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十三岁,刚刚有点邻家有女初长成的样貌,成群百姓立于街头只为迎接载誉而归的司马将军,她也在其中,因为身子娇小被后面的人推挤到人群的最前方,他的白马立于她正前,仅半步之距。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身披黄金战甲,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三军将士。他可谓是少年英雄,从二十岁被封为将军开始,他每一次带兵打仗,必是大胜而回。皇帝亲自出宫相迎,人还未到,加官进爵已是板上钉钉。他立于白马之上,双目深邃而孤傲,是何等的威风。早已有所听闻,今日将军府将彻夜歌舞,达官贵人都将赴约。
她痴痴望着他,就像所有的豆蔻女子一样,在感情刚刚萌发的年纪里,迷恋上了这样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他是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同年,家中变故,她被卖去到大户人家做丫鬟,过了几年,因为她越发出落地标致,被这户人家的花心公子瞧上,三番五次想要轻薄于她。一日,她趁着半夜冒险从府里逃了出来,阴差阳错被人救进了太子府。
她虽然稚气未脱,但已挡不住这美如冠玉的模样,又因为长相与太子的亲妹妹,思竹公主极为相似,于是就被留在了公主府做了公主的陪读和替身,给她重新赐名,安如云。
如梦如幻如云,都是那么的虚幻和缥缈。那年,她十六岁。
她也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她每日要读《女诫》,除此之外还要接受严酷的习武训练,接受宫廷礼仪刻板式打磨,模仿思竹公主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好在她学东西学得快,很快两年后她已经熟背《女诫》,对于宫廷礼仪也掌握的也游刃有余。
在思竹公主的成人晚宴上,她只被允许躲在帘幕之后观察在座的达官显贵,太子要求她记住在座的每一个人,因为那些权贵们,有能助太子登基的,也有反对太子的人。
那个晚宴上,他也在场。没有身穿黄金战甲,也不再是那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狂傲。晚宴上的他不带佩剑,只持一柄山水墨画折纸扇,在摇晃之间透露着成熟男子的魅力。他不笑不语,只是与太子寒暄过两句,对思竹公主道了一声恭喜之后便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饮酒。俊俏的侧脸,飞扬的眉目,俨然翩翩公子隐立于世。衣香鬓影,眼神微抬之间透露出一股淡淡的忧伤和阴郁,在整个晚宴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反复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司马凌风,司马凌风,司马凌风……
这一风一云,多么合适,可是这一风一云都不是能抓得真切的东西。
晚宴中,他喝得微醺,如有心事一般,于是途中离开,撇开随从,独自在公主府的后花园里吹风。她也悄悄溜了出去,默默跟在他身后。她在想,其实这样望着他的背影也好,心中有一个念想,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却不料,他转了身,与她四目相接。她心里头一急,也顾不上宫里的规矩,匆匆撩了裙子就跑远了。她穿着下人的衣裳,也无做详细打扮,他应该是不会记得她的。
思竹公主的成人晚宴之后,安如云被安排了新的身份,她不能再呆在府里,而是被安插到了最有名的烟花之地,春满阁。这里也是太子府的机要组织,密谋国家大事之地。而对于安如云来说,她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对国家之事她没有兴趣。十八岁的她能做的就是听从太子安排,日日吟诗浅唱,夜夜甩起水云袖,成为春满阁的头牌。
安如云不接客,平日里只在她的专属花船上给达官贵族抚琴歌唱,偶尔闲情逸致还能陪公子们下个棋,做幅画,仅此就能当上春满阁的摇钱树。多少名门望族一掷千金,只为能踏上安如云的花船。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可是三年后宫里传出皇帝病危的消息来,朝堂之上瞬间划分为两股势力,一股力量支持当朝太子,一股力量支持二皇子登基。
