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酒
老头为人豪爽仗义,热心肠,死要面子。他特别喜欢给我们讲那些仗义疏财、风流倜傥的英雄豪杰的传奇故事,我估计老头小的时候肯定向往成为一名侠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匡扶正义,仗剑天涯。
那个年代,能大碗喝粥就算是改善生活了,大碗吃肉则完全是一种奢望,所以老头终于没有成为一名仗剑天涯的大侠,倒是在改革开放后背着塑料袋走了很多地方——那时家家户户都制作塑料包装袋,然后打个包裹就全国各地去卖,同时接一些合同回来加工。
吃不上肉,成不了侠客,但酒还是要喝的。物质生活贫乏,精神生活也一样单调,农闲时候,女人们纳鞋底,男人们就喝酒,一喝起来,谁也不服谁,所以一喝起来全桌醉。
老头在家是不怎么喝酒的,与亲友一起也从不拼酒,都是属于浅尝辄止的那种,即使是过年,一瓶白酒和一瓶红酒也足以撑到正月结束,我从没见过(或许不记得了)他是如何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用大海碗喝几大碗,然后和一桌人一起醉倒的,但记忆中确实有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经常一回家就往地上一睡,年幼的我和弟弟想把他弄到床上去却怎么也弄不动,只好任由他睡在冰冷的地上。但老头醉得再厉害,从没见他呕吐,这一点我自愧不如。我以前也是醉了不吐的,但近年来就不行了,若醉必吐。
那时老头和他的兄弟们喝的酒是本县酒厂酿造的,我没见过他们喝第二种白酒,只有到过年的时候,为了图个吉利,会到商店买一瓶红酒(甜酒,和香槟类似,估计是糖精、香精混合液)。因为本地杂粮产量极低,所以酿造白酒的主要原料是大米,酒性极烈,名字叫春香酒(或舂香酒,家乡的发音,春、舂不分),这个酒是散酒,我从没见过瓶贴和商标,都是放在一个大酒坛里装着,用一种竹制的酒舀子分装;卖到坛子浅了,营业员就会用脸盆从外边的池塘里打来凉水掺进去,这样无形中就降低了酒的度数。后来我长大了,也喝酒了,老头就会向我吹嘘他当年酒量如何之大,我怀疑这与他喝酒的度数不高有点关系。
老头自十四五岁就挑起一家的大梁,那时爹爹(老头的父亲,老家如此称呼)因病去世,留下缠着小脚的奶奶和父亲兄妹四人,父亲是长兄,年幼的姑姑才两三岁,因此一家大小生存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少年父亲的肩上。我不知道当年老头有多大能耐,但从他十六岁(虚岁)起就担任队长这一点来看,估计少年时期的父亲是十分能干的。能干的少年父亲经常被人请去调解纠纷,或处理一些事务,因此,那时老头喝酒的频率应该比较高。依老头的性格,估计是逢喝必醉。
实际上,老头小时候的生活是十分优裕的。他家开着一个制糖的作坊,田产极多,他的生母去世早,所以他的奶奶极其溺爱他。而他的老头才像个真正的江湖侠客,带着一班伙计在皖南组织了一个船队,将茶叶等山货沿着青弋江运到芜湖码头,然后把山民需要的盐铁等溯流而上运进山里。可能老头的老头侠肝义胆,所以极受人尊敬,在皖南是一个传奇式的存在,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仍被人尊称为“四先生”,乡间坊里关于“四先生”的传说很多。老头每每提起自己的父亲,极其崇拜,也极其骄傲。
老头的老头去世时年方五十余岁,算命先生也说老头寿命不过六十岁,所以我怀疑后来老头逢喝必醉除了性格因素外,多少有一点自暴自弃的原因。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老头五十九岁那年,他胃病发作,人很痛苦,在医生的要求和家人的劝说下,他下定决心戒了烟酒,此后便很少喝酒,但是,一旦胃病稍好一点,他还是要喝一点的,并且振振有辞地说,喝点酒有助于活络筋血。老头总是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足够的理由。所以,这二十余年里,老头戒酒是不太彻底的,但比以前明显少多了。
内子有几年做酒代理商,老头过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她送了一瓶四十度、三斤装的洋酒X·O给老头喝,加上二姨夫、舅舅,一共三个老头,年龄加起来超过二百岁了,一次把这一瓶酒喝完了,结果三个老头都酩酊大醉。后来听母亲说,三个人都说这酒喝得没什么酒味,入口甜甜的,跟糖水一样,谁知道劲那么大,都喝醉了,都不服气,母亲说完大笑。
实际上,母亲生前也是能喝一点酒的。
我现在讨生活的城市是一个著名的酒乡,大大小小的酒厂极多,也有一些好朋友给我搞了一些散装的原酒,度数很高,我极愿意陪老俩口不时小酌,可惜自我来此,老俩口都不怎么喝酒了。慈母故去后,此愿更难了了。
前几天打电话回家给老头请安,老头说现在烟是一点不抽了。我问:酒呢?老头说,每天喝半盏子(半玻璃杯,一两左右),我说只要你感觉喝了对身体有益,就喝一点吧,不要喝太多就行。
老头喝的酒是弟弟和妹妹给他买的。在电话中,他坚持不肯到我这来住,也果断拒绝了我要给他泡点药酒的建议。
老头以前就不让我陪他喝酒,十分固执。千里之外,暮色苍茫之中,老头一人,日日独饮半盏老酒,有多少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