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盅花是什么花?”
他发过这句话有二、三分钟了,她看着电脑屏幕,没有回话。
“为什么取这个网名?”
他又发过来了。又过了二、三分钟。
她这才细细地吐出一口气,气息如丝。她感觉如丝的气息颤出一种声音,声是无声,却很宏大。声音有颜色,如酒盅花:外边是紫,内芯是黄。
她想她应该说话了。她莫名地感觉他的心境与她一样:郁结。
她以酒盅花的名字出现在QQ上已有些天数了,自从一个多月前她申请了这个号,不管谁发来“请求加为好友”的信息,她都会眼睛不眨地飞快接受。目前,她的QQ上已经有了近百名网友。但是一个多月以来,当别人跟她搭讪时,她却总是用沉闷回应。有人文质彬彬,礼数周全,她不应;有人拿酸倒醋,显示文采,她不应;有人流里流气,淫话满口,她更不应。也许她根本就不愿意与他人说话。
然而她每天都出现在这里,像一个垂钓的人。钩上无饵,没有鱼来。来,她也不钓。
盗是酒盅花第一个对话的人,莫名地,她就想开口了。
“酒盅花,乡野花,形如酒盅。花盅里盛着露水,吸一口,有一种酒味,醇香。”她对他说。
“啊,”盗轻轻惊叹了一声,过了许久,他说:“头一回听说这种花。”
又沉闷了十几次呼吸的功夫,她慢慢说:“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一到秋天,这种花到处都是。早晨带着露水采来,我和伙伴们一盏一盏地喝。”
他闪了一下,却没有发过话来。她抿嘴微笑了,她似乎听到他的嘴巴吧唧一声。听馋了吧?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不过,这几年酒盅花几乎看不到了,去年回老家时我只看到过一、两棵,今年不知能否再看到它。”她说。
“他们都去哪了呢?”
“不知是集体迁徙了呢,还是集体自杀了。”
“野花也会集体迁徙,也会集体自杀?”
“你不信?”
对方又沉默了。
她知道他不会信的,但他又不好反驳她。
“现在乡野很多花都很难看到了,青青菜,灯笼花,还有婆婆丁……”
“这怎么回事?”
“集体行动。”
“照你的话,它们都集体迁徙了,或是集体自杀了?”
“你在嘲笑我?”
“不敢,真的不敢。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她不做解答,陷入了沉闷。
他以为冒犯她了,才想说点抱歉的话,她又说开了。这样的气氛、节奏,莫名地,他感觉她好像经常咳嗽,还感觉她脸上似乎烫烫地发着烧,他顿时对她有了怜惜之意。
但他什么也没问。
她说:“我也喜欢婆婆丁,这花不多么好看,是这名字让我感动。婆婆丁生长在古井台上,生长在那些潮湿的砖缝里。古井台周围也生着其它野花,那儿蝴蝶纷飞。婆婆丁、古井、蝴蝶,让我想起一出古典爱情戏。一想起婆婆丁这名字,我就似乎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坐在古井台上,嘴里哼着纺车一样的谣曲。想到这些,鼻子就酸,眼就潮。”
“唉,明白了,明白了你为什么叫酒盅花了。”
“那你说为什么?”
“我不说。”
“哼。”
她这一哼让他感觉亲近,特别是她还说到那出古典爱情戏,这让他有些满足了。
沉默中,他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咳嗽声。
他感觉到了她的与众不同。
还是那个时间,他看到她已经在那儿了,他郁结的心豁然开朗。
“酒盅花,”他高兴地叫着她的名字,“酒盅花,你好呀!又见到你真高兴!”
沉闷。
“酒盅花,哥在跟你说话呢。”
她依然无语。
他楞了一下,昨天说的那么热烈,今天怎么就……难道她讨厌我了吗?既然讨厌,就走人算了。突然,他又仿佛听到了她一阵阵的咳嗽声。他的心一紧,就不忍心走掉了。说:“你不觉得哥这网名有些奇怪吗?没害怕吗你?”
“哼!”
这一哼让他又兴奋了,他似乎看到她美丽脸上的不屑了,不过这不屑是她故意装出来的,非常可爱的表情。
“你没认为我是强盗、劫匪吗?跟我聊,不怕我把你劫了吗?”
“你太自以为是了,就那么一个方块字,就能把人吓晕?你以为我会想象你是一个满腮胡子,满脸杀气,穿着黑衣的人吗?吓唬小孩吧你。我倒想你是个文弱书生,内心脆弱而郁闷,才故意取这恶命呢“。
“佩服你啊,”兴奋的他想说“真想亲你一口。”他没敢。
他不知不觉话多起来了:“你说的不错,真实的我确实内心很郁闷。妹妹,你也郁闷吧?说错了,别生气啊。”
酒盅花没言语。他感觉她没讨厌他,他似乎看到她那可爱的脸蛋越来越温润了。他就觉得心里有些暖流涌动,就把心中的块垒一股脑儿往外倒开了:
“我想说说我自己,你愿听吗?”