那一年也是司马将军领兵三年,平定边境之乱凯旋归来。司马将军手握重兵,名震遐迩,无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只要得到司马将军的支援,必能成功登基。太子尝试过对他钱权相授,可他不为所动。他意在保家护国,哪里会为这些虚无的功名利禄而动容。
一日,太子在春满阁设宴,意在拉拢势力对抗当朝呼声最高的二皇子。安如云被要求在宴席中好好招待贵客,却因长相太似思竹公主而蒙上了半脸薄纱。她又看到了他,他的身边围着不少春满阁的姑娘,她多想她此刻若不是头牌,那是不是也可以围绕在他身边,给他端上一杯酒呢。
他对于身边的姑娘不理不睬,对于她们端上来的酒他也不喝。只是沉默地摇着他那把山水墨画的折扇,他明白这场设宴的意义何为。太子心机深重,为达目地可以不择手段,他自然不可能被太子收买。
席间,她先是弹奏了一曲行云流水的《陌上桑》,她淡淡的望着他,可他从未抬头正眼瞧过她,她黯然神伤。空有一副好皮囊又有何用,他不会是沉迷女色之人,因为她爱的就是他的孤傲与阴郁。
后来她又跳了一支舞,她在场内轻移莲步,在他人眼中她的神色欲语还羞,其实她是在偷偷望着他。她长袖漫舞,无数娇艳的花瓣轻轻翻飞于天地之间。跳到他的面前,她故意多停留了一会儿,他边上的姑娘给他喂了一颗葡萄,他许是觉得有些烦躁也没多想就吃下了。
就这一个动作,害得她分了神,一不小心踩住了自己的长裙。她摔倒在他的面前,伴随着一声丝绸撕开的声音,半边香肩显于众目睽睽之下。她想起身,但又怕别处有所撕裂,在犹豫之间,温热的长衫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回房换了件衣裳,想把衣服再还给他时,却被人告知司马将军提早离场了。她捧着他的衣服,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
她差人将他的衣物送去将军府,后来她又陆陆续续画了几幅拙画派人交到司马凌风手里。她也收到过来自将军府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可是他却从未出现过。
她躲在花船上不想接客,春满阁的头牌也因为她不见客而拱手给了别人。春满阁留她一处清净之地也只是因为太子迟早还是要用得上她,需要她那张酷似思竹公主的脸。
果然大漠可汗派使者前来议和,愿意每年交供牛羊万只,绫罗万匹给天朝,但希望皇帝能同意派出最宝贝的思竹公主联姻议和。自古靠皇族联姻换得边境安稳的方式乃是常事,而且思竹公主本就到了出嫁的年纪,以一个女人的终身换取边境十年安稳也算是为国家做出了贡献。皇帝重病,对于边防之事也难以权谋,如今联姻是上上之策。
若是换作别的公主那么自然与安如云无关,可偏偏是当今太子的亲妹妹。鲜红的嫁衣被呈递到她的面前,她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一夜,太子的亲信亲自给她送来她的“嫁妆”。
一把暗弩,一支毒箭和一颗毒丸。
太子要她在和亲路上杀了司马凌风,只要他一死,和亲之事取消,她便能获得自由。
那一夜,她既惊喜又害怕,惊喜是因为和亲路上是由司马将军护送,她有一个月的时间与他相处,害怕的是她却要在和亲路上将他杀死。太子没办法拉拢司马凌风,却又怕他成为登基路上的绊脚石,所以要杀之而后快。
第二日,她凤冠霞帔,代替思竹公主进了花轿。她轻轻撩起轿帘看着在仪仗最前面领头的他,哪怕不是统帅千军万马,他的气势犹在。
他骑着马靠近花轿,他说,公主,我们启程了。这是他第一次与她说话,虽然是叫着别人的名字,她已经知足了。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如此的拨动她的心弦,让她瞬间融化于此。
可是她却要带他步入黄泉之路。
入夜扎营,她故意哼起了《陌上桑》的曲调,希望他能察觉出她的身份。可是他无所察觉,隔日还是拔营起程。她心中虽急,可又不敢多言,毕竟这仪仗队伍里还安插着太子的眼线。
几日来,他与她说过的话能用手指数清,不过是嘘寒问暖的几句客套话。她把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上,就连他与别人说的话她都格外用心听着。她迷恋于他的声线,沉稳中带着一丝迷离,让人无法捉摸他的想法。
多想日子可以过得慢一点,永远都走不到大漠的边界,哪怕每日她只能偷偷看几眼他的背影,光明正大地听上他一句高亢清亮地“起程”二字。一日,她依旧满怀欣喜地钻进花轿准备偷看一眼司马凌风,可是轿子里多了一张信条。大致是说大漠马上就要到了,催促她赶紧动手,太子之命不可违抗。
她摸着太子赐她的暗弩和毒箭,还是没办法下手。
