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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铁铸的栏杆上本是覆盖着一层浅绿色油漆,不过那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现在它露出本来的灰色质地,比较顺手的地方都被人油滋养得发亮。我把手放在上面,一边往上走一边感受仅存的铁锈刺激着手掌心。陈凉站在楼梯的转角处,看见我上来了就把脸更加地别过去;她的房租几天前到期了,为了避免尴尬,我也装作盲人一样从她身边摸索着走了过去。她应该是刚刚洗完澡,我经过时闻见了她身上舒肤佳的味道,还看见她没擦干的头发从右边甩过去,沾湿了她胸前的一大片地方。
三楼是公共浴室,这两年租客逐渐少了,我干脆就在外面挂了牌子对外开放,常年使用的水磨石地板站人的地方已经被磨了一层下去,非常危险;我用油漆在浴室墙上写了“小心地滑”,结果上个月还是有人摔破了头,缝了七针。
浴室冷森森的,尤其是男浴室,有一种压抑的氛围。墙的尽头处有一扇小气窗,我去推了两下没动,已经锈死了。去年八月份上过一次油,我记得。
灯虽然没坏,但亮度可以忽略不计。我打开水龙头,今天的太阳很大,滚烫的水从喷头里冲出来,把浴室灌满蒸汽。我站在中央处,让水柱不偏不倚地打在我的顶门心上,享受着按摩的快感。今天十六号,每月十号是交房租的日子,除了陈凉,二零四的阿力和二零六的谢延中都已经交了。陈凉冷漠的脸在蒸汽中浮现,我感到一阵畏惧,忙把热水开大了些。
洗完澡,我扛着滴水的头发直接上了天台,但这天台的四周没有天,只有几幢巨大的写字楼把我所继承下来的三层小楼紧紧地围困其中,之间还有一部分的灰色地带,是拆迁的废墟。
受过挤压的风很快吹干我的头发,天台上晾着的几件衣服也被灌得满满得人立起来。卫星电视昨天就不灵了,我过去一看,连着锅盖的电线被咬下来一截,铜丝张牙舞爪地露在外面。我想起阿力做过电工,就下楼去敲门。
门开了,阿力不在。他老婆芬芬说。她的右眼眶肿得很高,隆起的地方是黑色的,反射着灯泡的光。还有一些小的伤痕是我所看不见的,但我能听见,昨天晚上也是这样。芬芬从不发出惨叫,只有搬运重物时发出的那种哼哼的声音,还没有击打的声音大。她把额头前面的头发播散下来说:
“阿力在店里,有事去那边找他。”
我猜阿力是南方人,当然也是瞎猜,不过他身份证上是一个南方的地址。照片里的人和他长得不像。他在正街上开着一家白铁皮铺子,手艺很好。一个人有了秘密,很容易就会假定自己正受到威胁,他的情况就是这样。公寓里有东西坏了我都找他,而且从来不付钱,以换取我的守口如瓶。
警察来过几次,不过不是因为他的户口问题,而是在几个狂暴的夜晚,芬芬已经连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报过两次警,有一些是其他房客打的电话,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了。从此再也没有人打电话,习惯了。
太阳很辣,而且被挡在了高楼的后面。这座城市的背阴处永远是凉爽的,我在推车那边买了冰棒,拿门牙小块小块的啃着往正街穿过去。阿力正在切割,操纵着机器抬起落下,刺耳欲聋,我靠在一株小树上喊:
“阿力,你得闲帮我看看锅盖。”
他充满热情地把铁皮切开,嘴里说:
“锅盖怎么了?”
“线被老鼠咬断了。”
他停下机器,说:
“这个修不了,只能换根线。”
“你有线么?”
“没有。”
刀盘又开始旋转,我把吃剩的冰棒插进树干的缝隙里,转身走了。
电视上播放着雪花,谢延中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往左往右地换台,小赵则是已经穿好衣服了,正在镜子面前往脸上擦雪花膏。谢延中翘着脚打量自己的两条大腿问:
“长不长?”
小赵头也不回地说,长。
他又把两条腿交叉在一起问:
“性不性感。”
小赵边修着眉毛说:
“性感得很。师父,你明天得空么?”
“怎么说?”
“陈总那边新店要开张,请你去一趟呀。”
谢延中坐起来,关掉电视:
“你怎么不早说。”
小赵打扮停当了,走过来在谢延中脑门上印了一下:
“刚定下来的么,去不去。”
“去,去。”谢延中穿上内裤,搬动着两条长腿在房间里踱步:
“几点钟?”
小赵提着看表说,明天八点半我来接你。出门前又甩下一句:
“师父,你有空还是去一下工作室那边,租了房子别浪费了。”
谢延中的上半身插进冰箱里翻找着,发出几声咕哝。
谢延中曾经是一个宗教人士,小赵是他的徒弟,不过他从来都称自己是“助手”,他当然给了谢延中很多帮助,无论是工作上还是性上的。谢延中有过风光的时候,曾经在宗教协会混得很好,后来出了不少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躺在鱼鳞公寓的贰零六房间里了。现在,他和庙门口摆摊算命的唯一区别,就是那个工作室。
就连这也是小赵筹钱给他办起来的。像是某种羽毛艳丽的雄性鸟类,小赵的社交圈子很杂,经常给谢延中介绍一些生意。我们虽然偶尔聊天,但对于他和小赵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只字不提。
小赵出了门,刚好遇见我从楼梯上来,他大大方方地和我打招呼:
“去哪了,老刘。”
我报以微笑,满心都是电线的事,就问他:
“小赵,你知不知道修锅盖的人。”
“锅盖?你们后街走到头我看见有补锅的。”
“卫星电视的锅盖。”
他一笑:
“哦,我帮你问问。”
我上楼,谢延中光着上身在楼道里抽烟,看见我就问:
“老刘,怎么电视看不了?”
我说锅盖坏了,明天找人来修。谢延中就抓着我说:
“你昨晚听见没有,我以为快打死了。”
今天凌晨两点左右我被肉体的击打声惊醒了,现在看来谢延中也是。我们都知道声音来自哪里。首先是连续不断的自言自语,间杂着短暂的吼声,在这个阶段是听不见芬芬任何的响动的,直到一个碎玻璃杯开了头。一个人的手打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有点沉闷,不知情的人可能觉得这是一个半梦醒的人在随意地驱赶蚊子,但我们是知情的,我,谢延中,还有二零一房的陈凉,这种声音对于知情者来说是沉重的刑罚。然后她开始哼了,重体力劳动者的那种;谁都没有打电话,残酷的默契与人的耐心此消彼长,只在等待结束。
“警察都不来了。”我说。
公寓东面的工地上传来钢铁的撞击声,那边已经拆得差不多了。谢延中扔掉烟头问我:
“这边什么时候拆?”
“没说,估计还没规划进去。”我骗他说。
有人在拿铁锤用力地砸钢板,声音在大厦间反弹,很快成了一团肥厚浑浊的巨响。空气沸腾着,谢延中手捻着胡须转回房间去了,我没动,就靠在栏杆上,正好看见陈凉领着一个男人从背街那边走过来。
嫖客的衣服穿得很少,但还是止不住地流汗,腋下和前后两心都是湿的,陈凉和他一前一后地上了二楼,沉默着进了二零一号房间。
我顺着过道走过去,在经过她房门的时候停了一下,房间里寂静无声,留给了我很大的想象空间;敲铁板的声音越来越大,整座废墟还有被废墟包围其中的鱼鳞公寓都被紧紧包裹在一团潮湿的棉花里,胸中如有块垒。我趁着房间里的响动开始之前快步走回了自己房间,刚打开门,一团瘦骨嶙峋的黑影从我脚下窜出门去;在无机的废墟中,老鼠的生活也很艰难。我关上门,脱了鞋在凉席上打电子游戏。
虚空中生出一个红色的点,随之而来的一个椭圆形的环套在外面,然后又有一个更大的环叠加上去。很快,黑色的背景上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彩色圆环,我射出子弹,大的圆环爆炸了又生出很多小的圆环。我射击而不得其法,很快,屏幕就被圆环们彻底占领,游戏结束。
我颓然躺倒,顺手扯过鱼鳞社区的规划图来看,按照它的描述,我现在躺下的地方即将成为一座雕塑式的喷水池,有人很贴心地在角上写了“鱼鳞公寓原址”。我闭上眼,想象冰冷的机器水流从身下冲出来,把我托举到半空中一个合适的位置,四周是正在兴建的商场,透过玻璃外墙,我变成了个光滑的圆柱体,在水柱中间平静地翻滚着。
门开着,二零一的门也开了,嫖客从门里出来,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就走了,过一会陈凉也走出来,转到我房门口靠着门框。
“电视怎么看不了?”