她闪了一下,没有吭声,他却分明看到她含情脉脉地点了一下头。
他说:“一个多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偶然在老婆的办公室里,看见了她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我狠狠打了那个男人一拳,给了老婆一个耳光。当然,严格说来,她还不是我老婆,我和她只是同居。当天,我就被她赶出了公司,赶出了家门。”他顿了一下,想听她的反映。可是他没有听到一丝动静,甚至连咳嗽声也没有听到。
“三年前,我大学毕业,没工作,在城里瞎撞,是她看上了我,收留了我。她比我大几岁,有自己的一家小公司。这几年来,我们联手,使公司的规模越做越大。我们本来准备今年年底结婚的,没想到出了这事。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又成了孤鸟,无枝可栖了。”
她那里仍然没一丝动静。
重重地出了一口气,他说:“你在想什么?”
许久,她说:“有耳机吗?我给你唱支歌吧。”
“嗯,好。”他马上带上了耳机。
她唱了一首邓丽君的歌,是《甜蜜蜜》:“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啊,在梦里……”她的音质像极了邓丽君,不过,她的嗓音里有一丝丝颤抖,有一丝丝热切,还隐隐有一丝丝凄清。
唱完了。
“愿听吗?”
“愿意。想不到你的声音这么好听,使我的心好激动。”
啪,她关了语音。同时,她那个色彩鲜艳的小头像也变灰了,任他千呼万唤,再也没有鲜活起来。
从此,他对她有了等待,有了牵挂。一到那个时间,见不着,心就不安,就一遍一遍呼唤着她的名字——“酒盅花”,要是看不到她的回话,他就担心得要命,生怕她生病或出什么意外。如果她很快回了话,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有一天,他对她说 :“发张照片给哥看吧?”
她又沉闷了。
他仿佛听到了她的咳嗽声,这一次咳嗽好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
她终于发话了:“我很丑。”
“不信。”
“信不信由你。”
“好,不给看就不看了。”他说。
忽然有一天,她却说很想亲眼见见他。
他楞了一下,想,她真若很丑的话,还是不见的好,否则不把那点美意爱意都毁了?但是,不知什么东西牢牢牵引着他,他还是按照她说的地方去了。是淄河大桥。
此刻,桥上站立着一个婷婷玉立的女孩子,她正面对着桥下河洲里的蒲松龄塑像陷入沉思。可那个很丑的酒盅花呢?他站在桥上彷徨失措地四处张望着。此时,那个婷婷玉立的女孩朝她走来,边走边向他送出动人的微笑。她的额头很纯净,她的眼睛很清澈,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这更让她具备了一种超尘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他感到好自卑。
瞬间功夫,她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哥好帅呀!”
他很兴奋,却做出生气的样子:“你怎么骗人呢?!”
“我怎么骗你了?”
“你不是说自己很丑吗?”在他的质问声中,她却咳嗽起来,声音很剧烈。他的心一下子软了,赶忙过去扶住她说:“你,你真的咳嗽呀?怎么回事?”
“没事。”她摆摆手,用手背抹了一下咳嗽出来的泪彩,“没事。”
“冥冥之中,我总感觉你身体可能有些不舒服,果真如此。是怎么回事?我先陪你去医院看看?”
“没事,你甭管。”她朝他只是笑,笑得好美。她说,“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帅,今天真高兴啊。”
他也笑了。
她说:“你看我像不像一只病狐啊?刚从坟洞里窜出来的?”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你摸我的手,是凉还是热,要是凉,就是刚从坟洞里窜出来的一只病狐啦。”
他很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那小手确实冰凉,但是他说:“尽胡说,这不热乎乎的嘛!”
夕阳下,他看她看着蒲松龄雕像的样子,真的很狐媚。
她说她查出病之后,就常来这里看蒲公。
他一愣,却什么也没说。
太阳快要落山了,他说我送你回去吧。她说我离这儿不远,咱走回去吧。
在路边,他突然看到了那辆他曾经开过的奥迪轿车,那轿车就朝着他在路边停下来了。走过轿车跟前时,车窗玻璃突然摇了下来,车喇叭也急促地响起来。这一声声喇叭响,让他的心山一般陡立起来,他的脚步似乎停留了几秒钟。但是仅仅几秒钟的功夫,他就快步走近了酒盅花,将一只手大胆地揽在了她的后腰上。他仰着头,与酒盅花向前走去,将奥迪远远地甩在后面。
深秋了,路上到处落叶纷飞。
她的房子是租的,中间的客厅是她们三个租房者共用的。她的房子只有小小一间,里面一张小床,一张小桌子。桌子上一台电脑,还散放着一些书和几包方便面。
“哈,原来你和我现在的处境差不多啊。”
“你笑话我寒酸吗?”
“是同病相怜。”
她说:“我可不比你那位富婆啊。刚才她在按喇叭叫你,你干吗不再回到她身边去?”