入夜,小厮匆忙闯进司马将军的营帐,说是思竹公主病得很严重,要他前去一看。他怕男女授受不清,惹来别人说闲话,只是呆在营帐之外,让随行的御医进去看诊。她心中虽急,但也无正当理由唤他入内。
后来御医诊断说公主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引发的气血混乱,他一听也就安心回营帐了。
次日传来的消息就更加令人不安了,说是思竹公主在帐内拿刀抵着自己的脖子,说自己不要嫁去大漠,这一回他再无理由躲在营帐之外了。她放话只让司马将军入帐,其余人都在帐外等着。
见到他,她手上的剑也松了三分,他一把将她的剑打落,刚想唤帐外的人入内,却被一只纤纤玉手压住了他的唇。
她说,“将军莫唤人入内,听小女把话说完。我本不是思竹公主,去往大漠也不是为了替思竹公主和亲,而是杀了你。”
他一听,将腰间的佩剑一抽,抵上了她的脖子,“远嫁大漠,一路上舟车劳顿,你却一言不发,根本不似娇弱的公主,我早就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了。现在你与我说这些,难道就不怕我先杀了你?”
说出实情对她来说就是获得自由,比起每日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坦然,她并不惧怕脖子上的剑,更何况还是他手里的剑。“我早就准备好一死了,不过是早是晚罢了,将军,你快走吧。仪仗队中有他们的眼线,如果我没能杀你,大队一到大漠边境也会有人要取你性命。”
说的话能骗人,可眼神骗不了人,她此刻的眼神是那样的澄澈和处之泰然。“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他说,“在多年前思竹公主的成人宴会上,你是不是看到我就匆匆跑了。”
“将军无须多问,知道的越多对你越不利。”原来,他记得,她心中一颤。
“你既然是公主府的人,那自然是为太子办事,你一路上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我,为何不动手,你就不怕主上怪罪?”他早就知道太子是不择手段之人,若得不到便要除之,以备后患。
她往剑锋上多靠上一分,剑锋轻轻划破了她如雪的肌肤,“民女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不过女流之辈,死不足惜。这天大地大,将军一定能寻到安身立命之处,以将军的才能,重振旗鼓杀回京城也不过再多费几年罢了。”还有,其实她想说,如果能死在将军怀里,那她这一生也不枉喜欢了他这些年。
“你是无辜的,我不会杀你。” 他把佩剑转于她的手上,让她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你的命运要自己掌握,杀了我,你就可以向太子复命,过上普通百姓的生活。我若不死,太子也不会放过你的。”
剑掉落在地上,她与他四目相对,她说,“那将军带我一起走吧。”
她毅然的眼神中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的希望和想象,从十三岁那年她被挤在人群里见他的第一面起,他离她只有半步,可就像天涯一样遥不可及,她盼望着能有一天可以和他离得再真切些。今年她已经二十一岁,八年来,她见过他四次,却早已将真心掏了出来。
她现在离他也是半步,看得见他眼眸中她的倒影,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许诺她在帐内呆上一炷香的时间,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帐。外面是兵器与兵器碰撞的摩擦声,打斗以及惨叫的声音,她紧握着拳头,她不知道让他带她走,到底是不是将他推入火坑。她不能出营帐,她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知道自己虽然习武但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反而会使他分心。
他信誓旦旦的让她等待一炷香的时间,他说,他一定会带她安全离开。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完全相信他。
一炷香的等待是这样的漫长和绝望,直到帐帘被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掀开。他的脸上带着血渍,肩上的伤还淌着血。他说,“我已备好马车带你离开。”
帐外,枯黄的草木上沾满了红得刺眼的血迹,他蒙上了她的眼,牵她上了马车。
