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令未过春分,日子还是日短夜长。过了五更鼓,天还是一片黑色。屋外有未关进笼子的公鸡,噗噗地扑了两下翅膀,飞上了墙头和瓦顶上开始啼叫,一遍又一遍,每一天都准时,像旧时守规守矩的报更人,手提着铜锣走在夜深人静的屋巷里敲打,提醒人们时间。
可任凭公鸡卖力啼唱,还是未见天放亮。熟睡的农户也没半点动静。待又一阵更沉寂的黑暗之后,方见东边鱼肚白。也不知是哪户人家的狗汪汪地先吠了几声,引得对面庄子人家的狗仔也跟着汪汪地叫了起来。这个时候,各家各户终于有了动静些。厨房的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洁白的灯光照在半空里早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的清冽。
勤劳的妇女们便在这样的早晨开始一天的忙绿。家里的孩子开始上学了,要忙着为他们做好早饭,扎着头巾的妇女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一会进屋淘米一会出屋洗菜,一会又捣鸡食出去喂鸡。厨房里头,满是锅碗瓢盆相互碰撞的声音。这些杂乱无章的响声,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发生在古黄的泥砖墙里,墨绿的瓦片底下,发生在每一个炊烟袅袅、朦朦胧胧的早晨,像一支并没有曲谱的乐章,敲打出日子缓慢向前的节奏。
做好早饭,隔壁的大婶大娘开始大声呼喊房里还在熟睡着的孩子起床。但任凭大人叫一遍两遍,孩子还是没应声,继续钻在温暖的被窝里头。等到叫到第三第四遍,才坐起在床头,揉揉朦胧的睡眼,打着懒散的呵欠,看看天色,听到窗外的母亲去喂鸡的脚步声远去,便又盖上被子蒙头大睡。等喂鸡回来的母亲来叫第五遍,这才万般不情愿的掀开被子穿上拖鞋起来刷牙洗脸。这些情景,像极了我当年念小学时的样子。
那时,上学要是遇上天寒地冻的恶劣天气,我必定要赖床。母亲总是那么操心我们兄妹几个的学业,怕我们迟到,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为我们做早饭,把家务整理的井井有条。
早上每当我听到笃笃笃笃的响声,我便知是母亲拿着水瓢上要来淘米了。爬上木楼梯,走过二楼的木板,会发出笃笃笃的振动,一直响到我的房间。这个时候母亲一般不会把我叫醒,淘米的时候也没开灯,怕吵醒我。她不知道其实我早就醒了,总要躲在蚊帐里头装睡,看她摸索时笨拙又好笑的身影,黑暗中,我听到大米像沙子一样跳落水瓢的声音。
要等到天光亮,早饭就快要做好了的时候,母亲才会来呼喊我。她在下面对着我的窗口叫了一遍两遍,未等我应声便又去炒菜了。但好一会未见我起床,她又要跑出来喊我。有时连炒菜用的铲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冲着我的窗口大声呼喊。
等粥煮熟菜也做好了,还是没见我起床,母亲就会再次爬上木楼梯,走过楼上那片疏动的木板,又是一阵笃笃笃笃的振动声,我便知这次母亲是动真格,要掀我的被子来了。
母亲一早为我做好早饭喊我起床的日子早已过去好多年了,可是赖床的坏习惯至今没有改掉。
天下过雨,望出窗口之外,远山近景,全是烟雨迷蒙,整个村庄犹如人间仙境。立春节令早就过去,可这天气依然是天寒地冻。老人们说刚过年那会日头猛的过了头,没有过年的味道,现在虽有了那气氛,可年却早已经过去了。
伸出手探了一下温度,被窝之外,到处都是一片冰冷,索性又盖好被子蒙头大睡。这天寒地冻的坏天气,赖起床来倒也心安理得呢。但这天气可就苦了一群才几岁的读书郎,大清早的冒着这斜风细雨,要走完三公里且并不好走的土路去上学。
昨天我婶子给她才五岁半的儿子穿了两双袜子和一身的厚棉衣,看上去已经严重臃肿,走起路来都显得有点艰难,可临走时还要给他再套一件外套,又递过一把折叠伞,叮嘱他要跟紧哥哥们,不要下河里玩水,不要到田野里玩泥巴等等。叮嘱了好一顿才放心让他出门。我二哥也两个儿子上小学,一个七岁多,另一个也是五岁半。我二哥放心不下,就到处找雨衣,说要开摩托车送儿子上学。而其他稍微大点的的堂弟堂妹侄子侄女也都纷纷撑开了雨伞开始步行上学。
我当年上小学,要是遇到这种天气,因害怕走这三公里远的泥泞土路,常想方设法装病逃学。可母亲每次都能看穿我的把戏,一把拧着我的耳朵提着出了门口。其它事情都好商量,但逃学是万万不能的。母亲怕下雨淋湿我们身体,就买了超大号的雨伞。我们几兄妹一人一把,手柄带个大钩那种,立起来比我个头还要高。虽然如此,每次放学归来,我们的衣服依然一片湿漉漉。