“你竟然都看出来了,真是个狐精啊!”他又摇摇头:“再回她那?不可能了。”
她又开始咳嗽了。她说自己累了,要躺下休息一会。
他的心微微动了,说:“我扶你躺下吧。”
躺下后,他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真的有点烫……”
她说:“哥,我得了肺癌。”
她以为他会很吃惊,但他没有。他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哥,你可以走了。”她很平静地说。
“不,”他说着,攥住了她的手,一下子将她揽在怀里:“我不走。”
“谢谢哥了,你还是走吧。”
“不走。”他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来回摩擦着。
她闭着眼任他摩擦,她抬起一只手,去抚摸他脸上的胡子茬,然后又抚摸他的胸膛。
她说她大学毕业还不到一年,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是全家人乃至全村人的骄傲。谁知,上个月体检时,查出了肺癌。本来,有几个小伙子和一个很有钱的中年男人拼命追她,现在没一个凑前了。这不能怪谁,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她不能给父母说,也不能回老家。父母心眼小,经不起打击。家里也没钱给她治病,就想挨在这里等死。很多天来,她把自己封闭住,不和任何人说话。可是她心底还是有渴望啊,不是渴望有人捐钱给自己治病,只是渴望在生命的最后,天降恩露,能得到一点真诚的爱意……
“我挣钱给你治病。”
“不要。”
“要!”他急了,吼了。
他用手指拂了拂她额前的头发,看着她因无望而超尘的面容,说:“你这么美,老天会开眼的。”
“哥……”
她闭上眼,双唇微启,唇像一朵花。
他说:“让我吻一下,行吗?”
她没言语,只是红唇又微启了一下。他就轻轻地吻了。
她流泪了,泪珠滚到唇上,犹如花朵盛着露水珠。
“你怎么哭了?都怪我不好。”他以为她不乐意,匆忙从她身上抬起头来。
她忽然睁开懵懂的眼,去抓他:“哥,我喜欢。”
他又俯下身来。她的头往上微仰,去接他的吻。
她真的很渴望,她抱紧了他的脖子。吻得热烈了,她扭动着身子。他就想满足她了,去解她的衣裳,并问:“行吗?”她没有吭声。
他把她的衣服都褪去了。他进入她身体时很轻柔,很小心,看她一娇喘,脸上一出汗,就马上停下,给她擦汗,又问:“行吗?”
她不说话,只用手指甲掐他的手背。他轻柔地活动着,使她好。
就这样,中间他停下了好多次,他俩进行了很长时间。他轻轻地伏在她的身上,默默地倾听她发出一阵阵爱的呢喃,看她苍白的脸颊一遍遍泛起红晕……
突然,她开始剧烈地咳嗽,他忙拿了纸巾递到她的嘴边。她吐了一口,雪白的纸巾上马上殷出了鲜红的花蕾。他的眼睛被刺得生疼。
好一阵之后,她虚弱地说:“哥,我死了,麻烦你把我送回老家……”
他狠狠咬住嘴唇,不让眼睛里的潮湿滑落:“你不会死的,会治好的……”
沉闷了一会儿,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在网上这么多天,就是想找一个能够把我运回老家的人……”
那两股潮湿无法遏制地滚落到嘴边,他还没来得及吞咽下去,又有泪水迅速滑落:“别说了,你会好的……”
“哥,答应我……一定要送我回老家……”她又喘了起来,“我家的坟地在一片山坡上,那儿长着两棵大杨树,树下还有酒盅花……”
他点着头答应着,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泪湿了他的脸。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短信。他打开看:“我出车祸了,有生命危险,快到市医院来!”
他“啊”了一声,跺着脚在她的床前转了一圈。
“哥,我能问吗?”
“她,她出车祸了,刚刚……”
她也轻轻惊呼了一声,然后指着小桌子说:“哥,抽屉里有镜子和梳子,帮我拿过来吧。”
她从床上坐起来,解开了那一头很秀很美的头发。
他把镜子和梳子递给了她,又在原地转了一圈。
她说:“哥,你看我这样梳好看吗?”
“嗯,好看!”
“哥,你走吧。”
“嗯,明天我再来。”
当他急急忙忙赶到市医院门口时,一个女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她拍了一下巴掌,说:“嗨,这下行了吧,你也艳遇了一回。”
他揉揉眼睛,愣住了。
女人冷笑着说:“我想你会来的,即使你能丢下我,你也不可能丢下公司吧?”
忽地,怒火窜上了他的脑门:“你,你在搞什么鬼!”
女人说:“这下你我扯平了,谁也别怪谁了。你听着,从现在起,你只能好好待我。”
“我什么都不要!我不属于你了!”他大吼着,将她抛在身后。
他出去的那一刻,她还轻轻哼着歌呢,是邓丽君的《甜蜜蜜》:“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当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楼梯尽头时,她的歌停了,镜子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