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仍是待在家里看书画画,打发时间。张澄他们仍去水塘那里捉鱼,起初我找借口推脱不去,渐渐地他们也懒得来叫我了。那块铭牌放在抽屉的藏宝箱里早被我抛到脑后。一天吃过午饭闲得无聊,我检查早已完成的暑假作业,突然翻出来包在纸里的盐酸,这才想到必须要赶在开学之前将它归还。
这天中午天气依然闷热,地表灼热的空气像镜面一样反映出灰黄的天空。我顾不上这些,一心只想着早点结束这差事。我把盐酸瓶放进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拎在手上,戴了鸭舌帽就匆匆忙忙出了门。到了校门口,出乎意料的是学校大门紧锁,李师傅更是不见踪影。我或多或少感到庆幸,自从上次做梦之后,我既怕见到癞蛤蟆,更怕见到李师傅。我沿着那股腐臭气息逆流而上,准备从垃圾窖翻进去。等我走上那几级黑乎乎、油腻腻的台阶,一只大花猫突然从顶上的洞口窜出来,我吓了一跳,差点没把手上的袋子给扔出去,紧接着我脚底一滑,差点没跌下去。我本想咒骂,但那只野猫早已跳下垃圾窖,消失在一片低矮的草丛里。我轻松翻越院墙,跳到一堆松软的枯叶上。穿过操场的时候我依旧向传达室望了一眼,里面依然空空如也。我犹豫着是该一路小跑快速通过还是该故作镇定地走过去。李师傅莫名其妙不在传达室,而且连校门都一反常态关掉了,这样会不会过于顺利了?我再仔细观察了一遍教学楼,没有半个人影。食堂在教学楼后面,不在视线之内。我下意识又往操场另一头望了一眼,那边是校办工厂与教工宿舍的所在。我隐约看见,原本黄老师住的那间屋子房门好像是虚掩着的。一定是黄老师回来了!我高兴地想,急切地向那边跑去。我不顾禁令肆意踩踏操场上枯黄的草皮,裸露的沙土上扬起一阵灰尘。我穿过锈迹斑斑的球门,跨过跳远用的沙坑,这时,我真真切切听到了黄老师的声音从宿舍方向传来。但我瞬间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因为她好像是在呼救。我一下怔住,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结果宿舍那边又传来一声清清楚楚的呼救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被撞倒在地上的声音。我的心猛地一沉,黄老师有危险!我鼓足勇气走到窗口,往里看了一眼,这块玻璃刚换过不久,我清楚地看到一个胖大的身躯像肉山一样压在黄老师身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师傅。看到这一幕,我不禁怒火中烧,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住手!”我大呵一声。李师傅做贼心虚,连忙从床上跳起来。黄老师也趁机挣脱,跑到我身后。她头发散乱,裙子都被扯破了,两条胳膊上全都青一块紫一块。李师傅看到是我,冷笑一声,说:“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的小男友来了。识相的话还是赶紧滚蛋。”说罢,就朝我们走过来。我回头对黄老师说:“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跑!”黄老师只是哭,也不说话。李师傅说:“你们有种倒是跑啊?”我往前一拦,说:“别过来!姓李的,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李师傅说:“呵?还想英雄救美?告诉你吧,什么小姑娘,她不过是洋鬼子留下的野种,你少在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你别过来!”说着我就想把盐酸从袋子里拿出来,无奈袋子被我系了个死结,这时怎么也解不开。李师傅看我悉悉簌簌弄着一个袋子,又往前走了两步。情急之下我把袋子用力扯破,盐酸瓶子从里面掉出来,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瓶子居然没碎,而且还在向前滚。我下意识用脚一拦,总算将它拦住。我抓起这根救命稻草攥在手上,说:“你再走我就要扔了!”李师傅停了下来,眼睛死死盯着我手里的瓶子,说:“怎么着?你还想杀人放火不成?”又说:“你这个是从学校偷的吧?我平时就看你鬼鬼祟祟的,果然是个贼坯子。趁现在赶紧还给我,我兴许不告诉你们老师。”“不要脸的老流氓,爱告诉谁告诉谁,老子先拿盐酸把你浇花了。”