我放下规划图:
“锅盖坏了,改天找人来修。”又指指电视屏幕里漂浮着的外星飞船说:“打不打游戏。”
可能是实在太无聊,她出乎意料的过来拿起手柄,我忙坐起来取过另一个说:
“我们双打。”
她很聪明,根本用不着我来教,反而是我一直在被摧毁。房间里很热,她中途伸直脚去把电风扇打开了,我就觉得这一幕很刺激。我们没有发生过关系,付费或是免费的都没有。并不是说我不想,而是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阻隔在我们之间。比如现在,她穿着松垮垮的吊带背心,几乎是要斜靠在我身上;再比如说我现在心里想的是要怎么和她说房租的事,已经过去四五天了。
圆环们拼命繁殖,陈凉的飞船也爆炸了,她扔掉手柄,伸了一个很长的懒腰,向着天花板大喊:
“芬芬,饭好了没有?”
芬芬做得一手好菜,是有一次阿力的亲戚过来串门,请我们一起吃饭时发现的,从那之后,芬芬开始负责我们的午饭和晚饭,每人每天二十块。我把空着的二零三给她做厨房和餐厅,第二天,她就不知道去哪儿弄来碗橱餐桌什么的,墙上还贴了几张美食画报,地方被她收拾得很漂亮,但随着伤痕的持续增加,我们的餐厅也败落下来,餐桌腻着油垢,有时候连碗也是脏的。尽管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四周围的餐厅都拆除了,要不只能走到写字楼那边去吃。芬芬从厨房探出头来说:
“烧个汤就好。”
谢延中已经摸出来了,在餐厅里坐着抽烟,芬芬沉默着把鸡蛋倒进油里,一阵浑浊的香气升起来,热气炙烤着她的脸,乌黑的眉骨看起来更加亮了,谢延中说:
“芬芬,你这样不是办法。”
芬芬把鸡蛋搅散,倒进去切块的番茄,又兑上水,盖好锅盖;这几个动作似乎花了她很大的力气,她的肩膀塌陷下来,整个人都凹进去了。
“家里面有人么?”谢延中接着问。
汤在锅里安静地沸腾着,她一直都尽量背对着谢延中,也没有答话。走廊里,阿力正拼命拍打自己的衣服,落了一地的铁灰尘,他喊:
“阿芬,过来扫一下。”
陈凉回房间加衣服去了,黄昏时段往往会出现一两个钟头的降温,我往腿上手上抹了点儿驱蚊花露水,就站在过道里抽烟。阿力问我:
“线买着了么?”
“没去。”我递给阿力一只烟。
“我告诉你个地方,你去这里买,便宜。”他拿出手机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是一个电器市场的地址,我的大腿震动了一下。
“你买来我帮你换,不用太长,半米就行了。”
芬芬已经回到厨房把餐桌布置好了,我就喊陈凉出来吃饭,谢延中自己添了饭走到过道里来吃,我问他:
“今天开张了没有?”
“我门都没出开什么张。”他扒着饭说。
“吃完饭我帮你开一张。”说着陈凉出来了,我跟着走进厨房。
如果不亲眼见到厨师脸上的淤伤,芬芬的饭菜是很能带给人幸福感觉的,调味都很朴素,我吃了两大碗。电视看不了,吃完饭我就和谢延中去他工作室喝茶。白昼尚未完全落幕,很多夜晚打扮的人就已经出现了,社交生活弹拨着人的神经,我们在鱼鳞路的尽头左拐,直直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那边还有另一片孤独的岛屿,小赵给谢延中弄的工作室也就在那里。
他坐上开水,煞有介事地冲洗茶具,我拉开他的书桌抽屉,拿出一副签筒来,在沙发上随意摇晃着,尽量发出细密的“唰”声。谢延中从四五个罐子里挑出一个来打开,我说:
“不喝次的。”
他拿木头小铲子往壶里铲了一些黑色碎末说:
“你不懂,最好的就是这个。”
我们两人对坐喝茶,直到额头见汗,他才说:
“我有个亲戚在妇联,你说是不是找找他们。”
“找他们干嘛。”我噘着嘴往杯子里吹气。
“我说芬芬,这样打怕是要打死了。”他把残茶倒掉说。
“再说吧。”我换做双手拿着签筒,上下摇晃,直到一支黄油色的竹签掉在茶盘上,谢延中拿指甲挑起来擦擦水,说:
“二十三,你等等我去拿解签。”他起身到书桌后面,从抽屉里取了一张粉红色的纸卷过来递给我,我打开看,是:
“分而和 合而分 凡事莫非前定 但许善愿无碍”
我递给谢延中,他捏着纸哼了两声又递给我:
“你自己装着,想怎么解就怎么解,心里舒服就行。”
“你给别人算也是这么说?”我把纸叠好装兜里说。
“这种事情,本身就是听一个意思,我和你就不用多费这些口舌,记住一点,多做好事总是没错。比如芬芬。”
他抓过纸笔来写了一个姓名电话,我就和解签一起装着了。飞蛾一直在灯管附近盘旋,不时用脆弱的脑袋去碰撞,几次下来终于昏了过去,呈螺旋状的跌落在茶盘里,谢延中找张纸捻了扔进垃圾桶,褐色的液面上,我还能看见磷粉闪烁,顺着凹陷的水道流进脏桶里,我猜那里面必然有一个漩涡在形成。我们轮换着续水,直到把茶水喝成透明的才拉上门出来。
这片区域还有一些居民,这时候都出来了,有热心人在五十米外的废墟间清出一片空地来,作为收费的舞池,四周用竹竿围好挂上彩灯,吸引着包括我们在内的闲人往那边赶。
门票五元,我买了俩人的票,就有人牵着我的手游荡到了舞圈的内部。舞池里的身体大多面临着衰败和退化,我面前的这位大姐虽然很热情,但她的身体已接近崩溃,地心引力正在一步步摧毁她,我和她在舞池里旋转,看见她纺丝长裙的荷叶边在空气中切割出一道曲线;这里的人随机寻找舞伴,谢延中在那边和一个中年妇女搭对,他们像两条会跳舞的鱼,在池子里东游西荡。我的手心出汗,大姐不时挣脱开在裙子上擦擦手,曲子总算是完了,我逃脱开去,蹲在音箱旁边看人群衣衫舞动。
谢延中跳一会也歇了,过来找我抽烟,我俩抽着烟就在四处闲逛。从露天舞厅再往左边走,会经过一排游园的摊子,我们停下来看别人打了一会儿气球,就接着往路的深处走。路灯越来越隐蔽,有一些人影出现在树下,女人的影子。我们贪图这里的凉净,就在路边的凳子上坐下,几个女人故意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看见我们没出声,就干脆过来问:
“玩不玩?”
我们摆手,在她离开之前,我问:
“陈凉在不在?”
女人很警觉的问说:
“不认识。你找她什么事?”
“我是她的房东。”我说。
回到房间刚十点多,电子游戏机还开着,我就接着打,阿力已经开始喝酒了。他一般是在吃饭时候喝二两多,如果今天铁皮的销量好就多喝一点,但他今天吃饭没喝酒,这就表明生意不行,他晚上要在房间里喝一顿。我们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今天也是,阿力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变得异常刺耳,我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也没用。不单只是阿力,陈凉的房间里也传出响动来,像有一条濒临死亡的狗锁在里面。我关上门,大脑却不由自主地去搜寻那些声音,以至于耳朵尖都竖起来了。我尽量做到麻木,这应该是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飞船坠毁了,我内心极度烦躁,干脆就到天台上去抽烟,一般这种时候谢延中也会在,但天台空无一人,整个世界灰蒙蒙的,巨楼做出危倾的姿态来,从它们背后露出来城市的灯光,在我看来就是一团一团的橙色的雾气。夜风裹挟着灰尘,但依然凉爽,我弯下腰拿手机照亮记住电线的型号。明天一早我就要去买电线;我感觉自己迫切的需要娱乐,我猜他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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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模糊的风脉穿过整座城市,我提着一卷电线,几乎是在被它推着往前走。街上的人大多低着头,用后脖颈去承受烈日的炙烤,我上了公共汽车,这里面才是真正的地狱,几十个腋窝不同程度地散发气味,我紧紧贴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背上,尽量地挺胸收腹。我后腰的部位被一个男人凸出的肚子顶着,他很不自觉,丝毫没有收腹的动作,我腾出手把电线绕在手腕上,两手如溺水般上举,有很多人和我做着一样的动作。车厢外面有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很夸张地撅着屁股走路,手臂伸得很长,尖着手指伸到前面一个女人的包里。他失败了几次,最终还是得手了。我们看着他,像在看一处普通的风景,直到公交车缓缓驶出站台,才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
“你怎么不喊?”
