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只有两个儿子,我的祖父和我的二爷。一个排行老大,一个老小,年龄上差了25岁以上。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整整隔了一代人。
祖父作为长子,太爷爷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亲自执教。无奈家中一贫如洗,外面局势动荡,祖父被迫一辈子被拴住黄土地上辛苦奔忙。
抗日战争和国共之争,加之土匪横行,太爷爷为了保护祖父,以免落入祖爷爷的境地,托人把他安置到保安队,类似于现在的“协警”。工资是极低的,勉强糊口,至少不必再服兵役。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悠闲好日子没持续多久,迫于形势,爷爷结婚了。
某日,从山西过来一群穷凶极恶的土匪,长刀土枪,一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不仅抢劫杀人,还绑架侮辱青年女子。
祖父那时候已经订婚。祖母是张寨富裕户人家的长女,家有良田和林子几十亩,又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为了防止被劫掠,祖母被家人连夜送到了祖父家里。
没有聘礼,没有嫁妆,祖父没花一文钱,就娶到了年轻漂亮的祖母。
(奶奶有没有委屈,我不知道。但是我印象中,但凡我爷爷一咋呼,我奶奶立刻闭上嘴。很多年后,为爷爷去世了,我奶奶才彻底放飞自我。)
那时候,太爷爷养了七个孩子,祖母的到来立刻使住房矛盾尖锐起来。毕竟,一家10口人,家里只有三间房子。
没办法,太爷爷只好求人帮忙,半天就建了一间茅草房,算是我祖父祖母的婚房。
随着我父亲和姑姑们的出生,日子过得越发窘迫。祖父只好辞去了协警的职务,到处寻求挣钱的门道。
几十年间,除了种田,他当过泥瓦工,做过木器推销员,在家造过纸,做木工……,把各种活计都想到了,也只是勉强混个温饱。
贫穷没有阻挡住祖父对读书的爱好。
我小时候,经常看见他在门口的树下,带着老花镜看书。有一些的古代的线装树书。那些书很奇怪,纸张泛黄如玉米煎饼,从后页朝前倒着看,字是很大的繁体,竖着排列。
再后来,我上小学了,也能认得他看的大部头,比如《三侠五义》,《水浒传》,《岳飞传》,《虬髯客传》(当时被前两个字难倒了),也有关于很多历史传记的书籍。
但凡热爱读书的人,总是比纯粹的农民多一些想法——支持后代的文化教育。
1960年,天灾人祸一起来,父亲在上学的路上饿昏倒,祖父知道了,差人把父亲送到他所在的工厂,把自己的午饭节省下来給父亲吃,父亲才算捡回来一条命。
即便如此,祖父继续督促父亲学习,送他到县城师范学校。许多年以后,父亲每当谈及此事,回忆艰难处境,常常泪花闪烁。
“那时候我你爷爷还在,他就不管你吗?”我问父亲。
“他年龄大了,顾不了那么多。”父亲解释。
那时候,太爷爷和我的二爷,也就是我二老太太唯一幸存的儿子,生活在一起。
二爷因为又瘦又丑,被太爷爷嫌弃,曾取笑他是“画匠难”,意思是画匠也画不出这么丑陋的孩子。当初那两个俊秀聪慧的孩子被淹死时,太爷爷哭着控诉上天:“为什么死的不是画匠难?”
二爷长相奇特,小眼睛,塌鼻子,歪嘴巴,不善言辞,也不会讨人欢心,但是他心灵手巧,心地善良,对长辈恭敬孝顺。
因为是二老太太所生,和我的祖父和姑奶们相比,二爷总有满腹的委屈似的敏感而脆弱。
二爷家有六个孩子,负担太重,生活的清贫让他无法照顾好年迈的二老太太,以至于二老太太很老的时候,还在操持他一家人的吃穿和种田。
所以,每当二爷喝醉酒回家(经常在我家喝的,我父亲一贯喜欢和人斗酒,常常邀请他陪酒),就会发生一次惊心动魄的“自我批斗”大会。
只要他醉醺醺地回家,就拉着我二老太太,让她坐在漆黑破旧的太师椅上,然后“噗通”一声跪在二老太太的脚下,眼泪啪嗒嗒往下掉:“娘啊!我的苦命的娘啊!让您老跟着我受苦受难了哇!娘啊!儿对不起呀,我滴苦命的娘啊!……”
二爷一遍遍地重复着,滔滔不绝。越哭越激动,直哭得浑身颤抖,抱住二老太太不撒手,眼泪鼻涕不停地哗哗落下。既不听邻居劝解,也不管二老太太扬起来的巴掌。
有时候扇自己耳光;有时候,娘两个抱头痛哭,吓得六个孩子哇哇哇跟着哭。
直到后来邻居习惯了,孩子习惯了,就由着他哭出来,发泄完,蒙头大睡一半天,就恢复如常了。
其实,二奶奶还有一个跟前夫所生的女儿,我叫她四姑奶奶。
四姑奶奶因为根正苗红,跟着八路军闹革命,新中国成立后当上了某市的妇联主任。四姑奶奶想把二老太太接走养老,二老太太住不惯,也不放心二爷一家人,就继续留在农村。
在90年代,二老太太无疾而终,也算寿终正寝。
现在,二爷家的那些小叔们和小姑姑们继承了二爷的勤奋节俭,开厂的,经商的,打工的,都有一份好收成,二爷和二奶奶苦尽甘来,日子越来越顺畅。
今天,站在新世纪的大门口,回首那些陈年旧事,我们才会深切感受到这百年的巨变之下,幸福的日子已经被我们握在手里。
沧海桑田,往事如烟;斗转星移,我心依旧!谨以此文,怀念经过我生命的亲人,感念岁月的厚待,感恩国家的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