说完,我拧开瓶塞向他掷去。他原见我打开瓶子便停下脚步,并不曾提防飞来的暗器,而且在这距离上又躲闪不及,他头一略偏,反而使瓶塞正中嘴巴。他“哎哟”一声惨叫,捂着嘴跌坐到地上。我冲上去就要拿盐酸当头浇下,却被黄老师哭着从后面死死拉住。李师傅坐在地上,也不爬起来,他拿开手一看,手上脸上早已鲜血淋漓,他又“噗”地一声吐出一颗牙在手掌心里。他口齿含混地说:“好小子,你跟这杂种妞合伙来害我,有本事你今天就拿酸把我浇死,要不然你可别后悔。”李师傅吃了亏,还只是嘴硬,但早已丧失了最开始的气势。我这边被黄老师拉着,又担心手里的盐酸洒出来伤到黄老师或者自己。“呸!我等着看你怎么让我后悔。”我又对黄老师说:“别拽了,我们走吧。”黄老师红着眼睛点点头,仍旧拽着我一只胳膊。我用脚把门勾开,拖着她出了门。我们边走边往回看,怕李师傅会追上来。才走到操场中央的时候,我俩加起来回头看了已不下二十次,李师傅并没有追上来,只有孤零零的房门还是像我来之前那样虚掩着,仿佛任何事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我带着黄老师钻进那丛树木,来到院墙边,她也没问任何缘由,只是木然地跟着我。我把剩下的盐酸沿着墙边倒下去,其中一些沾到墙角的砖块,顿时像沸油一般嗤嗤作响。它们在完全挥发之前纯粹是累赘了,我没有任何理由把它们带走,更不会把它们还回实验室。等最后一滴都不剩下,我用尽全力把空瓶往墙外扔过去。我本想让黄老师先爬过去,可她仍然站在树丛里一声不吭,不置可否。我只得先爬上去给她做示范,我站在墙头上再三催促她,她才开始往上爬。最后我连拉带拽把她拉过来。走下臭烘烘的垃圾窖,我才发现她胳膊和膝盖上又添了几道划伤,肯定是刚才爬墙的时候弄的。她裙子上也蹭了一层灰,在腰的地方还破了个大口子。我怎么也没想到再次和她见面竟然是这般景象。“你还好吧?”我问过之后就后悔了,她看上去显然不太好。黄老师低头摆弄着裙子的破口,点点头。“我们找个地方去把裙子补了,再去把伤口处理下。”我对她说。伤口都不严重,可保险起见最好找点水把伤口上的污物清理下,顺便让黄老师洗把脸。传达室旁边就有水龙头,可此时进去是不可能了。裁缝店在车站附近倒是有一家,不知道大中午的开门了没有。我把帽子戴到黄老师头上,好帮她挡挡烈日,她的头发也没那么散乱了。我们一前一后向车站方向走去,她脚步拖得很慢,我走走停停,生怕她跟丢了。好不容易走到裁缝店,果然没有开门。我正失望,发现对面的韩清河诊所门开着,就带着黄老师穿过马路。诊所门口的花坛里菊花东倒西歪,无精打采。韩清河的名声不太好,黄老师刚刚又遭遇这番事,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于是就透过诊所的纱门向里观望。
“进来吧。”一个声音懒懒地说。我循声看去,靠里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穿白背心的人。我让黄老师先在门口等着,然后挥手赶走纱门上的苍蝇,硬着头皮进去了。那人正从椅背上拿起白大褂穿上,看来这就是韩医生了。韩医生大概午休才睡醒,半边脸压得通红,上面还留有玻璃台面硌出的印痕,此时他正用双手使劲搓着脸。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便说:“让她赶紧进来吧,外面太热小心中暑。”我透过脏兮兮的纱门向外看去,黄老师戴着我那顶大小款式都十分不相称的帽子,孤零零地站在一排枯菊前面,一只手紧紧攥着裙子破损的地方。她的影子也同那些菊花一样,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我想了想,把黄老师拉进来,张大夫抬眼看了下她狼狈的模样、呆滞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他让她隔着办公桌坐下,问她:“伤到哪儿了?”我把她胳膊和膝盖上的伤指给他看。他过之后点点头,又说:“就这些了?别的地方没伤到吧?”我也问黄老师,她摇摇头。“没事就好。报警了吗?”她又摇摇头。张大夫不再多问,用碘酒帮她处理了伤口,又对我说:“里面有水龙头,你带她去洗洗脸吧。”诊所里间光线幽暗,几个大柜子里塞满了各种药品,地上也堆满了纸箱,几乎难以落脚。我扶着黄老师小心跨过那些纸箱,才得以使用角落里的洗手池。黄老师草草洗了把脸,用手拢了拢头发,我们就出来了。韩清河不知从哪里找出针线,对我们说:“不好意思,我这没有缝衣服的针线,这些是专门缝伤口用的,而且只有黑色,你们先凑合着用吧。”我俩目瞪口呆,不敢接。他哈哈一笑,才说:“你们居然当真了,缝伤口的线多贵能给你缝衣服?