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吧,月光

阿梅这个月第三次失眠,床边的电扇无可奈何地摇头。新历已是九月末,仍是酷暑难消,尤其是今夜,人好像一只包子般被搁在蒸笼里,闷闷地透不过气,侧躺也不是,仰卧也不行。阿梅索性起了身,踱步到天台。俯瞰时,楼下的桂树沉默地立在夜色里,依稀可辨的是浓阴中几簇淡黄色的小花,悠悠地吐着芬芳,如一口哀怨的叹息在萦绕。天边挂着一轮满月,明晃晃的,提醒着阿梅中秋已至。

中国的传统节日仿佛总有一股团圆的喜气。这天,小孩子们提着灯笼走街串巷,萤火虫似的四处游弋。老人们相约在树下乘凉,一把蒲扇摇晃着,掉出了一袋子的典故。但阿梅无心打听,她百无聊赖地趴在天台上,看着孔明灯一个个扶摇直上,在夜空中像是一串发光的常春藤。

正当她出神时,听见一阵骚动,她于是向下张望,有一道削瘦的身影,老鼠一般地窜进自家堆在门前的稻草垛里。她心里吃了一惊,眼见一群青年穷追不舍,在周围巡视了一遍没有收获后,气势汹汹地又往前赶。她强做镇定,哒哒地跑下楼,蹑手蹑脚地打开大门,又轻轻地拨开稻草垛,一双慑人的眼睛倏地与自己对视,她顾不得许多,伸出手将他拉了出来,低低地说着,“你跟我来。”少年迟疑了一秒,才放心地迈开腿。阶梯上的每一步,她都屏住了呼吸,一颗心好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

终于回到天台,她长吁一口气。少年却戏谑地说着,“既然你那么害怕,干嘛还要帮我?”阿梅这才抬起头来打量面前的少年,他穿着脏兮兮的白校服,眼角有一小块淤青,眼神却透着一丝狡黠,样貌倒还清秀,打了一颗小小的耳钉力图证明自己的玩世不恭。

她顺手摘掉他头上的一根稻草叼在自己的嘴里,笑着回答:“同学有难,拔刀相助。”少年被她故意表现出的无谓逗乐,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你也是云中的?”“是啊,我叫郑淑梅,你叫我阿梅就可以了。”少年羞赧地摸了摸鼻子,“我是乐少峰,朋友都叫我乐少。”

“这下我可记住你的名字了。你等我一会儿。”乐少点了点头,她便匆匆地跑走。没多久,她手里捧着半颗柚子还有一小包月饼上来了。

“今天我们两个一起过节吧。”

“你的家人呢?”

“他们都出去走亲戚了,你的父母呢?”

“他们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乐少有点苦涩地说完,顺势坐在了地上。阿梅也自然地坐在了他的旁边,将手里的柚子放下,又把月饼的包装拆开,分成了两半,其中一块递给了乐少。

“这边的蛋黄多一点,给你。”

“谢谢”。

吃罢月饼,阿梅干脆在一旁躺了下来。刚刚连成串的孔明灯此时已经四散开来,星星一般洒落在夜色里。月光成了一个巨大的黄晕,柔柔的,模模糊糊的,照得心情恍恍惚惚的。阿梅觉得眼皮渐渐地沉了起来。

等她醒时,身旁已不见乐少的踪影。月光还是那么地亮,陪着它的也只剩几盏寥落的孔明灯。真冷清。阿梅这样想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

直到中秋的假期过去,乐少都没有再回来找过她。但那晚以后,阿梅仿佛不再像以前那么快乐了,即使在家人的欢笑声里,愁绪也不时地涌来。那个留守儿童“乐少”,也许不会再见面了,不过,也许同在一个学校,偶遇的几率总还是有的。她抱起枕头堵在胸口,胡乱地安慰着自己。

又过了半个月,阿梅也不再乐观了,这样等待着上天的安排实在是太被动了,她决定主动出击。既然知道对方的长相和名字,去每个班级打听一遍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她趁着课间休息的空档,跑遍了整个初中部,却还是一无所获。在她都几乎要气馁的时候,奇迹终于出现了。

