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从姬公尖下来,一路驱车前往右龙村。
途经休宁盐铺村,千亩菊花正在盛开,黄的白色,簇拥着开放,满铺到天边。傍晚时分,来到黟县陶村,陶渊明故居守拙园,一个美轮美奂的徽派庄园。过于完美,让我不相信它如此真实地存在。一查资料,果真是近年在陶氏后人居住的遗址赤岭村,用古建筑异地搬迁建设的以徽派建筑为特色的园林景区,旨在传承和保护桃源文化。守拙园取至陶渊明“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毕竟是现代人的设计成果,园子里每个角度都很完美,像一座精致的大盆景,成为网红打卡地。网红们的到来,让这个园子失去了它原有的文化气息。我们离开时分,已经暮色苍茫,枯藤老树,人去楼空,隐隐散发着荒芜和悲凉。
晚上我们入住西递的一家徽派民居风格的民宿。一家不错的民宿,饭菜可口,房间大,设施齐全,精致的徽派民居装修。一行收拾停当,聚在二楼的平台上喝茶。平台上布置很简单,撑着一把庭院伞,一张桌子旁边散放着几张椅子。我上去的时候,普洱茶已经煮好了,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着樟香的清香。大家零零碎碎聊着天。山区的夜晚,气温只有十来度,空气格外清冷。没有月亮,星星也很稀疏,周遭一片漆黑。白天的喧嚣已经完全褪去,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群山和村庄都已经入睡。这样的安静,不由使我想起了数年前,在仙居上坪村的一个夜晚。群山环抱中,一户农家客栈的简陋的屋舍前,燃烧着篝火,一位痴情的少年,酣醉后幽幽唱起《一生所爱》,这是一个没有受过任何表演训练的男孩发自肺腑的歌声,在静静的山谷里飘荡,哀伤、幽怨,亦有人潸然泪下。都市惟其繁华,所以喧嚣,人在其中,不断在迷失,内心深处总是一片茫然, 只有这古老的神秘的黑漆漆的宁静,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一个独立的个体。感受到渺小孤独的自己,和浩瀚无垠的宇宙;感受到年轻的或衰老的自己,和无限永恒的宇宙。这个时候,人,就像那些满山遍野的植物和蜷曲在洞穴里的动物一样,静静呼吸,静静沉睡。这样的安静,可以倾听来自自己灵魂的声音,那是源于一个真实的自己。
这样的时候,可以强烈感受到一盏灯温暖的光茫,和一杯茶沁心的香气。阳台的氛围让我们每个人都很舒服。水先生和梅女士唱了一曲《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他们的演唱,没有伴奏,他们的脸上也没有丰富的表情,朴实,优雅,轻轻吟唱,像是对另一个自己的表白。在一丝丝微乎其微的忧伤过后,流露出的是岁月沉淀后的安然,和记忆中的美好和温暖。梅女士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手写编程,妥妥的第一代IT精英,现在已经退休,在她身上依然保持着一个纯粹的理工科女生的气质,聪慧,真实。
他们一曲吟唱,让我相信人间美好!
次日我们继续出发,驱车直达岭脚村。山区里行车,很是赏心悦目。清晨的阳光把每一棵树、每一片叶、每一朵花逐一叫醒,于是山川峰峦就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深秋的山谷,层林尽染,处处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据说安徽命名岭脚村的地方很多,大凡山岭脚下的村庄都叫岭脚村。我们去的是休宁县榆村乡的岭脚村,这个岭是白际岭。岭脚村是徽开古道的必经之地,徽开古道是徽州府(歙县)到开化县的一条古道,开化是衢州府、徽州府、杭州府的中转站。可以想象岭脚村当年的商贾往来,车水马龙,何等的繁荣。