这当然是普通针线。”我接过针线看了看,果然与普通针线无异,又转交给黄老师。韩清河说:“这外头亮敞,你们就在这儿缝吧,我去后面找找药。”说完就起身到后面去了。黄老师就坐在椅子上缝起来,屋里顿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头顶上的吊扇呼呼转个不停。我转过头看门外的风景,一切与往日并没有任何不同。废品收购站门前堆了一堆废铜烂铁,看不出是从什么地方拆卸下来的。旁边有个用油桶改造的烧饼炉,卖烧饼的河南老乡早就收摊了,只有一条瘸腿的黑狗吐着舌头经过,在炉子下面撒了一泡尿。路上没什么人,来往的车辆也很少。只有几辆集装箱车呼啸着驶过,轧在铁轨上时因为颠簸发出巨响。等它们走远之后,世界又陷入安静,我听见黄老师在身后低声抽泣。我回过头,却见她帽檐转到后面,低垂着头一针一线缝裙子,不时淌下两行泪水,又悄悄用手背拭去。我不知该怎样去劝慰,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裙子缝好了,一道黑线留在米黄色的腰部,恰如缝了针的伤口。我喊韩医生准备结账,韩医生应了一声,满头大汗地走出来,看了一眼黄老师的裙子,说:“手法不赖,比好多实习医生水平强多了。”我一摸口袋,坏了,今天出门走得匆忙,竟然一毛钱都没带在身上。我尴尬地同黄老师说,黄老师总算是开口了:“我的包还在宿舍的桌上呢。”我说:“我现在就去帮你拿回来。”黄老师赶紧拉住我说:“还是别去了。反正里面没多少钱,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韩医生也赶紧说:“算了算了,总共就费了点碘酒,费了点线。这次就不收你们钱了。”我说:“这怎么好意思,今天您可帮了大忙。”韩医生摆摆手,说:“用不着客气,实在要给下次来再说吧。天气这么热,要不就在我这休息片刻?”接着又要给我们倒茶,我连忙起身,谢绝了他的好意,又再三道谢,之后和黄老师一起出了诊所。
外面的世界亮得吓人,仿佛随时会熔化成为一滩糖稀。我们站在滚烫的人行道上,放眼望去,竟然找不到一点遮阴的地方。我开始怀疑这个时间从诊所出来是否明智,并且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我问她:“现在好点了吗?”她“嗯”了一声,算是一个积极的回答。“要不我送你回家吧。”她想了想,摇摇头。“那该怎么办呢?要不我给胡老师打个电话问问。”她连忙制止,说:“我姐好不容易才安住胎,这事情怎么能告诉她?免不了让她担惊受怕的。”我听了这话,一时无语。忽然我又想到一个主意,说:“要不我们去江边吧,那里有片水杉林离这儿不远,以前夏天我们在林子下钓过鱼。又有阴凉,又有江风,总比这路上凉快多了。”黄老师同意了。
从这里去江边可以沿着江永堤向东走,直到它与真正的江堤交汇。但我知道一条捷径,那就是顺着其中一条铁路直接走到木材公司码头。铁路在通往木材公司的地方本来有一道铁栅门,但从我记事起就从来没见它关起来过。今天我又注意到它,才发现其中一扇门从门轴处整个脱落,躺倒在杂草从中,另一扇门锈迹斑斑,斜靠在墙上,看上去随时会掉下来。我们踩着一根根枕木走过去,我走在前面开路,黄老师跟在后面。进了木材公司的院子后,铁路两边靠着红砖墙长满了树木。这些树木很早之前就被人砍过,长得全都歪歪扭扭,但叶子却出奇地茂密。它们起初只能贴着墙生长,等长高到工人难以修剪、也不怎么影响火车行驶的时候,枝叶才由两边向中间合拢,形成一个抵挡阳光的凉棚,使这里比刚才路面上凉快得多。各种植物种子经年累月恣意播撒,使枕木之间空隙里长出了许多杂草和树苗,有的小树被人一年年砍过之后又继续生长,留下粗大的树桩和锋利的截面。我是走惯了的,在枕木上如履平地,轻易就跳过这些障碍物。才一会儿工夫,我再回头看看黄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我落下好一段距离。我看她艰难地从一根枕木跳到另一根上,再酝酿一会儿,找到合适的落脚点才跳往下一根。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像小动物一样跳跃。等她走近,我问她:“黄老师,你之前从来没走过铁路吧?”黄老师也被自己狼狈的样子逗乐了,自嘲说:“是啊,我第一次觉得有必要练练轻功呢。”她又说:“不过你可别小看我,要不是这双鞋,我肯定跟得上你。你先等等我。”说完,就坐在一边的铁轨脱脚下的凉鞋。果然,鞋脱下来后,她脚上已被磨得又红又肿,还起了几个大水泡。“哎呀,脚都成这样了还怎么走?不然我们在这里稍微歇会儿吧。”