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了几日的雾雨散了。云像是融进了天空,一丝踪迹也难寻。日光融融,一株古槐久违得舒展了会儿它的枝叶。下雨的这几日,它懒得连眼睛都不睁。又或者是因为累,躯干中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回地底,它原本来的地方。
几千年来用思念的长度来丈量时光,还是等不到了。
它脚下长着什么样的花,用模糊的双眼无法看清,只知道那不是蒲公英。
那棵蒲公英,为什么不回来?
它这么想着,想着,突然感受到异样。人类的温暖的手,贴在它粗糙的树干上。这些年来有无数人做过同样的事,从未让它感到这么熟悉。
它抬眼,迎上一阵风,一阵白色的风。
它心中一动,手下一抖,将一截枯枝投进了树下人的背包里。
很久很久以前。
他脚下的土地,人来来去去,像雁北去又南归。
最初,是宫室倾颓,残垣断壁无处。烽火烧黑了云,烧焦了土地,连它身体的一半都差点烧了去。在它快要失去自己生命时,战争却突然停了,留给它很长一段时间的宁静和寂寞。从前这里的人每到六月初五都会来祭祀它,战争逼迫人们抛弃了故土,连同它一起。失去了人们信仰的它变得非常弱,却又不致死,只是以前能做到的事,有三分之二都做不到了。
它讨厌蒲公英不经它同意就落在它脚下安家。何况它还那么聒噪。
蒲公英小小的,还没有它一片叶子的三分之一大。
“时候到了,我会醒来的。”蒲公英自顾自得说着,并打了个哈欠,它的动作幅度不打,以免将头上的绒球抖散了。
它长得很快,但是满肚子的故事还没说完。它有着祖祖辈辈的记忆,蒲公英都是这样。
“你知道为什么风是白色的吗?”蒲公英仰头看着槐树的枝叶在风中婆娑。像它看过的缱绻的云,像流转的河波,像浮动的雾霭。它一直不知道风的样子,直到落在槐树的脚边。
“我不知道。”槐树闷闷地回答。风怎么会是白色的。蒲公英不知道自己是色盲,它想。
“喂,槐树。”蒲公英趁着日光醒了。“你知道为什么风是白色的吗?”它用这个来代替“早上好”。
槐树一声不吭。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槐树精吗?”蒲公英受不了槐树一直以来的沉默,看成是它的傲慢。“以后我也会成精的!不!我要成人!”蒲公英愤而发誓。
它不愿意承认愤怒是因为它长期的示好都被槐树忽视。
过了不久它的花冠出发了。剩下它光秃秃的一枝,变得和槐树一样沉默。
槐树觉得这情景不可思议,试探性地问了句,蒲公英?没有回答。
它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在喊蒲公英的名字,都没有回答。
“时候到了,我会醒来的。”
它想起蒲公英说过的话,于是它就一直等着,等蒲公英起来了,它想,也许它该告诉它风不是白色的。
槐树不愿意承认自己想念这颗聒噪的蒲公英,想念它千奇百怪的故事。它只是要告诉蒲公英,风不是白色的,而已吧?
它一直等着,直到将一截枯枝投进树下人的背包里。
“茴英!”它听到有别人喊树下人的名字。树下人就走了。它不敢睡觉,想着也许树下人会明天再来。
茴英抬步离开,白色的裙摆随脚步摇曳荡开。
一阵白色的风。它感觉自己头晕目眩。第一件让它觉得活着很糟糕的事是,它快死了,并且遇到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蒲公英的人。
它抓紧剩下的时间,只要看到了那个树下人,就往背包里投一截树枝。
茴英觉得这件事可疑极了,来到了树下。她握着一把树枝,像一把花的枯枝,看起来诡异得很。
槐树挣扎着,将所有的力量聚集在一起,照着她的样子凝聚出一个淡淡的人形。它将脸贴得很近,想从茴英的眼里看出一点点蒲公英的痕迹。
但它忘了,它不再有一开始的神力了,不能看透人最初的来处。它感受到一阵揪心的疼,有一股力量将它往地底拽。
化形的举动让所剩不多的生命迅速流失。茴英看着高大的树冠颤动着。落叶落在她的头发上,鞋尖上,更多的落在了地上,薄薄的黄毯。
槐树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也就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流下泪来。汹涌的悲伤奔向她,吞噬她,抽空她。天旋地转,风暴躁地践踏着树冠,只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风的形状,像一张白色的大网。
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想起来。
像一只风筝千辛万苦来到这儿,线却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