“你怎么不喊?”
说话的是两个年轻人,俩人游戏般的颠来倒去质问对方,车里本来就很闷燥,我就感觉有一股细细的电流从脊背后面爬上来,一直爬到头皮上面。车一到站,我就挤下来了。
于我这是一条陌生的街道,不过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很高大,这应该是仅存的几条老街之一,不过街道现在已经扩得很宽,左右两边各有一排整齐的店面,招牌也都是一样的深棕色。我很害怕这种特别整齐的东西,总是让我把它们和蜜蜂或者是蚂蚁联系在一起。我顺着开阔的人行道走,地上铺的是白色的石头砖,强光反射进我的眼睛,眼泪就流下来了。可能需要擦一点人奶,我想。
不远处有一座水塔,水泥的,像是一个底部加长的漏斗,或者是垂直坠毁的外星飞船。水塔的下面往往会有一个游泳池,我没带泳裤,但还是想去看看。
路的尽头是一座白色大门,水塔隐去了在后面,门的巨大让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两边宽厚的门柱上挂着十多种不一样招牌,我顺着从左往右看,数到第九个的时候停下来了,白木头上刻着几个字:
“反家庭暴力妇女庇护所”
我进门的时候站岗的小战士让我去登记,我随便写了个名字和电话,身份证号码也是假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接待我的是个五十出头的女人,她满面春风营养丰足,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暴力离她的生活应该很远。她自我介绍姓刘,让我叫她刘大姐,随后她又带着我去参观了庇护所的设施。带高低床的小房间布置得很温馨,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十字绣“家和万事兴”,还有干净得看上去从没有使用过的厕所,阅览室和兵乓球室也都落满灰尘,她有些不好意思:
“最近打扫得少一点。”
我们在办公室坐下,我给她说了情况,她很激动,尤其是在我说到乌黑眼眶的时候几乎是要落下泪来了。
“这个情况我们一定尽快去处理,你放心。”
她递给我一页表格,除了地址其他的信息也都是虚假的。她很热情,要留我去食堂吃饭,我谢绝了;一个人守着这所空荡荡的暴力房子,一定是非常无聊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想到陈凉,她搬来已经一年多了,但这样的情况却是最近才出现的。我五年前离婚后就一直自己生活,也没有对女人产生太大的欲望,甚至于对酒的欲望也逐渐消退了。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植物一样被动,有水就喝,没有就晒太阳,但我身体下面的根系却还是会生长的,只不过不完全遵照我的意志。
我在回家路上抓着阿力一起回来了,我们绕了一条稍远的路,走到废墟的尽头从背面折回来,这是阿力回家的路线,他要避开儿子被车撞死的那一小段路。我犹豫要不要把家暴庇护所的事情告诉他,又觉得没有必要。他很麻利的剪断破损线头重新接上新的,让我下去打开电视看看。
电视里有一个穿民族服饰的小姑娘隐在电流噪音的后面,锅盖可能是歪了,我伸出头往窗外喊:
“调一调锅盖,不清楚。”
阿力在我指挥下左右旋转锅盖,直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他擦着汗下来说,可以了吧。我换了几个台,屏幕清晰如镜,说,行了。
他搓着手里的汗泥,黑色的小圆柱落在地上,我说:
“阿力......”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眨眨眼睛走了。
零五年,和现在一样的炎热季节里,我躺在凉席上喝汽水,就听见下面乱了起来,我探出头去,在公寓左边的路上有人群在聚集,我从抽屉里拿了望远镜去看,地上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是事故的中心。那时候周围还很热闹,街道很快就被堵死了。一个细手细脚的男孩往公寓这边跑过来,在门口喊:
“阿芬!阿芬!”
我伸出头和他说:
“不在,去前面茶室找。”
这时候她一般都在前面的三花茶室打麻将,男孩顶着一颗巨大的脑袋又往茶室那边跑去。我看见芬芬从茶室里跑出来,望远镜头里的她六神无主,我的眼睛跟随着她回到事故现场,人群豁开一个口子把她吸纳进去,悲剧就发生了。
我一遍遍地擦去家具上的灰尘,但没过几个小时又会积上一层薄灰,简直无孔不入,我感觉自己体内也是灰蒙蒙的。不远处还有几面残存的墙没被推倒,不过也快了,我看见施工队新运到的两台破碎机就停在不远处。我也在计划之中。他们已经来谈过几次,价格出得很高,但我还没想好,就暂时搁置着。我算是这一片区著名的钉子户,而且开发商很大度,水和电都没给我断了,好让我能每天洗一次澡后在凉席上打游戏机。比如现在。
谢延中和小赵打车回来的,说明他们今天收入不错,谢延中提着两大包东西气喘喘地上楼,小赵很露骨地双手挂在他脖子上。我总是开着房门,从门外面可以看见我的一双脚搭着板凳,他喊:
“老刘,出来看看。”
我走出去,芬芬也被他叫出来了,正蹲在地上看黑塑料袋里东西,我过去伸长脖子,看见龙虾螃蟹什么的紧紧扭打在一起,场面残酷,袋子里有不少断肢。
“这个老板做水产生意的,送了不少,你看。”谢延中捏着长须把龙虾提起来向我们展示,尾巴上还连着一只螃蟹。
芬芬把双手用力把螃蟹的夹子打开,轻轻放在地上,那个东西果然就在楼道里横着走动了。我指着龙虾问谢延中:
“这个你知道怎么弄?”
小赵接过龙虾来腹部朝天,手指头比划着说:
“捏着头尾一转就出来了,刚才陈总说的。”
龙虾的脚拼命在它不熟悉的介质中划动,两条长须也在触探,我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龙虾,感觉有点反胃,那组虾脚尤其让我受不了,就站起身说:
“今天就沾沾老谢的光么,我去买瓶酒。”
二零一的门开了,一个瘦长的男人走出来,看见小赵拿着龙虾摆弄,就走过来说:
“这个要先放尿。”
几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问:
“放什么尿?”
瘦子接过龙虾翻来覆去地看,说:
“厨房在哪儿,我帮你们弄。”
一群人呼啦啦地就跟着进了厨房,之前芳芳留下来的螃蟹现在正爬到陈凉门口,她捡起螃蟹问我:
“哪来的?”
“老谢他们带回来的,晚上做了吃。”
陈凉捏着螃蟹走到厨房,看见几个人围着瘦子看他操作,就扔下螃蟹说:
“你还要等着吃饭么?”
瘦子一听,放下家伙交代几句就悻悻走了,不过龙虾都已经弄干净,砧板上有一团棉絮样的肉摊开。我下楼之前还是让芬芬记得给我炒个番茄鸡蛋。
附近商店都没什么好酒,我就散着步去写字楼那边,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和我所在的那个世界微微重叠着,却毫无关联。我顺着一排铺面往深处走,边走边看,一个女人从后面叫住我。
“刘宏!”
我转身,看见一个长得很像我高中同学的女人,她要不姓章要不就是姓常,我停在街当中等她。
“你记不得我了?”
我今年三十六岁,如果她是我的同学的话,也应该是这个年纪,但她看上去顶多三十,可能还要更小些。
“我呀,尚丽坤。”
我抬头做思索状,半天才说:
“哦对对,尚丽坤,高二我们俩同桌。”
“和你同桌的是曾月,我坐你后面。”她掏出名片递给我:
“我改名了,现在叫尚洁。”
我接过名片,还能闻见一阵香味从纸上散出来,她问我:
“你在这干嘛?”