我从旁边摘了几根泽漆,挨着她坐下,把白色的汁液涂到她脚上。“这是什么草?”黄老师好奇地问。“好像叫‘牛奶草’吧。这白汁和牛奶一个味呢。”说完,我拿出其中一根请黄老师尝尝。黄老师舔了一口,连忙吐掉了。可我知道,特殊的辣味和苦味粘在舌头上,哪能这么容易吐掉。“呸,竟然被你骗了。”黄老师说完又拿草扔我。疯闹了一阵,她说:“这里倒是不热,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火车驶过来。”我说:“这个简单,我一听就知道了。”说完,我俯身把耳朵贴在热乎乎的铁轨上,装模作样的听了一阵,说:“不打紧,火车还在二十公里开外呢。到这里怎么也得十来分钟吧。”黄老师信以为真,惊讶地看着我,说:“你可听真切了,火车万一突然冲过来可怎么办?确定有二十公里吗?火车不会突然加速吗?”我这才告诉她,这木材公司的生意早就萧条了,一个月恐怕才趟把火车从这里驶入,根本不必担心这会儿回来。黄老师更担心了,说:“你怎么就知道这会儿不会来?”我说:“来了也不要紧,他们用的还是烧煤的蒸汽机车,六十年代的老古董,还拖了三四十节车皮的货物。全速跑起来也就比拖拉机快一点吧。再说火车过道口时会鸣笛的,到那时我们闪一边去就行了。”黄老师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此时,竟有一阵凉风沿着铁路吹过两边的树木,似一双大手拂过光滑的毛皮。树叶随风愉悦地颤抖,摇曳出许多光斑投向地面,像一群萤火虫一般相互追逐。我说:“真好的风。”黄老师点点头,又忐忑地说:“不会是有火车开过来了吧?”“怎么可能?”她又问:“我听说火车驶过会有一股吸力把人吸进去,这两边都是墙,到时候往哪儿躲?”我说:“嗐,这还不简单!你看到两边的树了吗?火车一来,你就随便找一棵抱住,保管没事。”“真的吗?”“真的。我们以前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火车会把人吸进去。有次走铁路上突然火车来了。我们几个人所处的地方一边是墙,一边是水沟,无处可躲。都心想这次完蛋了,肯定要被吸到车轮下面了。有人急中生智,想出一个点子。”“什么点子?”“姑且不说这个点子,只说后来火车开近之后,突然刹车减速。机车上面的驾驶员纷纷探出头来,看到几个人像蛤蟆一样蜷着腿、齐刷刷地趴在水沟壁上,脸上都挂着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对这种情况全然摸不着头脑。”黄老师笑了,说:“你又拿我开心了。”我说:“这可是真事。”稍事休息之后,我们准备继续向江边进发。我对她说:“我帮你拿鞋吧。”黄老师便把鞋扔给我,自己光着脚蹦蹦跳跳往前去了。果然,脱了鞋之后她动作灵巧许多,我拎着鞋在后面喊道:“黄老师你慢点,小心树杈扎脚。”她答应了一声,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我只能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还没有到码头,我们已听见江鸥在不远处鸣叫。等我们走出这个由树木构成的小小隧道,前方是一个小小的货站。货站里空空荡荡,既看不见火车,也看不见半个人影。我爬上高高的月台,接着把黄老师拉上去。裸露的水泥路面温度烫人,黄老师赶紧穿上鞋子。站台之外就是广大的货场,黄老师发出一声惊叹。放眼望去,近处尽是鳞次栉比的集装箱,远处像小山一样的则是堆积起来的木材,江边还有煤场、沙场,如果天气晴好还能隐约看见,此时却在水雾迷濛里不知所踪。“这些集装箱里装得都是什么东西?”黄老师问。“什么都有。矿石、零件、工艺品什么的。我还找到过珍珠和水晶呢。要不我打开一个你看看?”黄老师连忙说不用了。我带着黄老师在集装箱之间穿行。黄老师说:“这里简直就像个迷宫一样,如果不是跟着你,我早就迷路了。”我说:“这还不算什么,前面的木材场才像迷宫呢。前段时间还有人躲在里面……”我讲得得意忘形,差点忘了眼前的是一位女士,更别说是我的老师了,于是赶紧闭嘴。“有人躲在里面干嘛?”黄老师追问。我看着她蜜色的眼睛还有些浮肿,此刻因为好奇又闪星星般的光彩,联想起上次把她裙子弄脏那件事,还有今天李师傅欺负她的事,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支支吾吾地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再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到了前面的木材场,黄老师又是一连串惊叹:“这些木头都是从哪里来的?这得砍多少树啊?真想不到一个木材公司居然有这么多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原来,在远处还不觉得,走到跟前才能发现,这些里堆积如山的可不是普通木材,而是需要几个人合抱的巨大原木。我说:“别看木材公司现在破破烂烂的,两百年以前,这里可是长江流域最大的木材市场。”
