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4月17,农历丁酉年三月十六
与Tama一起堆放好了过冬取暖的木头,我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已经是南半球的深秋了。湛蓝色的天空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高高地撑起,偶尔会有几片白云被瑟瑟的秋风吹送了过来,或飘向远方,或者在头顶慢慢地堆积着……
云儿堆积得厚重了起来的时候,会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站立在小雨中望向海湾对面的山脉,我发现那里却被阳光所沐浴着,就像有时站立在阳光下的自己望向远山的时候,会发现被一块厚重的云所覆盖着的山麓上,只有那云下的一块土地被沐浴在阴影中……
“九维湾真是一座美丽的海湾啊。”我时常这样想着。而此刻的我,却在想着穿越了这片茫茫大海后,我那在北半球的家乡。
那里已经是春天了吧,那村前小河畔的垂柳,一定冒出了绿绿的嫩芽了吧?敬缘一定会卷起裤腿,与小伙伴们在那一棵垂柳下,淌着清澈的河水,将手伸入清澈的河水中,与小鱼和小虾玩耍着吧?母亲呢?母亲也一定与邻家的阿霞婶婶,在小河里洗着衣服吧?
不知我三个月前汇去的钱,他们收到了吗?上周我特意与Mary一起去了一趟布伦海姆城,在城里的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照片。
在照片被冲洗出来以后,我写了一封信给母亲和敬缘,并且与那张照片一起寄给了他们。
我能够想像得到母亲和敬缘在收到了那一封信的时候的样子;我想母亲一定流出了幸福而又激动的眼泪。敬缘呢?他也一定为自己就要做叔叔了,而感到兴奋着吧?
等Mary产下了孩子后,我一定会把他们娘俩给带回中国去的。所以,对于我来说,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要照顾好Mary,并且努力地工作,赚足回家的路费……一想到带着Mary和孩子回中国,我的心就会不由得欢唱起来,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男人了。
几个星期前,阿贵叔随着Adam一起,从西海岸来到了这里。
阿贵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带来了一个家乡的婴儿们使用的玩具:拨浪鼓;那熟悉的颜色和式样,将我一下子就带回了蚌湖的老家。
阿贵说,虽然工友们已经为将阿龙的尸骨运回国而筹集好了资金,但是有关船只和尸骨的挖掘工作,还有待于进一步的安排和商量。
“看来我在近几年内是无法回国了……”他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了蔚蓝色的海岸线,沉默着……
我默默地陪伴着他,那一刻的我与他一样,在思念着远方的家乡……我又何尝不想回家呢?可是,我与阿贵不同,因为我的一半血液,已经流淌在了这块土地上……这里有Mary,有我们尚未出世的孩子……我的下半生,恐怕也会定居在这块土地上了吧?
写着写着,夜已经很深了……
我站起身,拾起壁炉旁的圆木丢进了炉火中,熊熊的火焰映照着大床上Mary那熟睡着的面孔,温暖的小屋里,仍然可以嗅到新房子所特有的,木头与沙石混合建材的味道。
Mary说,她给母亲Eleanor写了一封信,与她亲手腌制的肉干一起交给了Adam,让他带给母亲。她说等她生产的时候,Eleanor一定会从西海岸赶来照顾她的。
如果真的如Mary所说的那样,有Eleanor照顾她和孩子的话我就放心了。对婴儿和女人生产一无所知的我,还真的在为如何照顾好Mary和孩子而担心着呢……
不早了,我也要睡觉了,就写到这里吧。明天一大早还要驾船去皮克顿港口上班呢。
我是那家船运公司里唯一的华人,如果没有Tama的介绍和照顾,我是无法找到这份工作的。
Tama告诉那位意大利籍的船主,我娶了白人女子做妻子……多亏了Mary,他们录用了我。
尽管在工作中,一些白人顾客和同事因我的人种和肤色,而时不时地找我的麻烦,但是因为我良好的水性和驾船能力,使意大利船主渐渐地转变了对我的看法……终于,我努力的工作和良好的技能赢得了他对我的信任:他终于允许了我驾驶他的那一艘小船上下班。这样就减少了每天陆路通行的麻烦,使我可以每晚回家陪着Mary…
我觉得自己生活在这里是快乐的,感谢上苍,也感谢所有帮助我的人们。愿天下所有的好人一生平安,快乐,幸福……
路蔓读完日记末尾的祝福,将泛黄的日记纸张翻过一页。
她惊奇地发现,在下面的那一页纸张上,没有留下任何的字迹。
她接着又往下翻了几页,发现余下的那些泛黄的纸张上也是空空,没有敬儒叔公那工整的小楷字体;有的只是一些受了潮湿后又干燥了的,泛着水渍的茶色的印记。
路蔓迫不及待地往下翻阅着;一直翻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终于看到了敬儒叔公那工整清秀的字体:
原谅我,实在是没有勇气将我所经历过的痛苦写下来……
这些年,我就像是一只鸵鸟,将自己的头深埋在岁月的沙子里……
我想忘掉我所经历过的那一段痛苦而又可怕的往事,但是它留给我的烙印太深了,也太痛了;痛到我无法提笔,无法回忆。
在这几十年的岁月中,我活着犹如行尸走肉;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再次回到新金山,能够见到生死未卜的Mary和孩子……
可是,现在的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回到那块土地上了,也永远都不会再次见到他们了。
病入膏肓的我,对死亡却是期待而且盼望着的;我希望在天堂里能够与他们母子汇合,快快乐乐地生活在那里,永远也不分离了……
敬缘,路家的后人们;希望你们能够帮助我找到他们母子俩的下落,敬儒在天堂里会关照着为我找到了他们下落的你们……敬儒在此,向你们鞠躬了……
1920年5月10日,农历庚申年三月二十日,绝笔,敬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