长,我方才搬运内力,已将经脉内的毒质重聚于一处,又想那腋下极泉穴是人体排泄之所,便裹了毒质送往极泉穴,欲随汗液蒸出体外。可这毒质却恁是了得,任我如何发力,也是逼迫不出。”陆压道:“你苦读天书这么多年还不明白么?”乱尘道:“恳请仙长赐教。”陆压道:“你身上的毒,已是似毒非毒,不可解只可缓、不能除只能收,你明白不明白?”他这番话尽是机锋,乱尘再是聪明也是听了个云里雾里,陆压也不强求,将拂尘一挥,说道:“我今日传你的,只是武学上的奇淫技巧罢了。贫道不才,在昆仑山修习日久,已是有得一番洞天,你若想证归大道,须得斩了情念,随我离了世去,我正可授你法门。”
这陆压言下的意思便是要收乱尘为徒,那曹嵩听的欢喜,忙是拉过了乱尘,说道:“尘儿,快快拜谢仙长。”乱尘拜也拜了,却是说道:“乱尘谢过仙长的好意了。”陆压黯然叹道:“乱尘,须知天道不惑,人间不过恍如云烟,你何必贪恋其中的尘爱繁华……贫道这些年来,一直没来见你,便是想待时机成熟了,再来劝你重归了向道的心意,你今日若应了我,这红尘俗世中的纷纷扰扰、恩恩怨怨,再不能与你瓜葛,岂不酣快?”
乱尘摇了摇头,说道:“鱼游无迹则非鱼、雁过无痕则非雁,小子姓名乱尘,既已坠入这红尘之中,便是受苦也是情爱自断、冷暖自知,又安敢奢求那不生不死的天道?再者生者无情、亡者无义,这般的无欲无求,纵然能寿与天齐又是如何?”
陆压闻言转忧为喜,说道:“好一个寿与天齐又是如何!你且铭记你今日说的这番话,他年之时莫要相忘相悔。”这陆压乃是天界上仙,乱尘自是晓得他话中有话,只是说道:“仙长大道,小子谨记。”那陆压哈哈又笑,说道:“既是如此,贫道便是告辞了。”那曹嵩还要再留,却见得陆压身影陡然一散,已是化作金光远远去了。
徐州南城,小巷深处,正是阴雨潮湿的时节。
这一刻申时方尽、已入酉时,这般的秋雨凋零,非但是寒凉无比,便是天色也渐是黑得早了。一名黑衣长裙的少女撑着把墨油纸伞立在这雨中已了有小半日光景,那寒雨滴滴,落在伞上,发出啪啪的脆响。那少女便在这隐晦不明的暗暗天色里,望着那伞缘上连若细线的雨丝,低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黑髻如云、身材妙曼,本是个窈窕女子,却在面上罩了一张狰狞无比的鬼脸面具。眼见那天色昏沉如墨,终是将她与整个徐州城尽数吞了去,她才缓缓进了一间小屋中。那小屋里的陈设虽然简单,却收拾的一尘不染,窗前放着一张梳妆用的铜镜台,台上更有一把洁白如月的玉箫,这屋内无光,那玉箫却是光华灿灿,想来应是稀有之物。那少女也不取火点灯,施施然在台前坐下身子,将玉箫别在唇边,对着那黑漆漆的铜镜,丝丝切切的吹了起来。
那萧音委婉无比,似那啼血杜鹃般曲折而歌,不多时,这萧音似是溶入了晦暗无比的秋雨里,又凉、又寒,那徐州城本是繁华之地,遇得了这箫声,却是说不尽的昏昏沉沉。
那少女又吹了一时,音调却是越来越低,似要低到那骨子里去,到得后来,萧音陡停,少女的眼泪已是簌簌的落将下来。她伤神间,口中黯然唱道:“……你说帘外海棠,锦屏鸳鸯,后来庭院春深,咫尺画堂;你说萧声如诉,费尽思量,后来茶烟尚绿,人影茫茫;你说美人如玉,与子偕臧,后来长亭远望,夜色微凉……”
这一阕唱罢,那清油豆灯却忽的一亮,在铜镜里依稀照出一名道人的身影来。