皖南古村落的村口一般都有几棵参天大树,岭脚村村口是️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也许是银杏树的颜色太过艳丽,我们完全忽视了一旁一棵800年的红豆杉。远远望去,可以用雍容华贵来形容这棵银杏树的风姿。巨大的树冠,笔直浑圆的树干,一片金黄色。落下的金黄的银杏树叶厚厚地铺在地上,树冠上还保留着依然浓密的金黄色的树叶。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叶被吹落,地上的叶被扬起,在空中相逢,一起缠绕、盘旋、起舞。树下,散放着几块做桌椅用的青石。岁月,也在这些青石上留下了重重的痕迹,刻下的字,砍断的缝隙,撞击的坑塘……都在时间的磨蚀中含糊不清。地上,爬满了深褐色的粗壮的根茎。银杏树周备已经垒砌了石墙,被保护起来。石墙也已经苔藓滋生,石缝里长出了小小的银杏树。树上的标示牌告诉我们,这棵树树龄500年。500年的雷鸣电闪,烈日骄阳和风霜雨雪,从它的上空呼啸而过。是岁月的凌厉,让它变得如此强壮、华丽、从容。500年,银杏树下发生了人世间所有的故事,婚嫁的唢呐,离别的哀嚎,伴随着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早已随风散去。树下的青石板,斑斓的锈蚀和苔痕,仿佛是浸透的酸甜苦辣,记录了曾经发生的一切。500年,银杏树依然茂盛,挺拔。寒来暑往,宠辱不惊。这里山山水水的养育,让这棵银杏树依然处在生命的壮年期。
村子不大,有一横一纵两条溪水穿越而过,家家户户都在养泉水鱼。东西走向的溪水两岸都是新建的民居,粉墙黛瓦马头墙,屋前放着大大的簸箕,晾晒着金黄色的玉米片(用黄玉米磨成粉后制作的正方形片状的食物)。都是明度很高的颜色,让整个村庄看起来生气勃勃。
我沿着南北向的溪水往上走,石板路,也就三尺左右宽度,应该就是徽开古道。两侧的民居,有的破败不堪,有的也翻修或重建了。房屋墙基及墙体下半部分,是块石垒筑,墙体上半段是泥筑,后改为砖砌,二层,马头防火墙。也有一些颓败的单层民居,悬山顶,泥浆护壁,土黄色。块石垒起的墙身爬满了深深浅浅的苔藓和枯萎的藤蔓,不时有浅紫色的小花,颤悠悠地从石缝中探出头来。晌午的阳光射进小巷,黄色的土墙有了明暗的分割,黑黝黝的石板路面也折射出柔和的光。溪水弯弯曲曲流下的,因此,村庄布局不规则,越走地势越高,应该是向白际岭的方向,沿溪水而上。我一会儿就与同伴走散了,人生地不熟,不敢再探究竟。
匆匆映入眼帘的,都是一栋栋二层的民宅。
在浙江、安徽的乡下民居中,人们大部分都习惯居住的房屋是两层的,一层起居,一层储物。大多数民居一层高敞,装修华丽,二层低矮,装修朴素。也有一些民居,二层高敞,三间大通间,装修华丽,但一层却很低矮,俗称为“楼上厅”。在浙西一带的楼上厅,厅中央前部地面凸起一个台子,叫做坪基,据说宴会时供乡间艺人弹唱用的。楼上厅都设有前轩,便于采光。皖南这种类似的建筑叫做别厅。别厅一般都建造在住宅的一旁,它们兼有小书房的功能,主人读书、写文、作画、会友、吟诗都在别厅里。别厅多临小园子,建筑前檐建有栏杆,以便凭栏远眺。楼上厅与别厅的共同点都是二楼高敞,装修豪华,且都是用来饮宴、会客、吟诗、凭眺、藏书等风雅活动。
地处浙西、皖南交界的岭脚村的二层民宅,应该是楼上厅、别厅的沿袭和演变。据说,明朝的的时候,一位叫汪致洛的徽商出资修建了徽开古道,把原来的泥路改成石板路,迎来了岭脚村中鼎盛时期。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经济位置,孕育了岭脚村独特的人文风情。作为徽开古道上的一颗明珠,不仅商贾云集,货通天下,而且饮宴歌赋、吟诗作画等风雅活动盛行,可谓当时的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一个群山深处的小村庄,孕育出扬州八怪之一汪士慎这样的大家,还吸引了书法大家董其昌前来执教,当年的文化繁荣可见一斑。想必那时的岭脚村,如入世少年,一半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半琴棋书画诗酒花,风流倜傥,意气风发,是现实中的乌托邦和桃花源。那时的岭脚村,人们的精神需求已经丰富在审美需求和思考需求上了。
现如今,徽开古道早已沉没在历史的长河,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曾经人声鼎沸风花雪月的岭脚村,只剩下年迈、孤独、孱弱的老人。远眺那些楼上厅的檐下,依稀可以看到这些建筑残留的风雅气息,当年车马喧嚣、饮宴歌舞的管弦之声隐隐显露一丝幽魂。
我们在村口的银杏树下汇合,驱车离开。
一座偏僻的古老的村庄,居然留给我关于风雅和情怀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