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可有人间?

       回家乡,舅舅通知,要给外公外婆移坟。家乡正大兴土木,一派城市改造的热像,连地下的魂灵也无法摆脱尘嚣的喧扰。

      爷爷奶奶的坟也曾被迫迁移。爸爸很骄傲地告诉我,虽然爷爷去世二十多年(我已记不清爷爷离世的具体年份),但是棺椁仍一如新器,挖机不小心掘坏了棺材的一角,里面的绸子鲜红依旧。难怪乡人都称奇,说我爷爷埋了一块宝地,庇佑着陈家子孙。对于我来说,爷爷是一个传奇。其实,我并不清楚爷爷的生活,许多是奶奶在世时告诉我的。爷爷是个师范生,奶奶是童养媳。受尽婆婆苛待的奶奶心里装满着对爷爷的敬佩。饥荒的年代,班里的孩子有饿着肚子的,爷爷就悄悄地叫奶奶给他们准备吃的,自己家里也揭不开锅时,甚至叫奶奶摘覆盆子给孩子们充饥。但是这种事情爷爷是不会亲自出面的,因为在学生面前他总是很严厉的。爷爷教书带班都很厉害,所以有同事嫉妒。某次学校内的班级竞技,其他老师都知道了通知,但爷爷未被告知,在最后关头才得到消息,可是爷爷愣是排除万难,拿下第一。至于具体什么事件如何赢的,我实在已经没有印象,年幼的我觉得爷爷是个有魔法的好老师。爷爷能歌擅书,会气功知病理。堂哥家里还珍藏着爷爷当年用来临摹的画册。一直遗憾爷爷没有将气功传于后人,爸爸解释说爷爷怕子孙以此误人反倒不好,不如不传。爷爷是不幸的,适逢文化浩劫,难逃磨难,也曾崩溃欲弃世。好不容易等到平冤昭雪,却又中风。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离开了人世。我一直都在假设,如果爷爷能晚点走,也许我的启蒙教育会不一样。依稀记得他教我唱《老鸡骂小鸡》,经常跟在他后面帮他搬着小竹椅......

       奶奶是个非常善良、胆小的普通阿婆。虽然重男轻女的思想很明显,但是好在家里男孩也多,对孙女们也还不错。她总能变着法儿从大衣橱里翻出些美食,让我们几个馋猫惊喜不已。每个节气的零嘴,如糯米粑粑、蒿子粑粑、粽子、酸枣糕、腐乳等等,她都会做下来,从未间断过,为的也是让我们随时有吃的。最喜欢她做的一道菜,就是酱油炒瘦肉,香香的纯瘦肉里什么都不放,只倒上酱油。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炒肉,奶奶叫我肉妹子,曾经许诺我两斤肉。本以为是一句玩笑,但是在奶奶离世的前一年,久到我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她突然给我妈妈两斤肉的钱托她兑现对我的承诺。记得爷爷过世后,我就经常去给奶奶做伴。睡觉之前,她总是会把所有的房门都推几下,冬天总是要用水将烤火炉熄灭,把“汤婆婆”灌上热水。不停地嘱咐我早点休息,不要学习得太晚,偶尔会从柜子里拿出一点特意为我留的小点心。睡下的时候总会把我脚头的被子扎紧。小时候心里总是责备哥哥姐姐们对奶奶太不耐烦,长大了我也开始嫌奶奶啰嗦,老是重复着同样的问题。但是,月假回来我总是记得给她带点小零食,她每次都很高兴,最喜欢吃的是果冻。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痛哭了一场,但是并不十分的悲伤,因为她是寿终正寝,我想是她天上享福去了。

      外公,最让我忘不掉的是一双白眉,从记事起,就发现外公的眉毛与众不同。现在想想无非是一种病候罢了。他很慈祥,但是接触得并不多。家境不太好,外公来得也不多,倒是会经常去姨妈家。倒也不是嫌贫爱富,据说当年是外公坚持让妈妈嫁给爸爸的,说爸爸人老实,过日子没问题。我想他大概是不想我们破费吧,所以很少走动。外公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外婆三十出头就离世了,外公一人独力抚养三个小孩。身强力壮,经济尚可的外公婉拒媒人美意,撂下一句话:不娶了,免得亏待了这几个孩子。我妈妈那时才三岁多。辛劳一辈子的他,本可安心享福的花甲之年却查出了癌症,而我们家依然困窘,无能为力,只能经常去探望以慰老人。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时的外公还没倒下,我和妈妈准备回家时,他一直默默地把我们送到村口的荷塘边,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二十元钱说给我买东西吃,那时的是我已经是高中生,第一次,外公单独打发我钱,我看着他,风霜刻就的沧桑祥和地铺展在瘦削的脸上,也曾挺直的背脊弯曲了,那双手不知编了多少个竹篮子、竹篓子,长满了厚厚的茧子。不觉一阵酸楚,我怎么能拿这钱呢?急急地逃离,走了很远,回头时,我却还看到那个弯弯的身影立在寒风之中......

       未曾谋面的外婆啊,想不到五十多年之后,我们以这种方式相逢。紧挨在外公的墓穴旁,即使您先走了那么多年,外公最后还是跟您走到了一块。“生则同室,死则同穴。”都在怜悯才去世六年的蔡婆婆却已没了尸骨,惊叹您去世五十多年了却还完好呢。您真的好高,腿骨那么长。也许正因为这,我哥哥才能一改陈家不高的基因吧。您手上的玉镯也给舅舅带来一份惊喜,您去世时,舅舅才一岁多。听说您是富农家出身的小姐,心灵手巧。可是,突然离世的原因一直困扰着我,现在也没有人能解释得清。但无论如何,给我留下了一个抹不去的阴影,听妈妈说,您是睡着睡着就没了气息的。所以我一直很害怕,每次当爸妈说不舒服想睡觉的时候,我总会等他们睡着了,走近看看胸部是不是在起伏以确定他们不会像您一样。我现在都还是有这个毛病。

       人们说,入土为安,但是,你们又被人世的事牵累打扰了。当真有天上人间吗?外婆是否知道有我这个外孙女呢?外公还记得当年羞怯的女娃吗?爷爷还记得曾经教一个懵懂的孩子唱《老鸡骂小鸡》吗?奶奶在天堂是不是还惦记着门窗呢?经历过死别的人,都曾有这样一个感觉,刚开始时并不觉得他们已经离开,总觉得待会儿就会出现。

       现在年龄大了,心里的一种恐惧感愈来愈强烈,总希望那样的离别永远不要再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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