这天上午的课间操时间,她正因失望坐在桌前发呆。班主任抱过来一沓资料走过来,“郑同学,老师正忙得走不开,你帮我把这本教辅资料送到2栋高一三班的李老师那里去。”阿梅赶紧打起精神,接过资料后就跑着到对面的教学楼。

高中部的教室比初中部的少,阿梅很快就找到那位李老师的办公室,将资料放下后,她便往回走。这里的走廊也比初中部的安静,同学们大都在埋头苦读,偶尔几个玩闹的同学也尽量压低了聊天的声音。毕竟头上笼罩着一股升学压力,即使仍有孩子的习气,也不敢轻易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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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注意到走廊的尽头,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倚着栏杆,她惊喜到地想要叫出来,又怕打扰了别人。这时候,刺耳的铃声响起,那人终于回过头,在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时,阿梅分明看到他的眼中也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欣喜与讶异。终于还是她开了口,“你的眼睛好了吗?”乐少笑着回答,“早就好了”。正当她欲再问候的时候,上课铃越发地急促了,她只好丢下一句“我下次找你”,便匆匆的走了。

在路上,阿梅都止不住的暗喜,自己一直以为乐少和自己的年龄相仿,竟没有想到对方会是高一届的学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回到教室里,老师已经开始上课了,这是阿梅最喜欢的语文课,但她已经无心听讲,满脑子都是那个倚在栏杆旁削瘦的身影,她忍不住拿起笔在本子上郑重地写下,“高一(10)班 乐少峰”。同桌何莉莉见她一脸春心荡漾,趁她不注意一把拉过了本子,看到上面写的名字以后,拿起圆珠笔敲着她的头,嫌弃道,“郑同学,你醒醒啊,不用中考啦,在这里犯花痴!”“你管我,”阿梅又扯过了本子,继续神游。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阿梅这时才后悔起来,完全没听进老师的上课内容。只好用力地摇摇自己的脑袋,想要把那个魔咒一般的名字赶跑。何莉莉觉得好笑,把课本拍在她的面前说,“赶紧收拾书包回家了”。阿梅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好。两个人一起出了教室,去取了单车。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看到前面的小摊上围了一大帮同学,何莉莉赶紧把单车停在一边,又拉起阿梅兴奋地说,“说不定是有新的海报!”阿梅一脸的无奈,“你的花痴都放在了明星上了。”她哪里还顾得上反击阿梅,只一昧地挤开人群,挤到那一大摞花花绿绿的海报前,抓起其中一张,上面印着三个女孩灿烂的笑脸,身着统一的队服,那是何莉莉最喜欢的SHE。她心满意足地买了单,把那张海报紧紧地捧在怀里,抬眼时才注意到阿梅的手上空空,奇怪地问道,“你不买吗?”“里面没有我喜欢的。”“我知道你最喜欢那个用手挡着脸唱歌都吐字不清的男明星。”“你错了,他才不是男明星,他是我最喜欢的歌手,周杰伦!”阿梅气鼓鼓地反驳,何莉莉只好吃亏的闭了嘴,又仔仔细细将海报放在车篮里。“我们早点回去吧。”何莉莉不再说话。阿梅也偃旗息鼓。

“糟了”,阿梅暗叫不好,刚刚停放单车的时候竟没有注意到轮子底下有颗图钉,此时车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瘪了下去。

何莉莉顿时觉得抱歉,“都怪我刚才拉你去买海报”。

“没事啦,是我自己太粗心,”阿梅无所谓地扬了扬手。

“我陪你去修车吧?”

“不用了,等下你回去晚了又得挨骂。”

“真的很不好意思……”

“都说没事啦,你快走吧”。

何莉莉这才依依不舍地独自骑着单车先行一步,留下阿梅一个人慢慢的推着自行车。暮色像是被打翻的绛红色的墨水,一点点的洇染开来。一些屋顶开始飘起炊烟,如同一条灰色的舌头舔着寂寥的苍穹。阿梅越走越发觉得寂寥。终于看到了一家修车铺,和老板谈了价钱,等明天早上再来取车。

等她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天也差不多快黑了,她拉了下肩上的背包,准备走到公交站回家,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回过头来一看,居然是乐少。

“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阿梅有点意外。

“我跟几个同学在操场上打球啊。你的车坏了?”

