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小镇轶事 | 湖底故事（三）
上期链接：湖底故事（二）
这是鲶鱼先生写的第三个故事。我发现鲶鱼先生有一种叙事技巧，能让读者轻易忘记这是他讲的故事。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想到要这样写的。
忏悔录
（啊，这么老土的题目。——猫货郎注）
年轻的时候，有个感觉，只要想得到，没有做不到的。这样的感觉很好，还维持了很长的岁月，我几乎以为，这种全能无碍的状态会有一辈子那么长。
有一天，我在湖底游弋的时候，遇到了小蚌。——唉，我至今不明白为何命运要安排我和小蚌相遇。也许有些相遇，就是为了改变生命，但我当时懵然不觉而已。
我俩一起玩儿，很开心，就天天见面。有时候去水藻区，有时候去细沙区，很少去淤泥区。我俩都不喜欢淤泥区。我们都喜欢干净、明亮、简单的所在。当阳光透过水层洒落在水藻森林里，或是洒落在平缓的细沙上，或是穿过一片乱石堆，——单是在阳光和湖水里面游来游去，就有很大乐趣了！
后来我和小蚌交朋友的事情让其他鱼儿知道了，有的就嘲笑起来：“竟然想到和一种食物做朋友，八成是有病了。”甚至有鱼儿说：“Loser就跟loser交往嘛。”
食物？我这才留意到，是啊，如果不是有一层硬壳保护着，像小蚌这样的小家伙一看就是种可口的食物呢~但是，我从来没有像看一种食物那样看我的朋友。不，食物是食物，不是朋友。我才不在乎别的鱼儿怎么看我。我很高兴和小蚌做朋友。
只是，确实，与带壳的朋友在一起久了，也可能会腻味。我想，为什么小蚌不能脱离自己的房子，更自由地出去玩儿呢？为什么只能把自己困在壳里？为什么不努力改变自己？
于是，有一天，我就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样的话：“你看你，老是待在壳里，缩手缩脚的，你出来吧，咱俩可以去更远的地方探险。”
没想到小蚌就当真了！它果真下了极大的决心，从壳里跑了出来！我本来没想到它真的能这么做，因为它告诉过我，家里的长辈不喜欢它整天在外面玩儿，更反对和我混在一起。这真的是违反对安全感需求极高的蚌族的传统的！
这时，面对着已经脱壳的小蚌，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说：“小蚌，你别怕，有我呢。”失去了壳的小蚌看起来如此柔弱无依，我决心一直守护它。
只是我并不知道这样的守护能管用多久。二十四小时牵连在一起的生活，我从来没想象过，也来不及思考，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俩的所谓“自由”，就是从此拴在一起了！
平时，我游到哪儿，都把小蚌带在身边。只要离开小蚌一小会儿，我都担心它被别的鱼儿吞掉。小蚌像小影子一样跟随，离开我远点儿，它也害怕呀。
但现在，虽然我俩形影不离，即使是一起玩儿，也没有从前那样好玩了。二十四小时在一起，有太多事情可以发生了。
我们也开始有吵架的时候。这种吵架还不是明着吵，而是冷战。每当小蚌沉默超过三分钟，我就知道它不高兴了，但是我也会不高兴啊，就卯着，大家都不说话。也不知道拖了多久，才又貌似不经意的又互相说话。
这种情形发生得越来越频繁。我终于受不了了，我觉得我俩应该好好谈一谈，严肃地谈一谈。
可是小蚌，早已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我一摆出严肃脸，它就眼泪汪汪。这种态度让我更加气恼，但又没有什么办法。
直到有一天，我真的说了重话：“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话说这也算“重话”？——猫货郎注）
灾难就是在那句话之后发生的。
我闷头游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留意小蚌在不在我身边。回过神来的时候，它不见了。
我呆望着空空的水，眼前无数浮小生物漂过，纷纷扰扰。而小蚌却不见了！
有一瞬间，我觉得世界变安静了，而且安静得怪碜的……这是一个“失去”的信号吗？我将永远记得这一个瞬间！
——我失去了小蚌！而且是在它脱壳之后，毫无保护的情况下！！
我吓坏了，马上回头四处找，把湖底的水域都游了个遍，见到谁都问：“有没有见过小蚌？那个脱了壳的小蚌？”
但是没有谁见过小蚌。它好像凭空消失了。
好多天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小蚌。水藻森林里没有，细沙滩那儿没有，碎石堆那儿没有，淤泥区也找过，没有。
最大的可能，只能是被哪条鱼吞掉了吧？！可是谁会告诉我呢？没有壳的软体动物，不就是别人的食物吗！被吞掉是多么自然的事。
失去了小蚌，是我活该！我活该！可是小蚌不该死啊！
我觉得整个湖底都是黑暗的。这个黑暗从此笼罩着我的生命，也许要到尽头。而到达尽头之前，永恒是多么漫长……
故事在这里结束了。我读完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故事里的小黑鱼，会不会就是鲶鱼先生本人呢？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后来我又遇见在湖底吃土的鲶鱼先生，把笔记本还给了他，也准备不再问他问题了。
鲶鱼先生这时说：“很好，猫货郎，你终于学会保持缄默，不去问作者关于作品的事了。”
“嗯。”
“无论故事在你心中如何反应，都不会问作者了，你只会问自己。”
“嗯。”
“你发现了吗，头上的冰已经融了。你可以回家去了。”
我这才抬头看看湖面，呀，冰层是何时消融的呢？我竟不知道！阳光直透进来，水层变得更透明了。这是春天的湖呀~
我高兴地向上游去，竟忘了说再见。
当我浮出水面，我看到了蓝天，跟冰封时期的天空完全不同。空气中有点湿润，风带来土地的温暖气息。
春天真的来了。
我晃晃脑袋，好像也没有原来那么大那么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