我向写字楼的后面虚指着说:
“我就住后面鱼鳞路,出来卖点东西。”
“我在这附近上班,有空来找我玩。”我顺着她的手指抬头仰视,终点在一座大厦的顶端。她充满活力,却和尚丽坤这个名字对不上号。走之前她还拥抱了我,这是我离婚五年来的第一次和异性拥抱。
酒瓶子在我故意摇晃中互相碰撞,每一次都好像是要裂开,每一次都安然无恙,让我不禁加大力度,想要看看它们的极限之处。但没等它们成功碎掉,我就走到家了,阿力刚洗完澡,穿着短裤在过道擦头发,他的心情好像不错,看见我回来就很热情地打招呼。我递给他一支烟点了,就去厨房看小赵他们料理海鲜。
芬芬果然给我炒了番茄鸡蛋,其余就是谢延中拿回来的螃蟹,装了一盆。小赵指着一盘晶莹的肉片介绍:
“龙虾刺身,最好的吃法。”
我低头闻了闻盘子里的东西,没有什么味道,就放下酒说:
“今天灰大得很,我去洗个澡,你们先吃。”
我在浴室待的时间比平时常,等我洗完澡出来,天已经半黑了,四下围着一圈土黄色的幔帐。大家的心情都很好,阿力把电视机搬到餐厅里,我进门的时候正好听见有国际新闻在播送。战争在某个地方打响了,绿色的镜头里有几幢房子被炸得粉身碎骨,还有坦克车在行进。小赵感慨:
“生在和平年代真好。”
我们都纷纷表示同意,举杯庆贺。今天连芬芬也喝了一点酒,她不胜酒力,脸很快就红了,而我们都尽量地不去看她的黑眼眶。陈凉好像很喜欢吃螃蟹,面前已经有一小堆精巧干净的螃蟹壳,我又给她碗里放了一只,但她还是依然冷漠,眼睛盯着屏幕上发射的飞弹,动都没动一下。谢延中举杯向我说:
“来老刘,我们喝一个。”
小赵也把杯子端过来,可能是想祝一句什么,但想了半天没有什么可祝的,就极快地碰了一下自己干了;我们都不是健谈的人,而且也都没有什么可谈的,一桌人就看着电视,一杯一杯地喝酒。厨房的灯光本来就很微弱,灯泡上面有覆盖着油烟,几乎已经没有光散出来了,电视的屏幕映在我们的脸上和眼睛里,青绿色的。
吃完饭,芬芬安静地收拾碗筷,小赵也帮着她弄,陈凉今晚没打算出去,像回自己家一样去我房间打游戏。谢延中低声问我:
“你和陈凉是怎么说?”
阿力把铁皮折弯成一个桶形,他的头埋得很低,几乎是要紧紧贴在铁皮上面了。今天生意不错,人行道上支着两根烟囱等着人来取。从街道的尽头走过几个人来,领头的是个警察,后面跟着几个中年妇女。警察走过来问:
“你是陈力发么?”
阿力点点头,警察向后面几个女人抬了抬下巴说:
“这几位是街道的,想去你家看看。”
一行人回到公寓,正好碰见芬芬买了菜从市场回来,几个女人看见芬芬的眼眶,场面就混乱起来。
“你看看你看看,都打成这样了。”
“快,你快收拾东西跟我们走。”
几根手指戳到阿力的额头上,或者是想象中的手指,总之阿力没有默默忍受,他把手臂往上挥起来,女人们尖叫,本来在一旁观望的警官过来了,阿力的手掌就落在了那张坑坑洼洼的右脸颊上。
他因妨碍执法的罪名被逮捕了,这是我去警察局时他们告知我的。
接下来几天,芬芬的眼眶逐渐从乌黑转到青紫,再从青紫变成黄绿。妇女们过来争取过好几次,她最终也没有去庇护所,我觉得自己的责任到此为止了。她看上去轻松了不少,在阿力被关押的期间,我们的伙食好了很多。虽然我们不常议论这件事,但每个人都在暴力的间隙中得到了一点休息。我这几天都睡得很好,甚至在二零一频繁往来的嫖客们都不能影响我的情绪。
阿力要进行十五天的行政拘留,这期间尚丽坤来看过我一次,她鼓励我作为钉子户扎根下去;她对附近房地产的趋势了若指掌。晚饭后她就走了,再也没有来过。
最近小赵常来,但憔悴了不少,有时候简直是残花败柳的样子,我问谢延中,他说:
“小赵外面还有些朋友。”
他曾遇鬼,这是谢延中的心病。据说,在那之后,他的气就衰弱下去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和我形容过鬼的样子,大体上是棕色的车轮那样。我今天早上在浴室也见到了类似的东西,不过很快就从眼角处消失了。整个一天都很沉闷。
芬芬在过道上捡菜,她的身体上没有出现的新的伤口,整个人精神都很好。她买了一大包新鲜的薄荷,在厨房门口摊开,一个带着新鲜锯齿的绿色世界。她看见我,说:
“今天薄荷便宜呀,一块五一斤。”
我也搬了凳子在绿毯边坐下,拿指甲把嫩的叶苗掐下来扔进筐里,说:
“你舅舅什么时候来?”
“我昨天问了,说是已经在路上了么。”她的拇指已经是绿色的,每掐下一次,我都听见纤维断裂的声音;今天很安静,那些结成絮团的噪音深埋地下。
“晚上吃什么?”
薄荷炒鸡蛋,凉拌薄荷,薄荷炸排骨......
她一样一样念着和薄荷有关的菜名,有些我甚至听都没听过,有一二十种;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她的幽默感。谢延中从房间里出来,看见这碧绿世界说:
“真清凉。”
他递给芬芬一样东西,叠成梯形的一道符咒,芬芬很仔细地擦擦手别在钱包里了。
晚饭,芬芬果然做了一桌子和薄荷有关的菜,甚至还做了薄荷白糖水,陈凉去楼下找推车买了几支冰棒倒插在杯子里,喝起来很舒服。自从阿力进去之后,他的电视机就一直摆在厨房里,我经常看见芬芬像美国的家庭妇女一样边看新闻边做饭。
我们正吃着,阿力提前回来了,他像影子一样默不作声的走进厨房,坐下拿碗吃饭,一言不发。他的沉默带有一种力量,让我们都不自觉地感到愧疚。陈凉和谢延中端着碗回房去了,我也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逼迫我站起来走掉。阿力把空碗递给芬芬,她把满的碗递回来。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吃完饭阿力抱着电视机回房间了,他之前已经很瘦,现在看上去就只剩一副骨架,那些工作中积累下来的肌肉在这十几天都流失掉了。
当天晚上我一直都是醒着的,但二零三没有任何异常的声音传出来,在清晨,我听见某处一只待宰的公鸡叫了两声才昏昏睡去。
芬芬是被掐死的。
警察来带走阿力的时候他没有挣扎,一句话都没说就被他们拷走了。这时候的他是空心的,简直是给人提着走下楼梯。我和陈凉站在公寓门口,身后面是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我心里有一种微妙地感觉,好像自己的双手也是被拷住了一样,甚至我低下头来看的时候,手腕处真的有一圈红印子。阿力脚不沾地从我面前滑过,斜斜地看了我和陈凉一眼,眼神里的东西很复杂,陈凉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就把手递到我手的手里,我紧紧握住,看着阿力被押上警车。
五年零六个月之前陈力发带着妻子张桂芬和两岁的儿子源源来到我面前,以每月五百元的价格租下鱼鳞公寓的二零四房间住下,期间房租涨过三次,到今天他被逮捕的时候,房租已经是每月八百五十元。我试图回忆那个时期,好像是千百年之前的事情,源源的形象也被磨得只剩几片彩色的塑料残片,甚至连死去不久的芬芬也是面目全非。记忆像是座神秘的仓库,明明是装得满满当当,所搜寻之处却是空无一物。
送走警察,我回到房间躺下,分明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的结构崩溃了,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不单是阿力,我也应该被拷住双手押上警车。陈凉也进来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招手让她过来,她就真的关上门走过来了。我们分享着很多的失落感觉和一些的愧疚,紧紧抱在一起,像是两柄生锈的匕首。