那女子心下一惊,也不及回身,左手反掌往后便是一拍。她这一掌又快又猛,却是毫无声息,那道人便是个石头立在身后,也要被这一掌拍出个五指印来。孰料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却如同拍在一团棉絮上。她心中更惊,转眼间已是翻过身来,借着明暗不定的灯光,双爪齐夺,先分进后合击,径取那道人的脖颈。端得是狠辣迅疾。可那道人却如石像一般纹丝不动,便是她双爪抓至脖颈间仍不闪避。那少女内力极深,见这一招得手,双爪欲要入肉,却只觉得这道人脖颈如同那花岗岩石,竟是入不了手。
那少女连使了两记杀招,却均是不见功效,到此时已知这道人要么是为鬼魅,要么就是武功练至极致,这人世间的任何招数功法于他皆是芳菲草木,自是伤他不得。她不明这道人的来意,心向既是敌不过他,不如就此逃了,心念至此,双脚在那道人身上连环数踢,欲要走脱了。
那道人终是一声轻叹,左手拂尘稍稍一扫,已是将她双脚给卷了。她双脚受制,身子陡然翻转,双掌贯力,啪啪啪啪的击在那道人胸口。可那道人却仍是不加理会,任凭自己这开山劈石般的掌力拍在胸间。按常理,被没有武功内力的常人大力轰击胸口数十掌,心脏纵是不损、肋骨也要断得数根,更何况她这般内力深厚的高手?可这道人的胸口却如同烟花柳絮,她每一掌击上去都空无一物,这般人力不可为的蹊跷怎能不让她又惊又怒?她身子悬在半空,势难持久,眼看便要头颅倒摔于地,但听她颤声说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道人见得她拳掌放缓,拂尘轻轻一收,已是将她轻巧巧的托立在地上。少女仍要再战,那道人手指虚点少女身上的曲池、风市二穴,少女顿觉四肢疲软、再发不出一点力气来,她见得这道人举手投足间并无那妖诡之气,想来不是什么邪魅鬼怪,心下稍宽,只是忍不住想:“这贼道士到底要做什么?”
但听那道人说道:“那一阕《啼春曲》本已伤极,你心间本就有伤,又何必伤上加伤?有道是人间伤婉、均为自取,姑娘这桩痛,想来已有六年了罢?”少女并不答话,只是心想:“这道人怎会晓得我的事?”
那道士似是能看穿她的心中想法一般,说道:“姑娘莫要多心,贫道此来并无恶意。”说话间,他长袖一挥,那油灯上的星火遇风即长,耀出了那道人的脸上轮廓,但见那道人头戴通天冠、面相慈蔼,端立屋中,神态高彻,确不似奸邪辈,那少女说道:“道长,我又不识得你,你缘何不知男女有别,贸然入我闺房?”
那道人轻啊了一声,拱手说道:“小道陆压,给姑娘赔罪了。”那少女见他当真拱手作揖,颇有一股淤呆气,怒气稍消,说道:“你既已知错,快快离了便是。”那陆压却是摇了摇头,说道:“非是贫道欲来打扰,实是因贫道日间见了一位故人,贫道施手治伤之余,便想起了姑娘,这便来寻你了。”
那少女道:“什么故人?什么伤?”陆压轻叹道:“我这位故人姓曹、名乱尘,六年前在邪马台国中了他人毒手,今番他身回中土,贫道一时念动,便下山来再会这桩旧缘。”那少女听他提及乱尘,心神一分,将嘴唇紧咬,极为关切的问道:“啊……原来他姓曹……那……道长的那位故人毒质可解了没?”陆压又是一叹,道:“贫道法力浅薄,又怎能解那天授之毒?”少女神色又是黯淡,低低说道:“……这般毒怎的又成了天授?曹郎……你……”
陆压又道:“有所谓身病易治、心病难医,贫道虽不曾解了那位故人的身毒,但亦传了他一桩道门,此后因缘便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少女又问道:“那你又来寻我做什么?”陆压说道:“我若是能治了你的心病,他的毒便可无药自解。”少女奇道:“我的心病?我有什么心病?”
