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以宁推开雁府的门。
白君曌坐在雁以宁时常处理事务的桌前,十分专心的看着案上书谱的字迹。
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熟悉的行楷,整齐,规矩,方方正正,一丝不苟。
大门敞开,门外的冷风呼呼的吹进屋里,吹动皇帝的衣襟,只着白色里衣的君王半分惬意的倚在案前。只一抬眸,白君曌像是刚刚看到门口之人一般,侧首凝视着那即将变成尸体的人。
君王微不可察的挑了挑眉。白君曌不愧是一国之君,沉凝和威严的气息从他半眯着的清冷的眸中散发出来,充斥侵占了整个雁府正堂,仿佛是时间静止、呼吸凝滞,一时间雁府中安静到只能听到那滚滚狂风悲凉的啸叫呼嚎之声。
“以宁见过圣上。”白君曌眼中映着的人影,徐徐的跪了下去,双手先是举在身前,后又安放在地上。阶上的君王高高在上睨着他的臣子。雪白的脖颈从雁以宁的襟沿上露出,毫无防备般的暴露在白君曌的眼皮底下。
正如臣子应待君王的坦诚一般。
“平身。”白君曌淡淡道。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谱,眼神不着痕迹的略微停留在那颈上,大小正好可以容许一把锋利的刀剑斩落在上面。竹简从白君曌的手中落到木桌的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
白君曌站起身来,沉吟一阵,终是斟酌一般缓缓开口道:“老师的礼数真是一如既往的周全。只可惜老师没有听学生的话,让学生有些减了兴致。”
骤然,他冷声道:“雁以宁,朕叫你起来!!”
白君曌此时没有身穿龙袍,可他的气场却丝毫不减。不只是令人颤抖的威严气氛,他生气时连同着声音也变得森寒起来,眸中冷意尽显,如狂风般凛冽,向地上仍旧跪拜着的臣子席卷而去。
雁以宁额头平磕在地上。白君曌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雁以宁隐约看到他在自己的面前停下。
雁以宁看向地面的双眸神色如常,平静而没有波澜。他似是早就料到白君曌会早早出现在自己府中等他、会用这般气场压迫自己以彰告他的愤怒。
也罢。他雁以宁这一晚既然踏进了雁府,就没想过要再出去。
雁以宁缓缓站起,像往日那般整平官服。他并没有如白君曌所设想的那样对上他的目光。雁以宁敛眸回道:“臣不敢。”
谁知如此平淡的话竟刺激到了白君曌。白君曌猛的一把扼住雁以宁的喉咙,食指使力上顶以让面前之人将头仰起,他的指头像是要生生抠出一个血洞一般的嵌进雁以宁的脖中,迫使着面前之人与他平眸对视。
白君曌眼中锐利如寒星般的剑气直直刺向雁以宁的瞳孔,白君曌狠戾道:“平日老师与朕说话也从未如此低三下四,今日怎连眼都不敢抬了?”他狞笑着。君王日理万机的粗糙手指,一下比一下用力的摩挲着雁以宁毫不费力就能迸溅出血花、被他捏碎的咽喉上的肌肤,白君曌虎口骤然发力死死锁紧——“你说你不敢?朕倒是想知道还有什么是你雁以宁不敢做的!倒是多说出来些教给朕听听啊?”
猛的,白君曌按着雁以宁的脖子将他向后狠狠压在门旁的红色漆柱上,剧烈的撞击使雁以宁的脸色攸的变白。雁以宁本就比白君曌矮上半头,此时他被钳在柱上的位置却比白君曌的头顶还高出半分。不断锁紧的喉咙、脚下的失重感和滞空感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雁以宁只是道:“…府中杂役,与陛下所要说的事无关,臣恳请陛下放过他们…”
白君曌不语。仿佛一瞬间从疯狂直达冷静。
他凝视着他的眼。
缄默。
“呵。”良久,白君曌终于轻笑一声,收了手,转身向后撤去。雁以宁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顺着柱子滑下,他跌坐在地上。他的手扶上刚刚被掐住的地方,颈间早已是红印一片。
“都出去。”白君曌毫不在意的挥挥手。“只要老师在这里陪朕便足矣——以宁,你说呢?”白君曌的眼丝毫不给面子的看向雁以宁,他那此时狼狈到了极点的老师。
府中杂役争先恐后鱼贯而出,最后一人猛的发力狠狠带上了门。
——“当啷”。
偌大静默的雁府正堂,竟只余下君臣二人。
“府中杂役与此事无关……”语气危险到极致的话语从白君曌口中缓缓吐出:“以宁的意思是,此事只与雁以宁你有关?”
“怎么,”白君曌又一次转过身来:“难道…以宁知道朕所言何事?”
看着垂首跌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雁以宁,白君曌冷笑。“本来还想着和老师深刻的探讨一下,原来老师早就备足了功课啊。”
“也罢,是学生疏忽了。”
…
雁以宁缓缓阖眼。明明处境如此,他却仍轻笑一声,让人有些不解。他缓缓的站起身来。细品那笑,发觉其中竟带上几分悲凉之意,一时间没有让白君曌接上话来。
“勾结外党,谋权弑君,为刺杀陛下供言献策,既然陛下认为如此,臣敢问陛下,此事该当何罪?”雁以宁开口道。
不顾近来严刑逼供留下的伤势,雁以宁只管迈步向前走去。只几步下来,他已然与已经站定的白君曌面对面,咫尺之隔。
“既然陛下明白备暗卫保护的道理,又怎样确定臣不会与外党备军外援,以备不时之需。”
“又或是陛下有先见之明提前拔除了外党军队,又怎知晓臣一介文官就必然不会身随利器,即使赔上性命也要将匕首插入陛下的心穴?”