高耸的沙堆遮挡我们的去路,也遮挡了水杉的绝大部分面貌,仅露出它们塔尖似的的顶端。我们从两个沙堆之间的谷地走过去,灼热的黄沙钻进鞋子里,烫的我们像沙鼠似的跳跃前行。下了沙丘是一片浅绿的荒草滩,全是毛茸茸的嫩草,看来是洪水过后新近长出来的。我们赶紧坐在草上脱了鞋,走在清凉的草上。及到了水杉林跟前,我却一下傻了眼。大水虽然早已退却,但水位仍然高企,树荫底下暗流涌动的分明是一片江水。幸而我们走了好一阵的路,烈日已经略微偏西,高高的水杉在东北面投下一片阴影,阴影下有几块防汛时留下的大石块,散落于荒草之中。我俩在江水中洗净鞋里的沙子,然后爬到石块上坐下。我俩累得够呛,黄老师摘下帽子,她头发全汗湿了,脸颊热得通红,裙子皱巴巴黏在身上。我接过帽子来帮她扇扇风,她没说话,只是望着眼前的水杉林出神。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森严矗立的水杉在江风中只微微晃动,江水在看不到的地方拍岸有声。过了好一会儿,她问我:“这些树经历过洪水,可是它们依然好好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说:“按道理洪水来的时候这些树木即便不被淹死,也会被人砍掉。我想可能是因为它们早在水位上涨之前就被淹没,等真正的洪水到来之时,它们早就位于江水深处,一来对防汛没什么影响,再说即使有人想砍掉它们,也得潜水到江底下才行。”黄老师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又问:“那这些树就不会被冲走或者淹死吗?”我想了想,说:“这些树每年都会被淹没,那些能被淹死的早就被淹死了,活下来的的都是会水的。”黄老师对我想当然的解释很赞同。我又说:“这并不奇怪,连堤外的房屋每年都会被淹没,除了发洪水,也从未有听说被水泡垮了的。更何况这些本来就是喜水的树木。”话音未落,驶过的巨轮突然鸣响汽笛,惊起附近的草滩里一大群江鸥,吵吵嚷嚷地飞走了。我和黄老师目送它们渐渐变成一些小黑点,直到消失不见。黄老师说:“听说今年洪水过后这边的房屋被冲毁了不少。”“可不是么。和我同班的卢江磊他家就住这附近,房子就被水给冲了。还有几个同学也住在堤外,不知道什么情况。”黄老师忙问:“那他人没事吧。”“别人不知道,卢江磊他可是活蹦乱跳好着呢。”我突然想起在这片树林的位置距离他家不远,我往他家所在的方向一指,说:“他家原来就在那一带。”黄老师向那边看去,除了一些白色的石块,就只剩下成片的黄色沙土。“看到那些石头了吗?就在那里。”仔细辨认,有一条小土路从江堤那边延伸过来,我据此断定石头堆正好处在卢江磊他们村子的位置。“怎么连一块砖头都不剩?”“谁知道呢?要么是被水冲走了,要么是被沙土埋了。”听了这话,黄老师,黄老师又陷入了沉默。良久,她说:“我都忘记谢谢你了,今天可多亏了你。”我回答她说没什么。我问她:“老师,你这多天去哪里了?你不辞而别,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她说:“我走的时候特地给李师傅留口信了,让他告诉你我家里有急事,过几天忙完了再过来。”我心里明白是李师傅刻意向我隐瞒这件事,本想咒骂他,但又想到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黄老师,带着彼时绝望的心情,再看看此时就坐在我身边的她,眼睛竟然一酸。我只好转过头,一言不发。黄老师说:“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怎么会?”,我平抑了心中那些情绪,说,“你忙什么去了?不会是胡老师有什么事吧?”“不是胡老师,是我外婆。她去世了。”我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可搜肠刮肚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黄老师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说:“她在医院里好长时间了,想不到这次病情恶化的太快。他走的时候她脸上很平静。也许这对她来说是种解脱。”我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也丝毫不了解黄老师和她外婆的感情,更不知道这件事对她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我只能安静地听黄老师说话。“算了,我本不该和你说这些的。”黄老师故作轻松地笑笑说。