已经不太记得清那个时候母亲的容颜了,但能确定的是,当年的她,还是年轻的,这些年为了孩子心甘情愿地熬干了心血,熬到五十未出头,却白发盖了头。
一直睡到快十点,要是晴天能看见太阳的话,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躺不下去了,才不情愿地爬起来找吃的。
洗完脸刷完牙已是十点多。跑进厨房揭开锅盖,饭菜还是温热的。奶奶知道我起来的晚,总会替我热一遍饭菜,然后放进锅里保温。这些天来,她把我当健康的残疾人一样悉心地照料着,就像当年悉心地照料年幼的父亲一样。
她跟爷爷一样,都是不肯闲下来的人,这个年纪还养着一群鸡,种着一地鲜嫩的蔬菜,料理这些琐碎家务也是有条有理。我看着她忙活时的样子,发觉是越发的老了,还有点驼背呢。岁月真的是不饶人啊。
自从开学后,平日那一群吵吵闹闹、无法无天的读书郎总算是被关进四四方方的教室里头了。早上孩子都上学去了,妇女们也都耕田掘地去了,村子变得静悄悄,只闻凛冽的寒风偶尔吹过树梢,掠过屋前的围墙,而后穿堂而过。屋边四野,平日里只见偶有几只公鸡在闲散地觅食。要是阳光和煦,狗狗会趴在阳光照到的地方晒太阳,时而打开紧闭的眼睛看看打身边走过的正在觅食的公鸡,得知无危险的信号就又眯起眼继续打盹。
过年过年,一过就是好多年。每一年都是如此,春节还没过完,村上年轻力壮的汉子便已收拾好出外打工的包袱行囊,又得为生活开始新一轮的奔波。天南地北,离乡别井,这是他们为了生活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他们的命运。对于他们来说,家有时候或许就是人生旅途的一间驿站,一年才有一次短暂的驻足停留,而重逢之后,是又一次别离。
我已见惯了这样的久别重逢和分道扬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年后的老家,往往就只剩下孩子和没多少文化的妇女,还有年迈的老人。庞大的一个家族,白天只剩两个老人看家护院。
大门口外还有我家的两条狗在嬉戏,一黑一白,一大一小。要是小黑狗看见我手上拿有东西,总要跑来围着我转,舔我的脚丫。小黑狗是春节前我从大姑家抓回来的,自那之后,奶奶除了要料理我和她那些小鸡崽之外,还要料理这只顽皮的小狗。它黏人极了,常在奶奶身前脚后围着打转,或爬上她的大腿耍娇。奶奶腰弯背驼,走路本就不便,还要顾着这小狗以防踩到了它,因此常惹得奶奶大声责骂起来。
这么烦人,我说要把它卖了,奶奶又不让,她心疼。她就愿意操那份心思去照顾它,跟它说话,像教训小孩一样去教训它。每天夜晚,还要用菜汁和稀饭去喂它。这样也好,养一条顽皮的狗崽可以打发好多孤独的时光,没人的时候还可以跟它说说话。
要是天气晴朗,以往这个时候,爷爷已经晒了一上午的太阳了。就躺在老屋大门口外宽大的竹椅上,眯着眼睛,温存的阳光洒满他蓝黑色的大襟。顽皮的小黑狗会跑过来,用鲜红的舌头舔舔他的脚趾,又跑过去缠正提着鸡食打算去喂鸡的奶奶。要是孩子还没开学,那一群鬼灵精准会趁爷爷睡着而捉弄他,用狗尾草撩他的耳朵,或者偷偷往他的帽子上放些东西。
但这些天里,即使天气大好也没再见爷爷晒太阳了。他说节令已到,该是时候准备准备播种插秧的活儿了,人得跟着节令走,不跟着节令走,吃力不讨好啊。他不是光说不做净扯嘴皮子的人,在前两天,他真扛起锄头,自个儿下地去了。儿女都劝他不要再辛苦了,他也不听,亲自管着好大一片田地呢。放假在家的这些天里,我也只得硬着头皮扛起锄头帮干他一些。
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动荡的年代曾风雨加身,大半辈子的苦也没让他吃够吃怕,到老了还不肯停歇双手。
夜晚归来吃饭,他爱呷上几钱米酒。他戒了烟,又戒了六合彩,唯一的爱好便是晚上喝点小酒。有时候我也倒上一小杯,就着小半碟花生米,陪他喝点。过年时几个姑爷来拜年,买了好几瓶名贵的酒给他,他总喝不惯,说那些酒曲味太重了,还是家乡大米酿的米酒香醇可口。
吃完饭,再看半会南方卫视播出的《七十二家房客》,他就打哈欠要睡觉。建了新房子,但他还是住老屋,他说已睡惯了冬暖夏凉的泥砖黑瓦木板楼。把着扶手上楼梯,身子一颤一颤的,明显是力道不足了。爬上楼梯再走过木板楼道,上面笃笃笃笃地振动,我看着他上去的身影,听着这些记忆深处古老而饶有意味的响声,突然地感到已有了些岁月忽已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