陆压幽幽一声轻叹,说道:“方才你与我动手,共使了三招,掌法为‘无影幻掌’、双爪为‘公牛鸣角’、腿法为‘崩山穿空’,恕贫道多言,姑娘这三招当是出自天书,其势虽强,但却使得形正而神反、阴盛而阳缺,想来姑娘逆练天书日久、阴气已炽,是与不是?”
那少女心中暗惊:“这陆压怎的这般厉害,竟说得一言不差?陆压,陆压……这名字怎的这般熟悉、却似在什么书上读过这个名字一般?”陆压见她沉吟不语,又道:“姑娘,天书上所载的武学乃是三世精华,讲究那天施地化、阴阳合和。你身为女子,练习天书武学,自然是阴重于阳,阴巧武学易于精炼、阳刚武学却是难以贯通,故而练至今日已是只知有阴而不知有阳,是谓:‘花孤无类,真灵不成。亦如雌鸡之卵,焉能抱雏?’你听得贫道一句劝,这世间阴阳和剂、本为天定,那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你再是这般长久的练下去,百害而无一益。”
少女面容微动,正要说话,却见得窗外陡然一亮,再瞧眼看时,院中已是立着一名老僧。那老僧身无长物,却是无火而亮、竟似那明灯一般,耀得周围数尺之地都是光洁皓白。他见得少女注视自己,微微一笑,说道:“阳之生,必有阴之位。阳主生物,非阴无以成,形不成,亦虚生;阴主成物,非阳无以生,质不生,何由成?惟阴阳中和变化,乃能发育万物。若有一阳而无阴以成之,有一阴无阳以生之,为鳏寡,无生之意也。陆压老弟,这般道家言说老衲说的可对?”
陆压见得这名老僧,面上神色一惊,说道:“你怎么来了?”那老僧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天地恍惚,道可来得,佛便来不得?”陆压笑道:“师兄说的极是,屋里请罢。”
待得那老僧进得屋来,少女向他娓娓一拜,说道:“小女子拜见圣僧,还请问圣僧法号。”老僧道:“定光燃灯,有足名锭,无足名灯。燃我明灯,许以众生。”他法号燃灯,乃是佛门高圣,那少女不信佛家、自然不识得他,只是说道:“原来是燃灯大师。”那老僧白眉微动,笑道:“老衲燃灯,不敢妄称大师。”少女晓得佛家善辩,也不与他做那口舌之争,说道:“两位仙长一佛一道,深秋夜雨中到得这般陋处,难道只是为我参禅解道来了?”
