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宫之变的第二年(平公九年,549BC),鲁国的叔孙豹访问晋国,战胜而骄的士匄很是得意,漫不经心地向来访的使者问道:“古人说‘死而不朽’是什么意思?”穆叔看到士匄骄狂的样子,很想预言说你范氏快要玩儿完了,但终于忍住还是没说。倒是士匄本来就没想着让他回答,在卖了个关子之后,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范氏的祖先,在尧舜以上是陶唐氏,在夏朝是御龙氏,在商朝是豕韦氏,在周朝是唐杜氏,如今晋国主持中原的时候,就是我范氏了。恐怕古人所说的不朽就是指这个吧?”
叔孙豹当即回答说:“据豹所听到的,这叫做世禄,不是不朽。鲁国有一位先大夫叫臧文仲,死了以后,他的话世代不废,所谓不朽,说的就是这个吧!”叔孙豹抛出了儒家所倡导的三不朽,即“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他接着说道:“能做到三不朽,即便是人死了,他的德行、功业和学说会被后人广为流传,这才叫做不朽。像您这样只是保存了氏族传承和宗族祭祀,这在任何国家都很常见,并不能说是不朽。”
之前我们曾介绍过,士匄在悼公时期担任次卿时就已经表现出骄狂了,待到士匄执政,对内灭掉了栾氏,对外又征服了齐国,因此权力欲极度膨胀起来。在他主政的时期,晋国对于诸侯也开始索求无度,并且不按照预先约定的朝聘期限,随意征召诸侯朝见,使得诸侯怨声载道。
晋平公七年时, 晋国就曾无端征召郑国来朝,郑国派子产到晋国去质问晋国。子产历数郑国自简公即位以来对晋国的殷勤,说郑国“不朝之间,无岁不聘,无役不从”,可谓勤勉。然而“以大国政令之无常,国家罢病,不虞荐至,无日不惕,岂敢忘职?”即便是在内外交困之中,郑国也不敢忘记自己的职责,积极地为晋国利益奔走。
紧接着子产声色俱厉地说道:“大国若安定之,其朝夕在庭,何辱命焉?”晋国若为郑国考虑,那么即便是你们不召见,我们自己也会前来朝见。反之“若不恤其患,而以为口实,其无乃不堪任命”,晋国役使无度,不体恤郑国的艰难,我们也就不能尽心尽力侍奉贵国了,即便是“翦为仇雠”也在所不惜。
平公九年时,子产又以晋国要求的职贡太重,派子西带信给士匄说:“在您的治下,诸侯四邻听不到您的美德,却只知道有很重的贡品。侨因此很是困惑,要知道财富的过度聚集只能是内部忧患的源泉,一旦有了忧患,您自己也会深受其害,这点道理难道您就不明白吗?”
子产还说了很多宣扬德行使远人来归的话,据说士匄听了之后很是高兴,就减轻了郑国的职贡。但士匄在减轻职贡方面所采取的措施还是有限度的,总体来说还是很严苛的。及至平公十年士匄去世,赵武顺位为执政,这种局面才有所缓解。
赵武甫一上任就开始大规模地减轻诸侯的职贡力役,同时提倡所谓的礼仪。当时陈国跟从楚国伐郑以救齐,在侵郑期间,陈国军队可谓是劣迹斑斑,只要有陈国人经过的地方,水井被填,树木被砍,可以说是陈军过处寸草不生。郑国人因此很是愤怒,当年六月,郑国的子展和子产带领七百乘战车入侵陈国,郑军趁着夜色突袭,当天就攻入了陈国都城。
郑国派子产穿着戎装到晋国去献捷,晋人派士庄伯责问子产无端侵陈的罪过,结果被子产驳斥的哑口无言。士庄伯回禀赵武,赵武认为子产所言顺理成章,也不便责罚,就接受了郑国献上的战利品。
另外还有一件事,展示了赵武对待诸侯的态度。平公十年,齐国的乌馀带着他廪丘(在今河南省范县)的封地逃亡到晋国。在归晋之时,乌馀又四处侵扰,先后占领了卫国的羊角(在今山东郓城与河南范县之交)、鲁国的高鱼(在今山东省郓城县北)和宋国的几座城池,晋国对此也都照单全收。
当时士匄刚死,诸侯对于晋国内政的走向不甚明朗,因此不敢向晋国提出要求。等到赵武执政之后,诸侯渐渐看到赵武的执政策略,便将这件事提上了议事日程。
赵武对晋平公说:“晋国作为盟主,诸侯有人互相侵犯,就要讨伐他。让他归还侵夺的土地。现在乌馀的城邑,都是侵夺来的,属于应该讨伐之列,而我们贪图它,这就没有资格作盟主了。请归还给诸侯。”晋平公说:“好。谁可以做使者?”赵文子回答说:“胥梁带能够不用兵而完成任务。”
