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从一场悠长的梦境中醒来,耳畔是啁啾的鸟鸣,枕边是凉凉的清泪,心谷里回荡着轻唤声声。是谁,还在执著地念着我早已不知遗落何方的乳名?
是故乡呵!是离别二十年,我才辗转回还的故乡!
记忆中,故乡的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本身就是一首词丽韵妙的绝句。二十年来,走在异乡陌生的城市里,这首绝句的一字一行,如泥炉炭火,让远离故土的游子,可以就着温暖火光,烤热一双冰冷的手;如金樽清酒,让饱受思乡之苦的游子,可以借着琥珀之光,沉醉一颗忧伤的心。
少不更事的年纪,一度嫌弃过自己的家乡,埋怨它没有巍峨峻拔的高山,没有奔腾不息的河流,没有摄人心魄的美景。长大后远离了它,才发觉原来是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的故乡其实更拥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美丽。
儿时的记忆中,那个小小的村庄,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果树。万物复苏的早春,麦苗已经返青,柳芽在树梢探头探脑,北归的小燕子时不时在蓝天上划过一个静默的剪影,小村也开始进入了蓬勃的“花期”。草长莺飞的二月,石桥边鹅黄的迎春花还未凋零,杏花已在枝头氤氲一片柔嫩的粉雾;阳春三月,水塘畔那片桃花活泼恣肆地怒绽,其华灼灼,不知照亮多少少男少女的眼眸?
村东那块高地上,是一片苹果林和梨树林。风和日丽的四月,苹果花绽开粉红的笑脸,我常常穿梭其间,学黛玉葬花,小心翼翼收拢起落在地上的花瓣,做成书签郑重地夹在写满心事的日记本里。梨花开时,一树一树叠银堆雪,与蓝天上悠然飘过的白云遥相辉映,微醺的东风轻轻拂过,洁白的花瓣如玉蝶在风中翩舞,簌簌飘落。路过的人们,披了满身溢着甜味儿的梨花,仿佛穿行在一场纷纷扬扬的花瓣雨里。
原本只是为了现实的生计而种下如许多果树的故乡人,每天奔波劳碌,行色匆匆间并未留意花儿绽放时的盛景,只是在心底盘算着秋天收获的果实,能为自己带来多少经济效益。他们不会想到,那群未曾见过高楼大厦,更未曾走过名山大川,只知道满街撒欢的乡野丫头中,却有一个读过《红楼梦》的我,在这一场又一场的花雨中,因为见识与感受到了美的真谛,炼就了一颗憧憬美、欣赏美的灵魂。心思敏感细腻又渴望诗与远方的豆蔻少女,常常在这季节雨里驻足凝目,内心震撼于这份至真至性的纯美,朦胧的眸光生出翱翔的翅膀,穿越朵朵祥云,飞向遥迢而浩渺无际的寰宇。
这是绝句的第一行,是开满鲜花的一条阡陌。“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每每春来,那一朵朵风中肆意招摇的花儿,都是故乡母亲,殷殷召唤游子归乡梦的温柔么?
四月的榆钱窝窝吃罢,孩子们最渴盼的,就是享受一场槐花盛宴了。默默守候在村东头的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它的粗干虬枝上,曾栖息了孩子们多少祈望的目光?童年的初夏,槐花飘香的五月,多少个凉意沁人的清晨,早早爬起来,和伙伴们一起攀上它横斜的枝杈,摘下低处一串串白白嫩嫩的槐花,高处的用长长的竹竿绑上镰刀勾下来,有的用篮子装着,有的用衣襟兜着。心急的等不及回家洗干净,一路往家奔,一路上就忍不住掏出一把来塞到嘴里,生槐花吃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儿。回到家,母亲会把摘来的槐花烙成香香甜甜的槐花饼,煮成清心清肺的槐花粥。呼噜呼噜喝碗粥,大口咽下一个焦香中带着甜味的槐花饼,胃里便充满熨帖的温暖。那是苦涩的童年岁月里,味蕾所能留下的最为甜蜜的一份记忆。
赤日炎炎的盛夏六月,总是盼望着夜晚的清凉赶快降临。漆黑的夜幕低垂下来笼盖四野,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笑望人间,整个小村酣眠在悠远而喑哑的蛙鸣里。小河边的杨柳树林,田间地头的野径上,一束束手电筒光柱照向树干上惊慌逃窜的知了龟。不一会儿功夫,每个人带来的瓶瓶罐罐就都装得满满的了。我不敢用手去捉四爪乱动的它们,往往收获甚微,被小伙伴们一路嘲笑着,却在到家时发现,手里的瓶子不知何时塞满了一只只拼命要往外爬的幼蝉。第二天的饭桌上,必定会出现一盘新鲜嫩香的煎知了龟,是母亲早上燃起小火,小铁锅里加了原榨豆油,用锅铲轻轻按压着慢慢煎制而成的“珍馐美味”。咬一口嘴角“吱吱”冒出了油,孩子们因馋了一夏而寡淡无味的嘴巴,终于得到了久违的慰藉。
这是绝句的第二行,是从远逝的童年飘来的一缕饭香。“人间有味是清欢。”那浓浓淡淡的香味里,是留在记忆最深处的母爱,是清苦岁月里难得的人间至味,终生,梦萦在游子轻轻的鼻息里。
月到中秋分外明。阖家团圆的佳节,却是农家最忙的时候。拾棉花,掰玉米,轧黄豆;耙田犁地,撒肥料,播种冬小麦……从中秋到白露,一系列农活忙完,等到金灿灿的玉米挂在了屋檐下,圆滚滚的黄豆收在了瓮缸里,白生生的棉花摊在了房顶上,陆陆续续差不多要一个月。关于这些农事的记忆于当年的小孩子而言早已日渐模糊,我印象最深的是中秋节前晚上串门走亲戚。吃过晚饭,坐在父亲那辆大金鹿自行车横梁上回家,皎洁月光下的沥青路犹如一条银波粼粼的河,车子变成一艘小船在河里乘风破浪。迎面吹来清爽的晚风,风里带来还未收割的庄稼的清香,还有新翻的泥土的气息。这样的气息,令人踏实又迷醉。
