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禅宗智慧,文人们最喜欢读写的禅语莫过于“云水禅心”。云水,这两种无形无态的自然物质,乃飘流不定、柔情万种的自由自在之物。故寺院丛林以“云水僧”雅称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的道人。禅心,泛指清静寂定、清空安宁的心境。云水禅心,比喻将自己禅远的心思寄托在漂流不定的云水之间。如唐李颀诗言:“清池皓月照禅心。”宋黄庭坚诗言:“禅心默默三渊静,幽谷清风淡相应。”上溯其源,“云水禅心”之语归纳自禅宗“指月之喻”的典故和“云在青霄水在瓶”的禅宗诗话,以及众多相关的禅诗。
禅宗史上的“指月之喻”
“指月”,是佛教常用的譬喻,以“指”喻言教,以 “月”喻佛法。此喻出自 《楞伽经》卷2: “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龙树《大智度论》卷9也说: “如人以指指月,以示惑者。惑者视指而不视月,人语之言:我以指指月,令汝知之,汝何以看指而不视月?此亦如是:语为义指,吾非义也。”意思是说,文字语言 ( “指”) 是教人认识佛法( “月”) 的一种途径,目的在领悟佛教的精神;如果拘泥或执着于名相言教,并以此为佛法本身,那就永远达不到目的。禅宗成立后,便借此思想大力发挥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的意义。
后有人将此典故演绎为六祖慧能与无尽藏尼之间的一则对话。无尽藏尼对慧能说:“你连字都不识,怎谈得上解释经典呢?”慧能回答:“真理是与文字无关的,真理好像天上的明月,而文字只是指月的手指,手指可指出明月的所在,但手指并不是明月。”示喻文字所载的佛法经文,都只是指月的手指,只有佛性才是明月的所在。将一颗禅修之心寄寓于云中的一轮明月,即为“云水禅心”。
云在青霄水在瓶
“云水禅心”的另一来处为唐代李翱诗句“云在青霄水在瓶”,出自其《赠药山高僧惟俨二首·其一》。
李翱在任朗州(今湖南常德)刺史时,药山惟俨禅师的药山道场,正属他的治下。据《景德传灯录》卷十四记载,李翱早就景仰药山禅师的嘉声,以太守之尊屡请不至,于是就屈驾亲自拜山。哪知到了药山,唯俨禅师执经在手诵读,根本就不理他。李翱的侍者就告诉惟俨禅师说,太守大人来看你了,但惟俨禅师还是不顾。李翱性急,说:“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拂袖而出。这时惟俨禅师回过头来说:“太守何得贵耳贱目?”说你是相信耳朵的虚闻还是相信眼睛的实见呢?此语极有分量,李翱心中一震,立即谢过,并请教禅宗大道。当他问“何为禅道”时,惟俨禅师一言不发,只用手指对着天空和佛龛上的净瓶上下一指。李翱茫然不懂,惟俨禅师才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听过药山禅师的点化,当下欣然有悟,便题一诗赠惟俨禅师:
练得身形如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李翱接着又问:“如何是戒、定、慧?”惟俨禅师说:“贫道这里无此闲家具。”李翱不明其旨,禅师日:“太守欲得保任此事,直须向高高山顶坐,深深海底行,闺阁中物舍不得,便为渗漏。”李翱便再题一诗赠惟俨禅师: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只要领悟,就不算太迟。李翱下山后随即卸甲归田,去寻找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从此足不出户隐居山林。
“云在青霄水在瓶”,这便是禅师所指示、李翱所体悟到的禅道。云在青天,随风飘荡,卷舒自如;水在瓶中,随方就圆,恬静安祥,清光可鉴。佛语讲“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土一如来”。禅道就在山水间,在大自然万事万物之中。人到老年,最理想的莫过于以云水相伴,闲云野鹤般生活,既能像云那样在天空逍遥飘浮;亦能如水那般在瓶中安逸自在。
先秦诸子开“山水喻道”之先河
其实,早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前的先秦时期,中国的古圣先哲就已经开“山水喻道”之智慧先河了。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道德经》第八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道德经》第七十八章)河上公注释为“圆中则圆,方中则方,壅之则止,決之则行。水能怀山襄陵,磨铁消铜,莫能胜水而成功也”。王弼又释“天下之至柔”为:“气无所不入,水无所不经,虚无柔弱,无所不通。无有不可穷,至柔不可折”。
孔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孔子认为,智者的性格就像水一样不停地活泼灵动,反应敏捷,思想跃进,性情好动。有仁德的人像山一样稳健安静,安于义理,仁慈宽容,不易冲动,性情就像山一样稳重不迁。智慧的人生活快乐,有仁德的人健康长寿。孔子从审美情趣的角度,以山和水为喻,谈论智者与仁者的区别和统一,反映了儒家对伦理道德的崇高追求,展示出天人合一、美善统一的古老中华智慧。