这个胥梁带是胥午的儿子,胥午追随栾盈叛乱失败后,没落的胥氏又转入了赵氏的麾下,很受赵武的信任。平公十二年初,胥梁带通知齐、卫、鲁、宋四国,派人马前来接受所失城邑,但事先要求各方要严加保密。
与此同时,他又通知乌馀说诸侯迫于晋国的威严,同意将他占据的土地赠送给他,要他前来接受封地。乌馀不知有诈,兴高采烈地就前来准备受赏,却不料这些满面笑容的各国使臣突然间就变了脸色,大家一拥而上,就把乌馀给控制住了,他的党羽也都毫无防备,尽数被擒。
晋国做这些事情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要跟楚国讲和,必须要在诸侯内部取得一致意见。在平公十年重丘的会盟中,赵武曾直言不讳的对叔孙豹说道:“从今以后,战争恐怕就要停止了。齐国的崔氏、庆氏当政,希望与诸侯改善关系。楚国的令尹子木,据我所知他也有停止战争的想法。只要我们恭敬地执行礼仪,在与他交往时注意分寸,安定诸侯弭兵休战离我们并不遥远。”
在接见宋国的向戌时,韩起也曾直言不讳:“兵,民之残也,财用之蠹,小国之大灾也。”虽然永久地消除兵祸并无可能,但至少也值得尝试一下。而且,晋国先于楚国提倡弭兵,就能在诸侯中赢得人心,可以巩固晋国的盟主地位。
晋国上下对此早就达成了一致,因此在赵武担任执政的当年五月,秦晋之间就先达成了口头上的谅解,晋国的次卿韩起前往秦国结盟,秦国也派了伯车到晋国参加结盟。至平十一年春,秦景公又派自己的弟弟公子鍼到晋国修约,标志着两国之间正式建立了睦邻友好关系。而与此同时,晋楚两国的交涉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当时楚国的执政时令尹子木,子木在上任之后迅速平定了舒鸠的叛乱,并暂时地解除了吴国的威胁。由于连续几十年与晋国争夺霸主的地位,楚国的 经济状况很是恶劣,因此他任命蒍掩做司马,子木让他治理军赋,检查盔甲武器。蒍掩上任后对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一次经济普查,记录了土地泽田、山林水产的情况,并重新根据土地的质量,区别高地、盐碱地、水淹地,重新进行土地划分。并以经济普查的结果为依据,改革赋税制度,以提升楚国的经济实力。
楚国弱于晋国,除了经济因素外,人事制度的僵化也有很大的关系。与晋国不蓄养公族的制度不同,楚国自经历了若敖氏之乱后,对于远支的公族抱有极端的不信任态度,因此楚国的令尹通常是由公子公孙来担任,在这一点上与郑、宋有些类似。楚王通过控制令尹的职权来对全国的贵族实行控制,楚康王在位时子庚、子南、薳子冯莫不在王权的控制下战战兢兢地过活,可见楚国相比于中原诸国,其集权程度显然更高。
令尹之下有司马、莫敖,地方上有连尹、箴尹等主管,其地位的高低并无一定之规,这就使得各级长官很难形成以世袭为基础的稳定格局。也正是因此,各级长官之间互相争斗,其争斗的范围通常也不会威胁到令尹乃至楚王的权威。但这有一个极其恶劣的副作用,在争斗中处于下风的贵族经常会到国外讨生活,使得楚国成为春秋时期人才外流最为严重的国家。楚国的人才外流,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晋国。
就在子木(屈建)担任令尹的时候,楚国又发生了一起内部争权的事件。担任申公的王子牟因为内部斗争失势逃亡国外,其政敌大肆搜捕其余党,身为王子牟女婿的伍举受到牵连,不得已只好也跟着逃亡。在伍举过郑前往晋国的途中,遇到了蔡国的公孙归生(声子),伍举在声子面前痛诉楚国政治的昏乱和楚王的不公正,声子为此立誓要将伍举送回国内。
声子在完成使命之后,回去见到了令尹子木,当聊起在晋国的见闻时,子木好奇地问道:“晋国的大夫和楚国的大夫比起来谁更贤明?”声子当即卖了个关子说道:“晋国的卿不如楚国的,但是他们的大夫却要比楚国的强,他们个个都是做卿的材料。”
这就一下子引起了子木的兴趣,原来楚国不能抵挡晋国不是因为我们这些当政者昏庸,而是手下的人不堪重用,那问题来了,为什么楚国的大夫就不如晋国的呢?