对于芬芬来说,她的生活结束了,血管一样埋布其中的暴力也结束了,但我们还活着,还要去接受一些生冷的现实;我把二零四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了,就堆在公寓门口,失去了生活,它们看上去就是一堆标准的垃圾。我打量着自己的房间,大部分家具也都是那样的,依附着我的生活而存在,否则就会迅速失去意义。
陈凉的身体绷得很紧,我曾经把一个高尔夫球拆开,里面是一个橡皮筋包裹成的小球,现在她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想要安慰她,但突然意识到我们其实是被关押在同一个牢房里的犯人,除了共同承受其他没有什么事情好做。
除了我和陈凉,谢延中,甚至是小赵也都在牢房的名册里。芬芬安静的死把我们都宣判了刑期,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面色阴沉,互相见面时也很少打招呼。
阿力被警察押着回来过一次,在空荡荡房间里指认现场。在那之后,我去买了一把大锁,把二零四的房门彻底锁死,每次经过都是低头匆匆。他被判了死刑,我们都暗暗希望他尽快被执行,好把我们心头挥之不去的罪恶感觉一起枪毙。
我们四周围的建设者们却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他们热情高涨地把城市分成一个一个的不规则多边形,丑陋的建筑推倒了,更加时兴但依然丑陋的东西就迫不及待地从废墟中爬起来。规划在艰难但坚定地吞噬土地,棉花团般的巨响越来越紧地把我们包裹其中,空气也是愈加的浓浊。
阿力被捕后的这段时间陈凉经常来找我,每次都是在深夜。一天晚上,她浑身冷汗地来到我床边,冰块一样的手抓住我说:
“我不行了。”
我带她去了美沙酮诊所,但一段时间的治疗下来她的情况反而更糟糕了,我们决定尝试在家里戒毒。我学着电视上的样子把她绑在床上,看着她弓起身子像上了岸的虾一样在床上挣扎,嘴里喃喃自语;我从这些不是很连贯的话语中慢慢开始了解她,有时候,在她平静下来的时候,她会浑身虚脱地像死了一样的沉寂,汗水从每个毛孔里挤出来,整张床几乎都是湿漉漉地,这让我开始感觉她皮肤下面流淌的不是血而是真正的火焰。
3
围栏后面的动物散发出沮丧懒散的气味来,他们已经不需要再去捕猎或者奔逃了,饲养员每天定时定量地给它们撒下食物,还有像我这样无聊透顶的游客扔过去的香蕉皮和面包。从地面凹陷下去三四米的笼子底,垃圾堆积如山,在阳光的作用下发酵;融化的奶糖在地缝间流淌;吃剩一半的苹果迅速地萎缩,边缘卷曲着;还有不少颜色鲜艳的包装纸到处散落,骨瘦如柴的熊或是狼有时候会去捡食一番,最后肚腹胀股着死在阴凉的人工巢穴里。
极度密集的人群在路口堆积,又顺着箭头四散开来。陈凉举着棉花糖手指箭头说:
“我们去鸟园看看。”
我提着照相机,和精力充沛的她形成鲜明对比,说:
“去哪儿都行,快走。”
太阳光是我无福消受的东西,尤其是在七月下旬。我小时候一晒太阳就会浑身起疹子,直到成年之后才渐渐好转。但像今天这样长时间暴晒的情况我也是很久没有过了。感觉额头上皮层已经脱落下来,想象中,我现在应该是半张面皮倒挂下来的恐怖模样。但我看四周游人如织,几百双眼睛在向几百个地方看,没有一双是落在我脸上的,也就安心下来。
动物园里的人比动物更加具有观赏性,无数种不同的口音在同时说话,有一些我听上去就像是外语;我从没有在其他的城市生活过,连旅游的次数也很少,时间一长,我对陌生环境的需求就几乎是完全消失了,就像那些远道而来的动物们一样,它们现在也都被彻底的本土化了,至少在有生之年是没有希望去到其他地方的。一头马来熊把鼻尖拱出栅栏,伸长舌头去够地上的花生;它的舌头很长且灵巧,足够把覆盖在花生上的落叶拨开,用舌尖一卷而就。陈凉也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说:
“你行不行?”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舌头尖打成了一个卷,我也伸出舌头试了几次,但总感觉那根筋是僵硬的,就放弃说:
“你别动,我给你拍一张。”
她如今的气色很好,最艰难的阶段已经结束了,发作的次数减少很多,就算有,也能够控制下来;两个月来,她都没有上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陈凉把脸凑到镜头前面,我对准她深红色的卷曲舌头,按下了快门。
前面凉亭那边有人在向我们招手,谢延中已经先到了,我领着陈凉慢悠悠地顺着树荫下面走过去,说:
“有病,这么热来逛动物园。”
谢延中咬着冰棒,在石头椅子上伸着懒腰说:
“你在家不是也没事么,出来逛逛。”说着往陈凉手里塞了支冰棒:
“吃,绿豆的,降火。”
远处,小赵从小卖部的人群里挤出来,手里提着一口袋零食啤酒之类的,他的头被阳光压得很低,戴着一顶白色的鸭舌帽,往我们这边走过来,我问:
“小赵也来了?”
“他硬要跟着来么。”
但直等到他走近了,我才注意到小赵的气色很不好,眉间有一股阴郁的氛围;我没问,最近他很少出现在公寓里。
谢延中冷着脸接过口袋,往我们手里塞东西,直到两只手都拿不下了为止。矮堤的侧面有一只巨大的白色鸭子游过,它肚子里有一男一女在奋力蹬着踏板,不远的码头上还有几只这样的鸭子东倒西歪。
陈凉特意选了一只鲜红的鸭子船,把我们一个个塞进去自己才跳上来。一上船她就安排我和谢延中去蹬踏板,自己和小赵把零食铺开。小赵拿衣服角擦了擦罐口,打开两听啤酒递给我和谢延中。我们很随意的蹬着踏板,两边的轴承总是不能保持同步,到后来干脆就任由船顺着水波流动了。今天的风不大,但足够把我们的船吹到人工湖的中央,两侧是分割出来的娱乐,有碰碰船和水上射击。电子浮标被打中后发出一声怪叫,从头顶喷出一股水花来,溅了我们一身;射击船上挤着两个加起来两百多公斤的口子,看见我们中弹,哈哈大笑,男的忙用手去捂那张血盆似的嘴连声道歉,谢延中边骂边踩着踏板,让鸭子往更深处游过去。
“老刘,开发商来找你了么?”谢延中仰头喝着啤酒问。
“送了张规划图过来就没动静了么;估计是没钱了。”我把手伸进浅绿色的水里,清凉无比。
确实是,自从前一段时间的建设高潮后,近一个月来工人们的热情消退了,每天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台机器在废墟中往复运作,连噪音都小了很多;现在这样的情况很多,我一点都不意外。
“我听说是他们资金链。”谢延中说“资金链”的时候,双手在空中做出一个扯断铁链的动作:“断了。”
“我无所谓么,反正先这样也行。”我的手掌随着水波纹变成几截断裂的曲线,下面是神秘的湖底深渊。
“你可要把住,别放脱了。”他又在空中做出一个紧紧抓握的动作。
“小赵,你怎么脸色不好?”陈凉问喝着可乐问。
“最近比较累。”小赵上船来一直是一言不发。
“出去混么,你看看混得什么样?”谢延中突然直起身子,两根手指拈着小赵的衬衣袖口抖了抖;他穿着一件很浮夸的红色衬衫,领口和袖口的地方点缀着闪光的金属扣。
小赵把身子缩回来,说:
“不混,不混我等着你招呼我么?”
谢延中把喝剩一半啤酒罐子砸过去,两人就在船上厮打起来,水面上一只硕大的红色鸭子左右摇晃。过一会,一个红色的影子窜入水里;岸上的人纷纷惊呼,刚才的射击船上的女人在我们后面惊呼,但我们的船离岸边有只有五六十米的距离,小赵很快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岸走了,阳光下一串湿漉漉地脚印,根本不顾我和陈凉在后面大喊,谢延中也把头伸出船舱怒喝:
“赶紧滚!”