“是啊,被图钉扎破了车胎。”

“上来吧,我载你回去。”

“不用了,我等下坐公交回去。”

“公交可是还要半小时才来。走吧,我送你。”

阿梅在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决心,坐上了单车后座。

“我的家就在前面两个站,直走,看到一棵桂花树往左拐第二家就是了。”

“我记得。”

阿梅“咯噔”了一下,她以为乐少已经忘记那晚的事情了。

“你记得?为什么后面没有来找过我?”

“之后一直在家里养伤啊。”

“你是为什么受伤的?”

“也没什么,就是中秋那天无聊去上网,游戏赢了那几个家伙,他们心里不痛快。”

“我有试着找过你。”阿梅此时觉得心里有点微微地泛酸。

“为什么找我?”

阿梅暗骂了一句,笨蛋。那半个月来的牵挂,自己百转千回的心情,像是重物从高空坠在了泡沫垫上,钝钝的,闷闷的,摸不到痛点,只好又故作轻松道,“没有啊,就是想知道你的伤好了没有”。

“这样啊。”乐少不再追问,骑单车的速度不由得加快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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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的黑色越来越稠了,像有人不小心打翻了调料瓶一般,洒得到处都是星星。乡村里寥寥可数的几盏路灯,在乐少每一次骑车靠近的时候聚光灯似的“啪”地打开,校服被风灌得鼓了起来。阿梅矜持地拉紧了自己背包的肩带。

有一朵桂花的花瓣飘在了阿梅的膝上,她拿起来放在自己的鼻尖,突然觉得这股香味有点寂寥。

“到了,”乐少的声音里带着轻快,手按住了车把,一只脚抵在地上。

“谢谢你送我回来。”阿梅有些依恋地从车上下来。

“小事一桩,”乐少调转了车头。

“那你自己小心。”

“再见!”

阿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仍呆呆地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才转身,又听到单车急刹的声音,她疑惑地回过头来。只见乐少脸色慌乱,在包里粗鲁地翻着。

“你的东西掉了吗?”

“呐,本来要给你的。”

“是什么?”阿梅接过来一看,居然是周杰伦的磁带。

“当是谢谢你上次帮我了。”

“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托我表哥帮我买的。”

“不行,我不能要。”

“给你就拿着啊。”乐少立刻逃了似的把单车骑得飞快。

阿梅被这惊喜击中了一般,心里的花都要炸裂开来,兴冲冲地推开家门,直跑进卧室。

郑妈妈在后面喊着,“你今天怎么那么晚回来”?

她敷衍地应着,“单车坏了啊。”然后直接把房门落了锁,一头倒在了床上,把磁带捂在心口上,止不住地傻笑起来。

这一晚的梦格外香甜。

第二天早上,阿梅还在房里收拾着书包,就听到何莉莉在楼下大声地问候正在侍弄小菜园的妈妈,“阿姨早上好!”

“莉莉这么早就来找阿梅了啊”。

对我都没有这么温柔过,阿梅手里没停,嘴巴却嘟囔起来。才念了一句,妈妈的大嗓门立即传了过来,“阿梅,你还不赶紧下来,莉莉来找你了!”

“来了来了,”阿梅只好抓起书包往下跑。

看见阿梅以后,何莉莉拍着自己的单车后座,开玩笑道,“今天我来给你当司机。”

“出发吧,何司机!”阿梅直接跳上单车后座,吓得何莉莉立马抓紧车把。

“那阿姨再见”,在惊吓之余,她也不忘保持礼貌。

一路上,两个女孩唧唧喳喳地聊个不停。

“昨天你是怎么回来的啊?”何莉莉关心地问道。

“你一定想不到,是乐少送我回来的!”阿梅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得意。

“不是吧!快说快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啦,只不过是刚好遇到了。不过……”阿梅恶作剧地卖起了关子。

“不过什么啊?戏弄我的话,我就不载你了。”