深秋十月,所有的庄稼已全部收获归仓,一行行田垄干净整齐,大地呈现一片庄严肃穆的寂静。一个个玉米秸秆捆子,竖立在棵棵粗壮的大树周围。明晃晃的圆月挂在中天,大地亮如白昼,寒跫轻鸣,鸦雀栖声,孩子们可不想辜负这美好的月光,开始捉起迷藏来。钻进秸秆捆围成的“城堡”里,等待着小伙伴找来。因为这样相似的“城堡”实在太多了,有时小伙伴找不到,自己等着等着竟然会睡过去。于是小村四周便响满了母亲们焦急的唤儿声。被声声呼唤惊醒的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踏着湿重的露水,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母亲身后,回家一头栽到床上,一夜酣睡到天亮。
这是绝句的第三行,是洒满大地的一片皎洁月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身处异乡的游子,抬头仰望一轮明月,可曾在心底默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来慰藉一颗被思乡之泪濡湿的心。
故乡的冬季是最漫长的,也是最难熬的。那时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雪花经常飘满天空,大地一片苍苍茫茫。家家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塘里的水结了冰,孩子们在上面滑来滑去,从未出过意外,足见冰冻得厚实。贫瘠的岁月里,没有条件买更多的煤来取暖,每年入冬,母亲早早地用豆秸装了布包,铺在褥子下面,晚上睡觉前,被窝里放好暖水袋,床前升起火盆,驱赶入骨的酷寒。怕冷的我手脚总被冻破,母亲便用棉花缝了厚厚的暖手套和棉鞋,护住那双娇嫩的手脚。虽然寒冷,但那样的冬,才是冷得淋漓尽致,足滋足味的冬啊!
最令人难忘的,当是乡下的春节。再贫寒的人家,过年也得买齐鸡鸭鱼肉,春联鞭炮,热热闹闹迎接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忙年,家家要蒸馒头,过油,炖鸡炖鱼,煮大肉。我和叔叔家的堂姐妹,从这家窜到那家,哪家煮肉就跑到哪家去啃骨头,总算逮到了饱餐一顿的机会。那时的大人不会呵斥阻止,笑眯眯看着我们啃个够。饥馑年月,孩子们的胃,已经馋了太久太久了啊!有一年除夕守岁,天空还漆黑一片,素来胆小的我也勇敢了一回,从胡同最北头的家里跑向最南头的三叔家,却在半路遇到了匆匆赶来的堂妹小丽,原来她也是来找我的!我俩互相看看对方,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在这天寒地冻之时,心里充满新年到来的喜悦,和灵犀相通的温暖。
上初中时,我家买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在当时村里也是一条很轰动的新闻。冬闲的夜晚,家里早早就挤满了来看电视的近邻。大家围坐在一起,或凝神专注于节目,或高谈阔论着剧情,屋子里充满热烈温馨的气氛。有一天上完晚自习回来,我怎么都进不去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里屋了,大家正看到剧情紧张处,哪双眼睛都不舍得离开屏幕一秒。可是也不能一直让我站在寒气逼人的外屋啊!最后,我被抬了起来,手手相传从大家头顶上传进里屋去,幸好那时的我瘦弱体轻。这事如今说来似乎好笑,但当时,我的心里只有满满的感动。
这是绝句的最后一行,是荡漾在寒冷冬夜里的一脉温情。“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二十年来,唯有这份温暖,这份亲情,沉甸甸地装在游子空空的行囊里,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羁绊住匆匆远行的脚步。
自1996年毕业离乡,至2016年回归故里,整整二十年的时光啊!二十个四季轮回,吟诵着故乡这首绝句,我在初春一朵花开里感怀故乡;我在炎夏一缕饭香里思念亲人;我在深秋一片月光里追忆往昔;我在寒冬一脉温情里泪流满面。颠沛流离如风中柳絮,如水面浮萍,内心充盈着思乡念亲的忧伤,和无着无落的虚空。二十年光阴流转,多少世事已更改,岁月沧桑了容颜,双亲已长眠于九泉,故乡终于张开她宽厚的怀抱,接纳住了我,一个疲惫归来的旅人。
2019年的冬,无雪无风,是安然恬淡的冬。清晨走进校园,与莘莘学子一起跑步,晨读;一起上课,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一起开心地谈论理想,憧憬人生,感觉自己依然还年轻,充满着青春朝气。傍晚时分,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逛逛小店,顺便在超市买点蔬菜回家烧饭。饭后偶尔K歌放松一下,或冲上一杯咖啡,读读书,写写文字。站在落地窗前凝思,望着璀璨的万家灯火,心底总会有个声音情不自禁地涌上来:此心安处,是吾乡啊!双脚踏在故乡坚实的土地上,一颗心终于实在了,安妥了!岁月,如此静好!
故乡啊!这首“一吟双泪流”的绝句,二十年的思念成殇与泪河浸润,使她终于丰厚成一篇凝重深邃的散文了么?她殷切深情的声声轻呼,将我从廿年的旧梦中唤醒。穿过长长雨巷般的悠悠岁月,从模糊了又清晰的梦中醒来,我依然还是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和伙伴们一起满村疯跑的三丫头呵,我的故乡,我的母亲!请再呼唤一次,我的乳名,让我在这个阳光安暖的冬日,流下幸福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