谢延中现在彻底失业了;他本不善交际,小赵走后那些老板们也没再来找他。没过多久,他来到我房间说:
“老刘,二零四打开给我堆堆东西么。”
二零四的铁锁生锈了,我们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开,除了地上有一层细细的灰尘,一些都处在平静被打破之前的永恒状态,我们推开门,气流扰动,从后窗透进来的阳光就在房间里构成一堵稀薄的金色墙壁,微生物和灰尘交替变幻着钻进我们的呼吸道,把关于阿力和芬芬的回忆从我们脑袋里强行勾取出来;但我俩谁都没提及他们。
谢延中的工作室房租到期了,他雇了辆三轮车把家具都拉了回来,紧紧贴着墙壁堆着,却连一个角落都填不满。谢延中笑说:
“还以为有什么呢,烧柴都嫌少。”
这就是他剩下的全部家当,从那之后,他就隔三差五地拎着签筒去街边摆摊了,不过是去的四五公里之外的一处河边;那里没有熟人。
我花了两天时间把二零五腾了出来;这里之前是一户收废品的人在住,后来搬走了,但废品还在,我就只把门锁上了。整整一房间的陈年垃圾我花了五十块请人拉走,陈凉帮着我把地板和墙壁弄干净,我去了一趟旧货市场,那里有很多摇身一变标价出售的垃圾,我选了一张床和大衣柜。刚踏进门,陈凉正在椅子上踮着脚挂窗帘,是一块淡蓝色的料子,边角都是绒绒的,室内这时候都成了蓝色,是游泳馆里的那种蓝。她指挥着我挪动床和衣柜,直到满意为止。
一切都弄停当了,地板拖了好几遍,她还加了消毒水,有一股令人窒息的香味。我们脱了鞋躺在还有点潮湿印记的木板床上;风从开着的门灌进来,带着隐形的水蒸气又从窗户钻出去,陈凉枕着我的手臂,头发往上掀开,从上面俯瞰下去像是一捧细密的海草。她的后脖颈开始出汗了,我们稍稍调整了姿势,她咬着手指甲,有些惊慌地看着我说:
“好像又要来了。”
根据最近的经验,我带她去楼上洗澡。我舀着水从她头顶慢慢浇下去,冷水她身上雾化出薄薄的一层蒸汽,她又紧紧地缩成一团;我们都在等待欲望慢慢消退,如同开水中的茶叶缓慢地舒展开来,藏在皱褶中的养分彻底被稀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相互之间产生了信任;可能是因为我们在为同一个目标做出努力时所附带产生的幻觉一种。但这让我感觉很好,好像是在参加条件宽松的补考,空气中充满了机会。陈凉的牙齿打着战,我把手伸到她的腋下,却是火热的。
建设似乎是彻底停止了,我给开发商的办公室打了电话却没有人接听;灰尘造成的白色薄暮开始逐渐降了下来,除了一台接近报废的装载机,其他的工程机械都被运走,工人也都不来了。这样的情况在城里到处可见;白底黑字的横幅开始稀稀落落地拉起来,有人还向我咨询能不能在公寓的背面喷上标语,我问了问他内容,他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XX无良开发商,还农民工的血汗钱”,我就没答应。每天都有不同人的群落出现在工地里,他们之间的关复杂,我没事就杵在窗口研究,慢慢地整理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有时候陈凉会过来我房间睡觉,我的房间现在经过了一些改造,添置了几样东西,冰箱沙发之类的,都是旧货。冰箱上面有陈凉的一个小竹篮子,编织得很精巧,里面是她的药物,我曾经偷吃过一片,对睡眠很有帮助。
现在,能够称得上房客的人就只有谢延中一个人,但自从小赵走后,他的收入基本上是断了,还来找我借过几次数目极小的钱,肯定是不打算再还。二零四已经收拾出来了,我找谢延中拿毛笔写了巨大的招租广告贴在废墟的两个入口,至今也没有人打电话来问,可能没有人相信这里还会有一些人类在活动;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被隔绝在了这所公寓里。
今天早上,我被工地里的喧闹声吵醒,陈凉还睡着,咕哝两声把头埋到被子里去。我起身开窗,人群搅动的灰尘挟在风里灌进来,天都还没大亮,废墟中间有两拨人正在对峙。
一群穿黑衣的人在虚设的入口处拦住一群穿彩色衣服的人,零星的彩色从缝隙往里挤,很快就被排斥出来,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就像是在进行某种细胞活动;废墟上空本来是有一条横跨的主电缆,现在也被推倒了,内部的彩钢瓦房里有几个人偷偷钻进去,须臾又出来背向着人群走远;他们的行迹被发现了,彩衣们分成几条线索从黑色中穿过,两股力量现在彻底混杂在一起,像是两个不同种的蜜蜂在大规模交配。灰尘升腾,我关上窗爬回床上睡觉,等再次醒过来,就是被警笛声吵醒了。
陈凉出去找工作了,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喧闹,谢延中过来敲门说:
“快起来去看看,打死人了。”
我们晃着膀子下楼,那边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群众,今天色阴沉,好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警灯一遍遍地刺激人的神经。我们在站在人群后面,地上有一个软绵绵的人体,旁边是两个家属模样的人抬着简陋的灵堂要往地下放,另有几个人奋力托举着,挣扎中香炉蜡台落了一地;好像只有这灵堂一落地,那人才真正能够算是已经死了,在这之前,一切都还有挽救的余地。但在我看来地上那个人已经是死透了,两条腿重叠着,身子侧向一边,肩膀僵硬额头着地,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闹起来么,更开不了工了。”谢延中充满同情地对我说。
“管他的。你不出去?”我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谢延中指指天上:
“今天怕是要下大雨么,不出门了。”
果然,灰色的气旋就在我们头顶把云凝聚起来,就在我和谢延中往回走的一小段时间里,雨势就从零星的大颗水滴迅速变成瓢泼大雨。警察都躲回车上去了,看热闹的人尖叫着往回跑,就连死者家属也都跑去躲雨了;在警察下定论之前两边的人都没敢去挪动尸体,有人从工地上扯了一片红蓝相间的塑料布过来遮住他,又捡了石头在四周压好,以防被风掀开;作为灵堂的桌子空荡荡的立在他两三步的地方,一副遗像倒是很稳固的钉在上面,面朝着那具塑料布下面被泥水逐渐浸透的躯体。
雨一下就没停过,外面的世界被好好冲刷了一番,但我们都快要发霉了。电视机现在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开着的,音量放得很大,好盖过暴雨砸在铁皮棚子上的声音。在杂乱巨大的声场中,我总是感觉恍恍惚惚的。工地那边是彻底清净了,一切的协商都改在室内进行,我一天天在暴雨中看着那堆废墟在消减,成为细密的泥沙水流进城市的下水道里,有时候还能听见某扇拆除到一半的墙壁垮掉的声音。除此之外,整一个白噪音的世界。大雨好像对陈凉的康复有所帮助,刀锋般的雨滴把她心里的病原体都一点点切除了,露出来长着鲜红肉芽的内部构造。我们不分白天黑夜地睡觉,醒过来就分享那些因为超时睡眠造成的古怪梦境,不过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同时醒过来,那些梦也就很快忘掉了。
大前天我冒雨出去买了一大堆零食啤酒方便面什么的,我们就一直靠着这些东西维持生活,整天关在屋子里打牌。
“一对二”陈凉得意地放下两张牌,被我拿一对“鬼”压下去,嘴就嘟起来。
“你会不会玩,是我们俩斗他”她指着作为“地主”谢延中说。
“急什么,我一套出完了。”说着我把准备好的套路一一放下,笑问谢延中:
“要不要?这个要不要?这个要么?”
谢延中扔掉牌,伸手去够柜子上的啤酒说:
“玩不成玩不成,不玩了。”
我把谢延中的牌理出来一张张数着,对照一张纸上的字迹说:
“是不是不玩了,你差我一百三。”
他打开啤酒,泡沫喷得到处都是,忙起身去找毛巾;我也觉得没意思,把牌收起来说:
“再下么要淹起来了。”
鱼鳞路这边属于老城区,但地势较高,还没有淹水之虞,但这座城市排水系统很大程度上还依赖于民国时期的遗留设施,每到雨季,总有大量的汽车报废。鱼鳞公寓面前的这条小路是一条从东往西的大斜坡,如果现在露头出去看,就能看见一条泥水河流奔腾而下。
陈凉往床上一倒,没理我,我也在沙发上躺下;谢延中自己打开游戏机玩起来,纷乱的电子节拍响起,我心里一阵烦躁,抬脚关掉游戏机说:
“别玩了,烦得很。”
房间里就剩我们俩人了,我伸手去脱陈凉的衣服,她往里挪了挪说:“别闹。”我果然就没闹了,在沙发上僵卧。
雨一直下了九天,电视里每天都在发布暴雨警报,在城市边缘地带发生了几次山体滑坡,一辆微型车的中部被砸扁了,颓然趴在高速公路上;地势较低的北部灾害最为严重,一条隧道里淹死了避雨的母子俩人;这几天,雨好像把整座城市的色彩都冲刷下来了,露出来的是浅灰色的水泥本质。直到第九天的凌晨,最后一滴雨水砸向地面之后,这条延绵不绝的压抑河流才算正式地流到终点。
第一个发觉雨停了的是我,铁皮顶棚细密的撞击声逐渐稀疏,我起床打开窗户,微弱的风里有一点腥味,像是河岸边水草的气味;我头顶上浅色的云正向四周散开,把它身后明净的夜空显露出来。沙发上的陈凉也醒了,她裹着毛毯坐起来问:
“雨停了?”