“乐少送我回来后,还送了一盒周杰伦的磁带。”

“他怎么知道你喜欢周杰伦,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只是凑巧吧,不知道他的心里怎么想的。”阿梅也开始思考起来。

“我看就是了!”何莉莉斩钉截铁的口气。

“是也不能怎样啊,下学期就要中考了,我还是担心自己的学习吧,”阿梅不由得叹息道。

一说起“中考”,连何莉莉也被感染了,跟着苦恼起来。如果没有取得好成绩,只能按着爸妈的意思去读职高了,天知道,她有多想直升本校的高中。

终于到了学校,何莉莉将单车放好,假装抱怨道,“郑同学,你不仅要担心自己的学习,还有你的体重!我快累死了!”阿梅知道何莉莉故意取笑她,作势要去打她的手臂,两个人一路玩闹到了教室门口。

正要进去的时候,班主任喊了阿梅一声,吓得两人立马站好,“你过来我办公室一下,”阿梅忐忑地望了何莉莉一眼,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然后示意阿梅将书包递给自己,接过后,便独自走进教室。

阿梅只好尾随班主任进了办公室,班主任径直坐下,然后在桌上翻了一阵,抽出了阿梅不久前刚交上去的周记。阿梅乖乖地站在一旁,心里起了疑窦。

“我昨天刚看完你的周记”,班主任扶了一下眼镜。

“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文笔很好,但是在学习上一直不够用心,尤其是偏科现象非常严重。”班主任的表情渐渐地严肃起来。

“我会尽力改正自己的缺点的。”

“希望你是真的意识到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东西就不需要我来提醒了。”

“知道了,老师,那我先回去上课了。”

“去吧。”

阿梅刚转身,班主任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一句,“这个月底是学校的校庆,到时会有一场作文比赛,你们语文老师已经推荐了你去参加,要好好加油啊。”

阿梅用力地点点头。

回到了座位上,何莉莉紧紧地拉着阿梅的手,“你是不是犯什么事了啊?”

“没有啊,只是说了一下我交的周记”,阿梅呼出一口气。

“那还好,被班主任的那双眼睛一盯,我感觉自己的魂都没了。”

“你就那么怕她?”

“切,难道你不怕?”

“相比起班主任的眼睛,我还是更怕数学考试”,阿梅把头往后面一仰。

“很不幸,你最怕的已经来了……”何莉莉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试卷,拍在了阿梅的脸上。

“天啊!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毫无例外,这次又是倒数第一的成绩。

何莉莉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

整个上午,阿梅都沉浸在考试失利的挫败中,提不起劲来。何莉莉这才意识到阿梅平日里一脸无所谓,其实心里还是很介意的。

“哎,不要这样子了啊,只是一次考试而已,下次加油就好了。”

“对于数学,我已经是接近绝望了……”

“我知道有件事能让你开心起来。”

“什么事?”

“我们偷偷去高中部看乐少吧。”

“我可不敢。”

“哎,去嘛去嘛,听你说了那么多次,我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啊!”

“万一被老师知道的话,我又得写检讨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

阿梅这时候却有点动摇起来了。

“那你说什么时候去?”

“嘿嘿,到了下午你就知道了。”

何莉莉一直卖着关子,连阿梅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照例是做完热身运动后,开始八百米长跑。同学们排着队听老师口令,何莉莉这时候却捂着肚子,叫唤着不舒服,吓得阿梅立刻过来搀着她,两人跟体育老师请了假,一路去到校医室。待阿梅正要敲门时,何莉莉却一脸神秘地将她拉过一旁,脸上是止不住的窃喜。

“你不是不舒服吗?”阿梅还不能理解何莉莉的用意。

“看来我将来可以考虑报考表演专业了。”

“你刚刚都是装的?”

“你现在才知道啊,笨蛋。”何莉莉得意地笑着。

“你快把我吓死了!”

“还不是为了你。”

“关我什么事?”

“你跟着我来就知道了。”

两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医务室离开,又穿了大半个校园,来到2栋教学楼后面的宣传栏,阿梅这才明白何莉莉的用意,站在这个位置,刚好可以俯瞰到高一(10)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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