这一切就像是梦境一样美好,梦境里的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可以不唤他将军,可以喊他一声凌风。他也不用再叫别人的名字,唤她一声云儿。
花香犹在,痴梦会醒。
一日夜里,她突然全身冷得发颤,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地上凝结的霜被染得红得发紫。他紧紧地抱着她,问她怎么了。
她只说近日天气太凉,是从小身子就虚的缘故,不必为她惊慌。
他怎么会不知道,着了凉怎会吐出血来,而且还是紫的发黑的血。
她耐不住他的一再追问,于是将实情和盘托出。在去往和亲路上之前,她服下了太子给她的百日毒,若不在一百日内服下解药,她就会七窍流血而亡。太子防的就是怕她心软,无法下手,只要她成功完成任务,就能获得解药。
她哪怕用自己的命做赌注,也要保他周全,所以将此事隐瞒。百日已过一半,她的身体逐渐虚弱,毒也在开始侵蚀她的五脏六腑。
他执意要回京求太子赐解药,她拦着他不让他走,因为她知道太子不会放过他的。他阻了皇帝亲口答应的和亲,就算太子奈何不了他,皇帝也会治他的抗旨之罪。
他说本来苟活于世就不是他本意,只不过想带她远离危险之地,可如今她已涉险,那就再无理由做这贪生怕死之人。若要一个女子为他身亡,他都对不起昔日征战沙场的将士。
她终究没能拦住他,在她昏迷中,他消失不见了。
几日后,司马将军昔日的亲信送来了解药,也带来了他的信。信中只有简单的八个字,何以拜付,以明生意。意思是我们要用多大的代价,才能认清活着的意义,换言之就是让她好好活着。
仅这八个字,她潸然泪下,最后夺门而出。
司马将军单枪匹马闯进了太子府,他说只要拿到百日毒的解药,他保证不伤太子府里的一草一木便束手就擒。太子知道司马凌风武功高强,仪仗队里有不少宫里派出保护公主的高手都没有拦下他,用安如云一命换府上多年训练出来的护卫,这样的买卖不会亏。
她回到了熟悉的京城,熟悉的地方,带着莫名的陌生和惊恐。京城里贴满了告示,告示上的那个人眉宇飞扬,双目深邃而阴郁,俊逸轮廓,她永远记得他身披黄金战甲立于马上的模样。他一生战绩累累,戎马生涯,最后却要成为皇子们争夺皇位的牺牲品。
告示上列着司马将军,抗旨不遵,挟持公主,谋乱判国,犯上不恭,扰乱朝纲,手握重兵,意图谋反十余条重罪。圣上特赐明日午时三刻,凌迟处死。
凌迟处死,她看着告示上的最后四个字,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唇咬破。
凌迟之刑要受“千刀万剐”之罪,则是指处死人时将人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使受刑人求生不能,死又不得。此刑先切头面,然后是手足,再是胸腹,最后枭首。杀一个成年人必须要施3357刀,刀刀须见血掉肉,要用大白瓷盘将其贴在上面供围观百姓鉴赏。
太子是在杀鸡儆猴,让所有反对他的声音都隐没于世。
行刑之际,她立于高台之上憔悴万分,而他却神情怡然,一刀落下,他不卑不亢,二刀再下他目光坚定,无声承受。直到目光落在远处高台上那个熟悉的女子身上,他的神色才微变,他摇了摇头,意在对她说,快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冬日的风吹得刺骨,更何况再加上这心早已跟着刑台上的那个人一样,被一刀一刀这样割着。她救不了他,太子就怕司马凌风深得军心,在刑场边上安排了不计其数的高手,任何人想要劫刑场,都是痴心妄想。不能再犹豫了,多一时刻的犹豫,他就要承受多一分的痛苦。她从袖口取出暗弩,装上毒箭,这支毒箭还是太子给她的嫁妆,意在取他性命,她一直没能下手。可最终她还是要用这支箭杀了他,她扣动机关,毒箭射出,正中他的心脏。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她成了他眼中最后的那一抹倩影。
太子让她习武,是想让她在任务中遇到危险时可以自保,她有一身武功,未曾伤过任何人。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杀他,是奉太子之命。最后一个任务也是杀他,是她自己本意。
她回到了花船上,思绪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个时候的他还是威风八面的铁骑将军,那个时候的她离他只有半步之距。她期盼还能回到那遥不可及的半步之距,因为如今已隔天涯,半步成殇。
第二日,京城里的百姓茶余饭后又有了新的话题,春满阁曾经的头牌,安如云姑娘的专属花船上挂满了白幡,白菊撒落了一江水,而人却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