燃灯笑道:“善哉善哉,老衲今日此来,原只是想见一位故人,但这位故人白日间已被陆压老弟抢先见了,老衲便失了机缘。一想起机缘二字,老衲便想起姑娘你来,这便前来求见,不料又被陆压老弟是捷足先登了。”陆压闻言大笑道:“这么多年未见,师兄你说话还是这般有趣。”燃灯亦是笑道:“阿弥陀佛,老弟你为道家、我为佛门,又怎为师兄?”陆压笑道:“老君西出函谷关,传浮屠经,终是化胡为佛,师兄追随老君,于这场大修行中得了妙处,练成了无上佛尊的造化,自然是瞧不上咱们这些道门了。”燃灯听了一笑,倒也不置可否。
那少女心中厌烦,不欲再听他二人言语纠缠,说道:“二位既是故交,那你们好生叙旧,本姑娘不愿作陪了。”话毕,已是执了玉箫出了门去。二人也不追赶,陆压更是笑道:“姑娘,你何处去?”那少女愈觉厌恶,展开了轻功身法,眨眼间便已消逝这徐州城的暗夜凄雨中。燃灯见得陆压眉头微锁,反是笑道:“天下虽大,终失于足下;心念虽小,却有万里之疆。陆压老弟,你说她能去哪里?”陆压道:“师兄可是来考我?走,走,走,既要考我,当是要请我喝得美酒。”燃灯道:“有何不可?老衲非但要请老弟喝酒,还要请你看戏呢。”他二人这般相视而笑,出了门去。
雨声滴零,夜色微醺。
已是过了三更,寒雨中的徐州城大半都已暗了下去,唯有东城的星月船巷却是灯火辉煌、歌舞依旧。
早些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无名水巷,自打徐州牧陶谦出资在这里开了一家名唤摘星楼的酒肆后,各地商贾趋之若婺,纷纷在那摘星楼旁开了些逍遥快活的场所。有了那青楼楚馆,骚人词客、珠玉妙人自然是杂沓而至,每至夜间华灯高上的时分,男女们欢笑笙歌、投赠楹联,竟是障壁为满。到了今年,那曹豹又在摘星楼的对门,花重金盘下了一块楼面,大费周章的装饰了一番,便即是那听月阁了。这听月阁有女三十六,各个精擅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常有得豪客一掷千金、只为换得佳人酒醉后的一笑,那些才子佳客好附风雅,这无名小巷摇身一变,已成了“摘星揽月,千金买醉”的星月船巷。
细雨如丝,那少女在雨里已是走的久了,一头本是丝滑乌黑的长发被雨水淋得湿透,湿嗒嗒的粘在身上的黑衣上。这少女的身后,不紧不慢跟着一僧一道,这二人也未打伞,冷雨凄风自是裹了一身。寒雨打在少女面具上,又顺着面具上的线条落入脖颈间,将心口都惹得格外的寒凉。她轻叹了一声,忽然停下了脚步,自黑纱里伸出双手合拢着摊开,让那细雨在掌心络纹里慢慢汇集,待得雨水盛满了掌心,她又将双掌翻覆,轻听那流水落地的声音。
那道人陆压看了一阵,叹了口气,说道:“姑娘,你这般的作践自己,又是何苦?”少女微微苦笑道:“呵,天书上说为人者当‘受生方外,心慕太古,生不喜存,死不悲没’,我今日秋雨夜游,随性所至,何谈那爱践欢苦?”燃灯轻轻摇头,说道:“人生在世,冷暖欢苦,唯有自知,旁人岂可妄言?阿弥陀佛,奈何!奈何!”少女又是一声低叹,手心间的雨水顺着指缝落在青石小路上,她听着那滴滴答答的微声,又道:“敢问圣僧,世人常惧生死,我怕却不怕,只恨那生无聚日、死无携时,这般的痛楚,如何能放得下?”
燃灯想了一阵,说道:“姑娘,你该放下的不是生死,而是贪嗔……而我那位故人该不下的却是得舍。”那少女听得燃灯又提起那个人来,身子微微一怔,说道:“大师这般禅语,小女不能明悟。只是……只是曹郎一事,可否告知一二?”燃灯闻言叹息道:“姑娘,世间事、瞬间时,你与其问老衲,不如问你自己。”陆压亦道:“贪、嗔、得、舍不为一物,皆是为世间情所扰所困。无物于物,故能齐于物;无情于情,故能运于情。我先前说你内力阴柔、武功逆狠,便是这情盛所致……”那少女颇是有些失望,说道:“我当二位今日所来何求,原是来让我遁入空门……空门道门,尽是死门,世人生而有情、岂能绝念?”陆压摇头道:“正是世人有情而惘生,道门无念而堪死。生死皆无,当为自在。”燃灯点头笑道:“大千世界,道是道理、法是法相,道学佛学,不过同出一理。姑娘,你若能观无常,破我执,出生死,即已入涅磐。”