我走出房门,雨确实是停了;公寓外面,路上零零星星有人走出来,也不顾地上的积起来的泥水,穿着拖鞋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我点着烟,把混合着干净空气的烟雾深吸进肺里,让之前和着雨水一起缓慢渗透进身体里的压抑和烦躁一扫而空。云彩很快散开消失了,明月高悬,在它下面是一个镶黑边的银白世界。陈凉打开电视,换到一个放电影的频道,是很老的香港武打片;她伸长腿搭在茶几上,两只脚叠在一起,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我杵着栏杆,公寓面前的街道被雨水彻底清洁了一遍,拆迁留下来的沙土都冲走了,露出本来的黑色沥青,反射着颗粒状的光;路的两端尽头各有一盏灯相对照应着,在我看过去的方向,灯下面有一个黑红色的影子往这边挪过来;路上的人都往两边躲开,那个影子在隧道般的厌恶中往这边走过来。一直来到公寓的大门口,我才发现这个影子就是小赵。
我把谢延中叫起来,一起扶着小赵到他房间里坐下;他的脸已经快要认不出来了,脸上额头上都是肿块,右边眉毛上有一条大口子,流出来的血已经干了,往下摊开成一条黑色的破布;我和谢延中把他的上衣脱下来,他的身体上也都覆盖满青紫的痕迹,陈凉打了开水过来,轻轻地去擦他身上混合着泥水的血迹;谢延中追问:“谁打的你?”只能得到小赵微弱的呻吟作为回应。
谢延中背着小赵去医院了,他坚持不要我们同去,我和陈凉回到房间里呆坐;电影里的复仇如火如荼的进行着,相对死命搏杀。云收雨住带来的短暂轻松被彻底击碎,暴力产生的图景把我们俩都紧紧地钉在地上,发不出任何声音。
小赵住院期间我们去看过一次,他的伤已经快好了,躺在特护病房里,神色颓然;他被检查出来HIV阳性。谢延中刚打了饭,坐在旁边自顾吃着;他还没有去接受检查,但医院是一个封闭而巧妙的环境,他们俩的情况已经被大部分人掌握了,现在只要是他出现的地方,人群就会自动让开。
我和陈凉放下水果,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小赵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盯着散开的水果发呆;一个橙子的外皮破了,鲜亮的气味在消毒水和碘伏的气味中间挤开一个口子,试图改变病房的单调氛围。床头有一瓶过期的康乃馨,花苞倒垂下来,有几只已经折了,剩下尖端发黑的一根光杆。谢延中动作缓慢地吃着饭,不用任何诊断,他的样子已经足够让所有人断定他已经患上了不治之症;在这几天里,他的生命迅速地黯淡下去了。
在小赵的沉默中,尴尬在快速形成,我和陈凉几乎是逃命那样窜出病房,谢延中追出来说:
“房我不住了,过几天就来收拾东西。”他擦了擦嘴:
“我和小赵打算回老家了。”
4
我一天天地消磨时间,等待着工地再次开工的消息,但四下传递的消息都在说这个楼盘要烂尾了。自从谢延中走后,三层楼的鱼鳞公寓就只剩我和陈凉两个人。她找到了工作,在工地另一面的西餐厅当服务员,经常带回来一些几乎没动过的意大利面什么的。
白天,我在四周贴招租广告,有时候在路口举着牌子,烈日下,我很快就成了一截黑炭;附近的人都认识我,对我的遭遇纷纷表示同情,但这也改变不了什么;一座在工地旁边的待拆公寓,还死过人,很难再租出去。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劲头也下去了,成天混迹在下棋打拳的老年人中间,成了他们中的异类,常常是清早就出现,最后一个回家。老头中间有认识我爸的,就常常劝我说:“小刘啊,你还是出去找个班上上么。”我都是哼哼哈哈的就过了。
后来为了打发时间,我在公寓的各个角落梭巡,只要发现任何损坏的设施就一定要修复起来。我把楼里的灯罩全都拆下来擦了一遍,换上新灯泡,一到晚上就全部点亮,效果不亚于新近装修的宾馆。生锈的管道和纱窗也全都换了新的,花了我不少钱;但效果很好,没几天,开始陆陆续续的有人来问了;不过问的居多,真正搬进来的,就只有一个三十多岁阴郁的男人,挑选了半天最后搬进了走廊尽头的二零五号房间。
阿成的家具不多,除了衣柜大床什么的之外,还有一张漂亮的皮沙发,一看就是真皮的,四脚镶着铜皮,看上去很讲究,我拍了拍光滑的皮面说:
“你这个沙发做工可以啊。”
“以前买的旧东西么,还行。”他和另一人举起木床侧着往门里送。
我自己点着烟,给他们俩分别递了一根,他们两人也歇了,我们就站在走道上抽烟,我问:
“阿成,平常都忙些什么?”
他指指楼下停着的摩托车:
“就是骑车带带人么,苦个饭钱。”
摩托车很旧,外壳是拆开的,露出里面发动机的结构来。
“可以啊,一天有没有个两百?”
他伸出手掌五指张开:“顶多五十!”
陈凉回来了,提着一包东西上楼梯,看见我们在楼道里,也没打招呼就回房去了。我们闷声抽完烟,一进房间,看见她盘着腿在沙发上吃盒饭,她问我:
“新搬来这个叫什么?”
我坐下打开盒饭观察,又拿鼻子闻了闻:
“说是叫阿成。怎么整得越来越难吃了,有点馊。”
“不吃算了。”陈凉自顾自扒着饭。
“今天没出去下棋?”陈凉看着电视问。
“等他来搬家么,没出去。”刚进十月份了,电暖炉烤得我小腿发烫,就往外挪了挪。
“他要住多久?”陈凉拿起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
“没说,一回给了半年房租。”我从裤包里掏出一摞现金放在桌上。
她换到一个音乐频道,两眼无神地盯着几个中年妇女引吭高歌。我随便吃了两口饭,越发觉得味道不对,就盖起来出门去扔。二零五的东西都搬完了,阿成关着门在房间里收拾,我过去敲敲门说:“阿成,晚上一起吃饭啊。”
每有新的住户搬进来,我都会请他们吃顿饭,这个传统是在我父亲那里留下来的,一方面可以拉近关系,最重要的是可以打探清楚房客的底细。下午我绕出去买了凉菜和白酒,早早就在房间里把桌子支开了,阿成在楼下拿着起子调摩托车的气门。我打开冰箱,啤酒只剩下两瓶,就又让陈凉出去买。她心情似乎不错,提着环保袋就下楼了,我够头喊:
“差不多上来先喝点么。”
他话不多,我则是很久没有和陌生人聊天了,自己就先扯了起来,阿成就默默地听着。陈凉买啤酒回来了,自己搬了凳子坐在我们之间,我打开啤酒递给阿成问:
“这边车好不好跑?”
“还行,我一般都是夜班。”阿成拿嘴抿着泡沫说。
“晚上有人么?”
他拿手在空中虚指说:
“白天警察多么,晚上少拉点安全。”
陈凉手臂越过我给自己也倒了点白酒,一仰头下去一半,我举起杯子:
“怎么就自己喝,碰一下么。”我向阿成介绍:
“她也是住户,现在人少,平时就一起搭伙了。”
阿成勾着脖子把酒杯递过去,陈凉碰了碰,把剩下的酒一口干了。
饭后,阿成也没多留,我收拾着碗盘,陈凉自己取药吃了,就在沙发上呆坐。我喝的有点多,就下楼出去散步,正好遇见阿成发动摩托车走了,我招呼一声他也没回。
我从废墟后面绕到商业区逛了一大圈,一个灯火的世界,各种式样的刺激排山倒海而来,我从一连串的气球下面穿过,有几个头部巨大的卡通人物向我挥手;蛋糕店门口的小姑娘吧试吃的盘子递到我鼻子下面,我取了两块吃下,脑袋里甜似蜜糖。今天好像是一个什么节日,大街成了宴会厅,人人都盛装出席,脚步踏着轻松的点子从我身边掠过去。我倚在树上抽烟,街对面一个穿着制服红袖标的大妈向我猛挥手,我确认了半天,也向她挥手,她就穿过车流跑过来了。
“创建文明城市,知道么!”