“对了,还有件事。”我问她是什么事,她半张开口,可是欲言又止。最终,她下定决心似的,对我说:“你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吗?”我说:“李师傅的事么?我早知道他混蛋,可想不到他竟然这么混蛋。简直色胆包了天。还好你没事。”“你再晚来一会儿就说不定了。”她低头看了看手臂上的伤口,再度确认了今天所遭受的痛楚,接着说:“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那还能是什么事?”“你听见他当时怎么骂我的吗?”李师傅刺耳的叫骂声犹在耳边,我却不敢重复那些脏话。“当时都气昏头了,哪管得上他满嘴喷粪。”她说:“他骂我是洋鬼子生的杂种。”我说:“他也就是嘴凶……”话还没说完,黄老师就打断了我,说:“他说的不错。我确实是。从某种程度上是。”我哑口无言,呆呆的看着她,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黄老师自顾自接着说:“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说我像电影里的外国人吗?”我看着她的眼睛,略微点点头。“你说对了,我外祖父是美国人,所以我有四分之一的美国血统。”她停顿了一会儿,等我消化字里行间的意思,“但我外祖父不是洋鬼子——虽然我从前也和别人一样,以为他是。”她留有伤痕脚轻轻地滑过地毯般的嫩草,它上面有种特有的柔软冰凉的触感。“外婆前不久才告诉我的,我外公不是洋鬼子,他是一个真正的烈士。”我说:“他是不是像白求恩一样?”黄老师吃惊的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么一说,他还真有点像白求恩呢。”“他也是一名医生?”“不是。他是飞虎队的飞行员。”我问她飞虎队是什么,她说:“就是开飞机帮助中国人打日本鬼子的人。外婆说他很勇敢,和日本人交锋过很多次。直到有一次战斗中座机被日本人打坏了,他身负重伤,最后还是设法把飞机迫降到一条河里。”“那后来呢?”“附近的村民亲眼看到他与日本飞机拼死缠斗,又看见了他的飞机掉进河里。于是纷纷赶过去将他救起,可他还是因为伤势过重牺牲了。那时候,外婆都已经怀上了我妈。”我说:“真想不到你外公竟是这样的人物。你应该为他感到自豪才是。我要有这样的外公,肯定天天向人吹嘘。”黄老师点点头,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外婆不早点告诉我,我一直都以为外公真的是坏人。毕竟明里暗里流言蜚语太多了。”我想起李师傅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说:“她自然有她的理由吧。既然你现在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无论别人怎么说,都可以毫不理会。只要自己心里有数。”黄老师说:“人不知而不愠,道理我都明白,只是……”过了一会儿,黄老师说要向我透露一个秘密:“你知道吗?我外公与日本飞机战斗就发生在这附近的空域。”我说:“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外婆告诉我的。说不定就在那里呢。”她信手指向天空,我循着她指的地方看去,只有一朵灰黄色的云,怀着羞怯隐藏在灰黄色的天空里,几乎难以分辨。我想象着战斗机在云朵上下周旋,相互撕咬。九死一生的战斗在云端进行,别人远远地望见,若不是有发动机的轰鸣,还以为是江鸥在嬉戏。我从未听说也从未设想城市边缘这个偏僻的角落也曾发生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战斗,不禁对这个故事心驰神往,于是追问黄老师:“黄老师,你外婆她还说了什么?”黄老师无奈地说:“关于外公,我也想知道多一点。可其它的事外婆再不肯告诉我。”