少女若有所思,怔怔道:“请问大师,如何才能求得这涅磐?”燃灯双手合十道:“涅磐岂可求?一求涅磐,就已着相。姑娘现今有住有相、无信无净,早晚要落尽那生死胜负。”她喃喃道:“生死胜负?我只愿长长久久的伴得他左右,又何来生死胜负之分……”陆压只是摇头,道:“只怕胜负未了,生死已尽。”
那少女再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往前走,待得身前一片灯火辉煌,已是到了那星月船巷的巷口。但见得巷内高基重檐、青纱明展,唱不尽的歌舞荣华。今儿个九月初九,正是那重阳佳节,那徐州牧陶谦的两位公子哥又是在听月阁摆下戏台、做东宴请曹嵩父子,如此一来,徐州城的金紫富贵、才子骚客尽聚于此,比往日更是喧闹。那少女犹豫了一阵,取了脸上的鬼脸面具,径自进了那听月阁,在后首角落的一张空桌子颓然坐下。
今日既是陶商陶应两位公子做东,那摘星楼与听月阁自是酒菜全免,大堂里跑腿的伙计见得张宁这样一个俏佳人进得堂来,只以为她是那献歌唱戏的戏子,迎上来道:“姑娘,今儿献得什么曲儿?”那少女眉头微皱,说道:“小哥你误会了,我只为喝酒而来。”说话间,陆压、燃灯这一道一佛亦是坐了下来,那小二不由笑道:“姑娘你说笑话,您三位这打扮,敢情也是与那郭嬛郭姑娘一个戏班的来客罢?”
少女不欲与他多做辩驳,自怀间摸出一贯钱来,说道:“给我拿些酒来。”那小二手指前方的高台雅座,笑道:“姑娘可是未曾睡得醒了?今儿个两位公子做东,莫说是你们这些戏班人物,便是叫花子来也是分文不收呢。”少女面容一动,说道:“如此,你便给我上得三坛沛公酒罢。”小二看了看她,又看着陆压燃灯二人,笑道:“姑娘可莫要说笑,这沛公酒乃是咱们徐州特产的烈酒,莫说是你这么个娇娘子,便是那好酒的莽汉喝上个半坛也要醉了。”
陆压说道:“昔年沛公酒酣击筑、作大风歌,自是烈酒趁兴、雄豪自放,今日我等追忆状景,喝他个三坛,又是有何不可?”他转头又对燃灯道:“师兄,小弟妄为,帮你也要了一坛,你应是不应?”燃灯笑道:“正所谓‘流水无情,落花有意’,百花甘露,缘何不尝?”那小二扑哧一笑:“你二人这般会说笑,定然不是那真道爷、真佛爷。要不然,方外人怎可沾那荤酒?”那燃灯左手拈花,哈哈笑道:“小哥此言差异。酒肉穿肠过,佛自在我心。我心本无我,何念酒肉毒?”陆压拊掌笑道道:“妙、妙、妙,好一个‘酒肉穿肠过,我心本无我’。小二,今日既是承蒙两位公子赏赐,你便捡三两个荤腥的名菜上得桌来。”那伙计觉得他二人甚是有趣,原想再陪他们说笑一阵,却听到旁桌的客人唤得紧了,便笑道:“三位稍坐,待会儿我便将好酒好菜送来。”
现时那台上的戏子正咿呀咿呀的唱着武安落儿腔,这一出唱的正是哀曲婉歌,台下的宾客们又怎会听得入耳?这听月阁内只闻得把酒碰杯的欢笑声,哪还有半点摘星听月、逍遥人间的雅意?陆压三人便是这般的坐在角落里,看着人群欢歌笑舞,均是不言。不一时,方才的那伙计已是端来三坛沛公酒,更是切了五斤熟牛肉送来。这一时,台上上来了一个老旦,那老旦的歌舞并不见得有何出奇之处,台下却渐是静了下来。那伙计得空,也在陆压身边坐了下来。陆压便问道:“小哥,怎的前一时还犹如身处闹市,现在大家伙却如此安静?难道是这一曲唱罢便要散宴不成?”