声子在卖了个关子之后,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就好比是杞木、梓木、皮革这些东西,晋国本来是没有的,他们现在所使用的都是从楚国运送过去的。楚国人才众多,然而却是在晋国得到任用。(虽楚有材,晋实用之)”
子木的榆木脑袋似乎没有理解声子的意思,反而是追问说:“难道他们的亲戚都不堪重用吗?”声子回答说:“有是有,但大夫中很大一部分还是楚国人。”
接着声子开始述说自己的观点:“善为国者,赏不僭而刑不滥。宁愿放掉有罪的人,也不可因此而错杀一个好人,好人一旦受到牵连,最终受害的还是国家。楚国的情况恰好与此相反,因为刑罚过重,导致很多的人才四散逃离,成为他国的重要谋士,为别国效力来危害楚国,这难道不该反思吗?”
声子列举了析公、雍子、申公巫臣、苗贲皇的事例来证明楚国刑罚过重,随后他话锋一转,就把事件指向了伍举,说伍举不就是这样的牺牲品吗?这才是声子将这一番道理的真正目的,子木也因此恢复了伍举的地位。
这个伍举当年曾以三年不鸣三年不飞来暗讽楚庄王,也算得上是一个有才学的人,连他都无法躲避楚国内部的争斗,可见楚国的政治斗争已经很是严峻了。楚国再经济和政治上的昏乱,以及面对着吴国不时的侵扰,使得他们不得不与晋国休战,以重新调整国内的关系。因此当晋国提出要弭兵休战的时候,楚国是真心的欢迎,他们也因此积极地也晋国展开了协商。晋平公十一年,蔡国公孙归生(声子)使晋,还有宋国诬杀太子之时,当时的楚国使者正是要前往晋国商谈议和的事情,晋楚之间议和在当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同样是在平公十一年,秦楚联军曾两度伐郑,最后一次是由于许灵公的请求。当时许灵公的态度很是坚决,他声称如果楚国不讨伐郑国,我就不回去了,结果他还真死在了楚国。楚康王有感于许灵公的坚决,为了笼络诸侯,就为去世的许灵公完成了这个心愿。
郑国子展听闻楚军入侵,急忙带兵抵御,但子产却说:“晋楚之间都要讲和了,楚国如今冒冒失失地来进攻我国,无非是追求些虚名罢了,倒不如让他们逞心如意地回去好了。”子展听了之后深以为然,便也没有部署军队迎击楚军。楚军在郑国境内不紧不慢地拆了一座城墙,抓了九个没有进城的郑国人,然后回去安葬了许灵公,用他们劫掠的战利品告慰许灵公的在天之灵,事情也就这么马马虎虎地过去了。
晋楚之间的会盟早已呼之欲出,热衷于虚名的向戌看到这个机会,便积极地晋、楚、齐、秦之间奔走,终于促成了春秋历史上最为盛大的一次会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