此刻,雁以宁背后房梁两侧暗处,,数十架利弩适时的无声拉开,只需白君曌眼神微动,便会立刻无情的射向雁以宁的身体。
雁以宁没有多余的动作。他摘下官帽,褪去朝服,如他的君主般只着单薄的里衣。
只是本该如他的君主一样素白干净的衣衫,雪白中竟渗人的透着丝丝血红,自里向外渗染一片片的红色。显然血已干涸,然而那数不清的伤口和淤血却尽数惨烈的凝固在那一身白衣上,殷红如花,沉凝如墨,像泛着红黑的潭水,更像赤子那一颗——那一颗被撕裂的忠心一般,它的颜色赤到令人指尖发颤,黑到同日复一日流干了所有的泣泪一样的死寂。
雁以宁抬起头,直直的看着白君曌的眼,眸中是白君曌未见过的狠戾与决绝——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他的老师——他的臣子眼中,见到这样孤注一掷的神情。——他来不及思考。
恍惚中,白君曌听到雁以宁同他道:“陛下将臣拷了又放,放了又拷,陛下在牢狱中拷打审不出来的,如今在雁府里自然也审不出来。”
不等白君曌作出回应,猝不及防之中一道银光攸的一闪,雁以宁袖中骤风一般迅疾的滑出一柄匕首,他抓住那匕柄飞速的举起眼看就要向下刺去——
噗的破空声几乎在银光闪现的同时弹出,二十几支弩箭蓄满了力一同朝着雁以宁射去。显然利剑比匕首快了几分——钢铁般的箭头轻而易举的穿透过雁以宁的身体。带着血的箭头从身前透出,先是看到一个,然后是更多个。
更烈的血流出,肃冷的空气中弥漫开血腥的气味,血汩汩的从雁以宁的胸口流下。血浸染了胸前白衣,浸透了他垂下的左臂,又缓缓地于血泊中浸没他跪地的双膝。
许是哪一支箭射断了他束发的带,雁以宁一头墨发攸的在空中散开,被门口突然卷入的狂风轻狂的掀起,漫天飞舞。两名执剑的暗卫从门口冲入纵身一跃,齐齐挡在白君曌的身前。
或许是感受到了寒意,雁以宁的身子终是轻微的颤了一颤。他的脊终于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他向前摔去,他的左臂直直的戳在地上。
雁以宁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用尽他空虚的身体的胸腔中最后一滴血、和那滴血中还未流失殆尽的力气,艰难万分但终于将他右手中的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脏。
顷刻间,血花四溢。
似是嫌血还不够、还不足够疼、雁以宁将左手也放在匕柄上。
随着支持的左手离地,身体很快失去了支持,雁以宁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血溅上雁以宁向来干净的面颊,血水飞起划过他还微睁着的眼眸,像是割开了一道血红的刀口。
沉重的身体将匕柄压在地面。匕首如愿全部没入他的血肉。
身为太傅、身为掌管朝中各部大事的棋子却遭君王对他忠实安分与否的怀疑,他雁以宁罪当万箭穿心、当遭陛下唾弃拷打、当受十指连心之痛,当将那一颗货真价实的赤子忠心用匕首亲自挖穿开来看看,看看它是否还流着它本忠君的那鲜活的红色血液。
这是雁以宁自踏进雁府的唯一一次颤抖。不是面对君王的威慑,不是惧怕怕穿心之痛,是怕没机会挖穿那颗心脏,让把他怀疑尽了的君王看一看他的血。
你看是鲜红的血肉。你看还有这么多的仿佛流不完的血。它们本都是臣要用一生来奉献给您的。
若您执意被小人蒙骗,臣当然不能让它枯竭在自己的身体里,当然要让它无论如何都流出去、流给您看一看啊。
写着整齐行楷的竹简,从书案上啪嗒一声猛的落下,向前滚了几滚,直到简上染开了一丝它主人的血——就像那一穿二十年如一日的朝服同样——它才幽幽的长出一口气,散落开来。
直到它滚落在满是那残箭和人血的冰凉的地上,才终于失去了全部生息一般的停下。它已无力再向前了。
正如臣子此时无力再看一眼他的君王。
偌大的暴雨倾盆而下。
雁以宁雪白的脖颈垂下,正垂在白君曌的眼前,明晃晃的映在那位君王的眼里。没有刀口,更没有利箭从那里刺入,但是那里仍染上了鲜红到令白君曌发颤的血液。
伴着雷一样怒吼着的雨声,白君曌茫然的用手指扒开护卫着自己的银剑。
“陛下!”那侍卫惊呼一声,忙把剑收回。
可是白君曌已经听不到了。血从他的指尖一滴滴落下,他甚至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白君曌觉得世界突然安静的很。
就像只剩下他一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