那伙计闻言大笑道:“你这厮可真会说笑,今儿个是你们武安班的场子,你们将那郭嬛郭姑娘放在最后当做那压轴好菜,这老旦是她身边的妈妈,她唱完了便是郭姑娘登台,这桩事怎会的自个儿不知?哈哈,你可是看我跑腿跑的辛苦,逗我开心来了?”燃灯心中暗道:“果俗人也,我与陆压虽是收了庄严法相,但好歹也是周正肃穆,他却把我们当成了那唱欢卖笑的戏子了。”陆压却不与这伙计计较,笑道:“那我便考考你,这郭嬛郭姑娘自哪儿来,又要到哪里去?”那伙计亦是笑道:“郭姑娘乃是冀州邺城人,家中原也殷实,后来遭了强人劫掠,父母更为强人所杀,郭姑娘无法、便带着家里的一大帮子老老小小做起了这唱戏咏舞的生意。嘿,这郭姑娘非但生的极俊,又有一副好歌喉,没唱了几日、便四下里出了名……你们这些人哪,倒也跟在后面吃香的喝辣的、占了不少光呢。”陆压见得这伙计说起郭嬛时眼珠发亮,笑道:“哈哈,这郭姑娘可当真是俊俏的紧呢,连小哥你都动了春心呢。”那伙计被陆压瞧出了心思,颇是尴尬的笑了笑,手指了指前台坐着的陶商陶应等人,低声道:“你可别乱开玩笑,若是被两位公子听了去,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二人正说笑间,那只顾饮酒的少女身子却猛地一怔,眼神直愣愣的看着前方的高台雅座,陆压等人顺着她眼光瞧去,但见得雅座上来了一众锦衣华服的贵人,当先一人倨傲威严,自是那徐州牧陶谦,他身后数人,便是这徐州治下的文武辈。众人间又立着一名少年,那少年身形俊逸、背后斜负着一把长剑,自是卓群。伙计见她看那少年直是看勾了眼,便是笑道:“姑娘,你生的极美,莫不是看上这位曹公子了?”那少女脸上顿时飞上一抹红色,嗔道:“小哥,莫要胡说。”伙计见得她这般扭捏的样子,又笑:“可惜啦。这位曹公子可是来头不小呢,怕是咱们这般低贱的身份巴结不上呢。”陆压道:“小哥,世间人从无贵贱之分,你又是何出此言?”那伙计大笑道:“你呀,真会说笑。这位曹公子的父亲乃是曹嵩!曹嵩是什么人,你知道不?”他见得陆压不言,又道:“曹嵩曹大人可是朝廷里的大员,以前陶大人在洛阳的时候,见得这曹嵩都要俯首相拜。现今董卓乱政,曹大人虽是失了官,但昔日虎威仍在,要不然今夜陶公子怎会这般的客气,请大家又是喝酒又是看戏?这戏哪,可是专门为曹大人摆的呢!”
陆压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这位曹公子可真是身份尊贵了。”那伙计又道:“那是自然。我说件嚼舌根的事,你们莫要与外人说了……”这些生斗小民总是热衷这坊间传闻,说话间自是低声了不少,但脸上却是洋溢着得意的神色,只听得那伙计说道:“我听说吶,陶大人想要亲自做媒,将糜环、郭嬛这两位大美女都许配给曹公子呢!呵呵,你们马上就有喜酒喝喽!”