她指指红袖标,掏出本子来说:
“罚款二十。”
我明知道出来时兜里没带钱,还是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说:
“没带钱。”
“身份证号码记下。”
我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假的号码,她好像也不是很在意,撕下来装口袋里走了,临走指指垃圾桶让我把烟掐了。
我还是叼着烟往前走,她已经回到马路对面,看了我一眼眼睛就转朝别处去了。
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幻觉,好像正在经历一些早就安排好的事情;归根结底,这种幻觉提供给我现在生活的全部养分,让我在这个停滞的角落里安心存活。我开始对外界的刺激失去了反应,打开电视新闻,我好像看见的是另一个国家的事情,我看见偶尔开过的进口汽车,却产生不了任何的向往;建设和摧毁在同时进行着,城市分崩离析,人像是渣土碎屑一样被扬起来,再落地的时候不知道是身处何方。这种幻觉和漫长的无聊日子一起消磨着我,但我却是乐意接受的,甚至心里暗暗希望能够永远这样下去。
冬天,如钝器的寒冷敲打着人的关节,空场上下棋的老头们少了很多,大多独自待在家里等待着未知数,我也像是爬行动物那样窝起来了。我不喜欢在用痰盂,房间太小味道太大,晚上我还都是顶着寒风去楼道里解手。不止一次我在深夜遇见陈凉在楼道里徘徊,一开始我以为她出来上厕所,但渐渐的,我发现她的脸上失去了之前的光泽,我担心她的毒瘾又开始复发,问了她几次,都说没事。
公寓里来了新房客,摆摊卖烤肉串的两口子,话很少,每天晚上推车出去,夜里两三点回来,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屋;他们经常送我一些肉串,我也就在屋子里生了炭盆来烤,弄得满屋子都是油烟。
今天也是,他女人病在家里,俩人就没有出摊,我看他在走廊里忙忙碌碌地穿梭,半天才把发烧的女人伺候睡了,看我房间还亮着灯,就自己点了碳炉子提着肉串来敲门了。
我把他让进来,房间里本身已经点了炉子,很暖和,我们围着碳炉坐下,我给他倒了杯酒说:
“王师,最近生意行不行?”
“天冷么,出来的人少。”他喝一口酒,眉毛尖就垂下来。
“是么,这边人本来就少,你去那边看看么。”我手指着空中商业区的方向,他会意了,说:
“那边城管查得紧得很么,怎么敢去。”
“你家的好点了么?”我问
“发烧么,吃了药睡了。”他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肉串滴下来的油激在炭火上,油烟升腾,他问:
“怕不怕烟子大,开窗么。”
我摆手说不用,就提起肉串吃着。
“你这栋房子不拆么?”
“拆个屁,工程都停了。”夹着筋的肉在我嘴里翻滚。
“基坑都挖好了,肯定还是要开工的么。”王师嘴咬着肉串说。
“只能等着么。”我和他碰杯。
“刘师,我问个事情。”他喝一口酒,擦着嘴转低了声音说:
“住在二零五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拉摩托车的么?”
“我觉得他怕不是干这个的。”他接着说:
“我有几次收摊回来还看见他在跑着,半夜三四点,谁坐车?”
“跑夜班警察少么。”我挥手。
“你别多心,我就和你说说么;现在的人,太复杂。”他拿起杯子自顾喝了一口,就专心的去翻动肉串了。
确实,阿成搬来以后我没见过他几次,白天,他的摩托车都是停着的,而有时候甚至我凌晨起夜时,往外一看却没有摩托车的踪影。这时候已经快要五点多,路上根本没有行人了。而陈凉在这段时间也迅速地消瘦下去,经常和我见面招呼也不打就回屋了。
陈凉提着个小塑料袋走上楼梯,我喊她没理我,自顾去开房门,
我走过去问:
“你是怎么说,什么意思?”
她打开门走进房间,我跟着进去了,房间里一片狼藉;在之前,
陈凉就已经把自己的房间重新布置了一遍,换了新的床垫和被褥,所有边角落都打扫干净了,但我现在看见的却是一个黑暗的洞穴。床上脏乱不堪,内裤外套什么的扔得到处都是,挂灯好像已经坏了,现在整个房间的照明就靠着桌上的一小盏台灯,灯下面是一系列的针管工具,错落排列着,可以说是这个房间里最整齐的东西。
她坐在床上,半边脸隐藏才阴影里说:
“就是这个意思么。”
我自己像是身处在一台巨大坏掉的电视机里,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白噪声,正在把我一点点地吞没进去。我抬手砸毁我能看见的一切,台灯,衣柜,电视机和新买的DVD机,地上洒满碎片,但不仅仅是物质的碎片,世界在往一个方向倾斜着,角度非常微妙,只有等人彻底失去平衡之后才会突然惊醒,摔得粉身碎骨。
所有东西都被掀翻砸碎了,陈凉也没有了最后的力气,蹲在地上。
“你要帮我么?你要帮我么?”
我站在原地,听见她在低声说着。
“你们要帮我么?”她缓缓站起身来,两手随意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突然,她歇斯底里的向我冲过来,我任由她的指甲抠进我脸上和身上的肉里,像是酸雨滴在皮肤上的感觉,只觉得微微的刺痒。
“我不要你们!”
公寓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荒诞世界,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秘密了;陈凉现在肆无忌惮的穿着睡衣在过道里游荡,大白天就去敲阿成的门,搞得他异常紧张。西餐厅的工作她已经辞了,整天待在房间里,有时候则是在二零五混着。她房门总是虚掩着,我经过的时候还能看见里面的混乱场景。
我彻底断绝了与人的交往,足不出户地看电视打游戏,好像公寓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任由那些崭新的设施迅速破败下去,甚至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整座公寓没有热水。不光是内部,从外面看上去,鱼鳞公寓现在就是一座灰暗的坟墓。因为我的疏于管理,四周的墙面已经被尿渍和涂鸦填满,就连附近居民也要绕道而行;敏感的阿成发觉了我的软弱,主动又给我介绍了两名“租客”,我把二零四租了出去,谢延中的东西都让收废品的人拉走了。我留下了一个签筒。
卖烧烤的王师来和我道别,他一方面受不了现在公寓里的整天喧闹,一方面是因为他听从了我的建议,到前面的商业区出摊,车被收走了;他还是带了点肉串,我们点燃碳炉对面而坐。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见他的女人,很瘦,发黄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别在两边,用两个黑色针型发卡。席间她只顾帮我们倒酒递肉,很少说话,只知道她叫阿芬。
“这些人这么闹怎么行。”王师劝我。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的啃着肉串。
我喝多了,阿芬帮着王师把我抬到床上,临走时还收拾了碗筷,放下了十三天的房租。
凌晨,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片巨大空旷的平原,灰绿色的乌鸦从上空飞过,大张着嘴却没有声音;远处的山坡上有巨石滚下来,同样也是悄无声息的的。我顺着河边往山坡上走,一路躲避着巨石,在那顶端是一座透明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些巨人,我的视野极度清晰,能看见他们身上红色蓝色的脉络;我向那所房子走着,脚步拖沓,每走几步都会被虬结的草根绊倒,巨石现在是从我身边的虚无中产生了,依旧悄无声息的滚落下去;在最远的地方,是一堵黑色高墙,石头前赴后继地撞在上面化为碎片。这时候我听见声音了,是轻微的呜咽声,随着巨石粉碎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最后竟在空中成为一张细密的网,极度缓慢地的向地面压过来。
我惊醒了,浑身像是抽掉了骨头那样难受;他们忘了熄灭碳炉。我挣扎着起床开窗,拼命的往肺里灌新鲜空气。半晌,我逐渐恢复过来,点着烟在床上呆坐。外面过道的灯亮着,有轻微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在我房门口停留了一会,又轻轻地走开了。
尾 声
我父亲是在冬天去世的。
他总是说自己“过不了这个冬”,就这样一直说了五六年,然后他的生命就像断崖般突然停止了。冬季收藏了许多灵魂,然后在春天又释放他们,照这样看这个季节就是一个庞大的灰色的牢笼,而我现在就处在这牢笼之中。陵园里密密麻麻排布着墓碑,活着的人在小径上行走穿梭,径直寻往自己的故人。我身处其间,跟着队伍摇摇摆摆地前进。
前天,医院的人来带走了陈凉的尸体,已经僵硬了;我是在二零五的床上发现她的,阿成他们走的时候很慌乱,地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垃圾,房间里有一股干燥的霉味;警察找不到她的家属。
父亲的墓碑夹在两个造型夸张的墓碑中间显得有点寒酸,就只是一方灰色的石头。我选了一张他在部队时候的照片作为遗像,照片里的人线条分明,右眼角稍稍往下垂着,显得略有些忧伤;我在墓碑前面蹲下,放下一把铁丝和棉布做成的仿真花。
我把所有房间都打扫干净上了锁,钥匙都扔了。
从我站着的地方向下看,整齐的冬青树列在两旁,人从一边缓缓地爬上来,又从另一边缓缓地走下去,像是一条断断续续的黑蛇;再往下,是一片开阔的灰色广场,间杂装饰着矮松,三三两两的黑衣行人零散分布着,保持着隐秘的关系。我感到疑惑,好像自己被排除在了某个秘密之外;我的父亲从墓碑后面忧郁地看着我,他应该是知道这个秘密的,却苦于张不开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