我叹了口气,对着天空又发了会儿呆。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黄老师,你画的那条河……是不是飞机坠落的那条河?”黄老师惊讶地看着我,说:“咦?你怎么知道的?自从外婆告诉了这些之后,我常常梦到这样一条河。我坐在盛开的花丛中,静静看着清澈的河水。突然之间,就会有一架飞机鱼越出水面。被它带起金色的水花,在引擎巨大的轰鸣声中从天而降,落在周围的树叶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我只能蜷缩着,用手紧扣头上的草帽,好躲过这场阵雨。再等我抬头看时,飞机早就飞远,化作一个黑色的圆点。”“原来是画的是梦中的河啊。难怪我说在这附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河。”我赞叹了一阵,又问:“那你知道你外公的飞机究竟落到哪一条河里了?”黄老师摇摇头。我想了想,说:“这还不简单。你不是说当你外公出事以后附近好多居民都跑过去营救吗?去我们那边的村子找几个老人问问,说不定有人知道这件事。”“你们村子离这儿远吗?”“不远,也就三四里地。”黄老师指指自己的脚,说:“我今天走不动了。要不改天我去你们村子里,你带我去拜访一下老爷爷老奶奶们。”“好啊,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黄老师说:“不知道呢。你家里有电话吗?”我说有,然后把号码报给她。她说:“我记在心里了。去之前打你家电话。”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要么就干脆在江风中发呆。不知不觉太阳已往西边降下许多,水杉树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我们身后很远的地方。天空中浓重的水汽早已散开,只剩下几座巨大的积雨云,高低错落地排列在南方。黄老师说:“我该回家了,你送我到车站吧。在这里吹吹风,我觉得心里好多了。”我们沿着原路返回,此刻太阳不再毒辣,而且起了一阵凉风,天气一改往前日的酷热,因此返程的路途要轻松不少。到了铁路的出口处,我望了一眼四下无人,一脚把铁门上的铁条踹下几根,黄老师吓了一跳,不知我究竟要做什么。我捡起铁条掂量了一下,说:“你忘了包还在宿舍里?待会儿乘车哪有钱?我把这个卖了,正好凑个车票钱。”黄老师说:“这怎么行?快把它放回去。没钱我们去前面诊所找韩医生借个一两块,下次一起还给他吧。”“不能找他借。”“为什么?我看他人挺好的,肯定会借给我们的。”我情急之下,说:“他肯借,我还不敢要呢。我听说他很好色的,老师你可要当心他。”黄老师脸红了,不再说什么。我想起她今天的经历,开始后悔告诉她这些。更何况这些话都是道听途说的,谁也不知道真假。
走到废品收购站,我把铁条交给老板。老板把铁条放在秤上过磅。我抬头看了看黄老师,她正独自一人在远处等着,没向我这边瞥一眼。我又看看马路对面,诊所已经关了门,招牌上褪色的红十字在夕阳下变成了黑色。我松了口气,更加坚信自己卖铁条换钱的行为是必须的。老板说:“两斤,八毛钱。”说着摸出一堆硬币要交给我。我说:“怎么可能才两斤?怎么着也有个三五斤。”老板笑着说:“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这样吧,看你也算熟客了,再给你加点。”他又拿出一枚一元硬币给我。我拿了钱,心想反正车费有了,便懒得再和他计较。我把钱交到黄老师手里,她只说:“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我们到了车站,才等一会儿,就来了一辆公共汽车。黄老师赶紧把帽子摘下来,扣在我头上,转身上了车。我从背后看着她散乱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裙子,想起赶在十二点钟声响起时逃离舞会的灰姑娘,周身的华丽魔法正逐渐散去。我还没回过神,她已坐在座位上,从窗口向我招招手,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说:“回头我给你打电话。”我发觉她脸颊上晒出了几粒雀斑,让她像烈日下有些发蔫的花朵似的更加楚楚可怜。我还来不及做任何回应,车就开走了。我在尾气和尘土中又独自怅惘了一阵子,这才慢慢往回走。才走到半路,狂风大作,天霎时阴沉下来。我加快脚步,又一路小跑。恰好到家门口,乌云再也兜不住雨水,哗啦一声全部泼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