这伙计说话间,却不见得少女脸上的表情已是冷若冰霜,双手十指更是青筋毕露,只是自顾的说笑道:“哈,想那糜环乃是咱们徐州城的第一美人,郭嬛又是邺城的佳人,那曹公子可真是有齐天之福呢。”燃灯见得少女的异态,忙是出言安慰道:“姑娘,方才老衲便是说过伤心情苦,这便应了……这般滋味可不好受罢?不如……”
那少女紧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反是笑道:“不要说了,来来来,咱们喝酒,喝他个不醉不归!”陆压燃灯二人正无话可说间,却听得台下一片掌声,举目前视,台上的三十二盏琉璃灯笼一下子全亮了,一群人拥簇着名少女走上台来,虽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却也见得那明玉一般的灯光下这少女肤色白皙,端得是温婉动人,想来便是那郭嬛登场了。
那郭嬛刚唱了两声,便见得雅座上立起一个人来,那人一袭青衣、面目敷粉,正是那二公子陶应,但听得他拊掌大笑道:“所谓灯下待佳人、闻香惜美玉,今时今日这般美景,果真是妙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般露骨的话,纵使那陶谦素来放纵,也拉不下这张老脸,沉着脸说道:“应儿,莫要胡闹,坐下!”那陶应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但见自己老父阴沉着脸,不敢太过于造次。陶谦待他坐回席位,向那曹嵩拱手一笑,道:“犬子不知礼数,还让曹兄见笑了。”曹嵩呵呵笑道:“陶兄说的哪里话,令郎正是性情中人,又怎是不知礼数?”陶谦道:“哪里比得上令郎?令郎武功长相俱是一流,可真让陶某艳羡的紧了。”
他二人寒暄说笑间,台上的锣鼓声骤然一收,只听那郭嬛浅唱低吟道:“……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莫在痴嗔休啼笑,教导器儿多勤劳。今日相逢得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她唱的乃是一出苦戏,名唤《锁麟囊》,讲的是那薛湘灵与亲人重逢时的故事,这一刻郭嬛扮演的薛湘灵已与母亲相认,正是悲喜交集、羞惑并存,但灾难终是过去、前嫌也是尽释,一家人得以团聚,正当是回首之时。却听得那大公子陶商坐在席上,兀自的鼓掌称赞。陶谦今日做东,专门点了这出戏,便是借戏中的薛湘灵一家劫后余生、积善得报之意来隐喻曹嵩、乱尘二人父子相认,此时那陶商却当先鼓掌,却另是一番讥笑之意。幸得曹嵩也是老于世道,心中再不痛快,也得陪着笑脸道:“郭姑娘色艺双绝,这般的玉人清歌可真是讨人喜欢呢。两位公子既是如此喜欢,不妨将这位郭姑娘娶进门去。”——他这言下之意便是在骂陶府藏污纳垢,净藏了这些婊子戏子之辈。那陶谦听得明白,面皮跳了数跳,说道:“曹兄又在说笑啦。我两个犬子都已有了家室,怎可妄想这齐人的福份?倒是你家公子不曾婚配,不妨为兄做个媒,将这位郭姑娘说与了令郎?”曹嵩笑道:“犬子既无功名、又无才华,怎可高攀郭姑娘?倒是两位公子腹有诗书气自华,将她纳做了填房,便是不谈那齐人笙歌之乐,就是于琴棋书画的造诣上也有了不少帮助。”陶谦道:“曹兄说这话可就是太过于自谦了。令郎一表人才,前些日子在徐州城外以一敌百,这样的猛士怎可说是无才无华的庸辈?”
他二人言语交锋,陶商陶应两兄弟也没闲着,轮番的向乱尘敬酒,嘴中说着些晦暗不明的下作话,乱尘往往是微微一笑、举杯一饮,便算是应了话。那陶商自觉无趣,又是说道:“看来曹兄眼光甚高,看不上这三教九流的下贱女子。不过呢,咱们徐州城却有一名大美人,出身名门,芳名糜环,乃是糜竺糜先生的小妹,生的自叫一个动人。曹兄,不若这场戏唱完了,我兄弟二人带你引见?”乱尘看得那台上的郭嬛清歌玉舞,满眼都似是师姐的身影,又怎听得进他兄弟二人的玩笑话?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享定,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台上郭嬛与那老旦已是对唱到这一节,台下听戏的众人听得动情,已是有人低声啜泣,那陶商反又是一阵突兀无比的大笑。登时,数十双眼睛与他望来,便是那郭嬛也被他这么诡异的一笑弄得怔住,口中的词曲却是唱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