《荀子·宥坐》记载了孔子答弟子子贡问水的一段对话:“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偏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洮洮乎不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洁,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孔子说,水能够启发君子用来比喻自己的德行和修养。它遍布天下,恩惠万物,却没有私心,好像有高尚的道德;所到之处,滋润万物生长,好像有慈悲的仁爱;水流向下,随圆就方,好像遵循准则和法度;浅处流行不止,深处则不可测度,好像具备高深的智慧;奔赴万丈深谷而毫不迟疑,好像果断又勇敢;涓涓细流绵软柔弱,却精于渗透而无处不达,好像能够明察秋毫;遭遇误解或被排斥却从不为自己申辩,好像有豁达包容的博大胸怀;即使有浑浊之物流入,涤荡沉淀后仍以清澈洁净现身,好像拥有教化外物和改善环境的能力;装入容器中一定会保持水平,好像具备公平正直的气度;遇满则止,从不贪多务得,好像善于把握分寸而处事有度;不管河道怎样百转千折,最终必定东流入海,好像怀抱坚忍不拔的远大志向。所以,君子见到大水一定是要仔细观察的呀。
荀子传述古语曰:“传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之谓也。”(《荀子·王制》)唐代谏臣魏徵提醒唐太宗牢记此古训,“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谏太宗十思疏》),太宗深以为然。由此,才成就了贞观之治。
中华山水文化充满禅意
受先秦圣哲山水观和禅宗“云水禅心”智慧之影响,中国历代文人墨客对云水的偏爱,几乎到了忘我的地步。可以说,不沾山水无以成文人。无论是儒者、道者,还是佛者;抑或是诗人、画家、音乐家等,都大抵如此。
中国诗歌尤其是禅诗、偈语离不开云水。有了云水,自然平添几分禅味逸趣。唐代诗人柳宗元的《终南别业》充满了禅意:“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唐代拾得《无题》诗曰:“无来无去本湛然,不居内外及中间。一颗水精绝瑕翳, 光明透出满人间。”在热闹人间做一颗清凉的水晶,以透明的心观照世界,以此颂扬人生命本有的光明与清凉。
宋代云门文偃禅师《无题》诗言:“道人一样平怀处,日日是好日。不断浇沃般若水,处处开莲华。”只要保持一颗平常心,天天都是好日子;只要心怀仁爱、与人为善,则人间处处开莲花。这使我想起了另一位宋代禅师无门慧开《无题》诗所言:“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宋代妙峰之善禅师《遗偈》曰:“来也如是, 去也如是. 来去一如, 清风万里。”此人生之通透,活得简直像风一样自由。
南宋高僧道济(即大家熟知的济公)临终诗偈《无题》曰:“六十年来狼藉,东墙打倒西壁。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表面看来,济公不守戒律、嗜好酒肉、举止怪异、疯疯癫癫,但却是一位学问渊博、道行高深的高僧。此诗是他临终前而作,文字形象、禅机深藏。“六十年来狼藉”:六十年来,现诸尘劳,亦疯亦癫,似乎杂乱不堪。寥寥几字点出禅者的境界,即回顾过往犹如瞬间,一路走来不过琐碎。“东墙打倒西壁”:身心如牢狱,妄想执着是墙壁,被其困住不得自在,隐喻已了脱生死,自在无碍,为化有情,于水月道场作梦中坲事。“如今收拾归来”:现在到了生命终点,不能再向以前那样不羁无束、疯疯癫癫,应该结束人间游戏,回归寂灭无为之家了。“依旧水天连碧”:摄用归体,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波平是水、云隐天碧,水天依旧,本性不生不灭,我还是那个我。
元代了庵清欲禅师《痴绝翁所赓白云端祖山居偈忠藏主》诗曰:“闲居无事可评论,一炷清午自得闻。睡起有茶饥有饭,行看流水坐看云。”喻示用简单的心面对世界,过素朴的生活,这就是快乐的奥义。明代憨山德清禅师《山居偶成》四首之一诗曰:“百年世事空华里,一片身心水月间。独许万山深密处,昼长趺坐掩松关。”人生不过百年,而这百年之世事,就像梵语所言说的“空中之华”。何不把自己的身心溶于到水月之中。独自居住在这万山之间、密林深处,白昼太长,只好关上松树庇荫下的大门,趺坐在其中。此乃清静、高洁的禅宗境界。
中国绘画离不开云水,云水是中国山水画家挥笔写意的灵魂。但凡是中国山水画,自然是以山为主体,以云水来衬托和渲染的。无论是深远、幽静、惬意,还是充满奔腾之生机,云水都是构成山水画之美的意象。云水写意的水平往往决定了一幅中国画的意境高低。中国音乐亦离不开云水。静心倾听古筝曲或禅乐《云水禅心》,那清雅的音符,禅意萦绕,带来的是洗涤尘埃的纯净,给人一种静然超脱的意境。正所谓月映禅心水拂琴,清风无意人有情;听曲云水间,悟得禅心意。
中国历代文人墨客如此这般对山水的偏爱,反映了其对自由自在的人生之渴望。于是,云水成为文人墨客暂避尘琐的“桃花源”。在这里,他们的压力获得释放,沉重的生命得以解套。人们在云水间呼吸自由的空气,舒展出开阔的空间,重新激发出生命的能量与光芒。
在中华禅宗文化中,云是自由浮动之云,水乃纯净可鉴之水。云是水之梦,水是云之情,禅心则是水云间若隐若现的那一抹倩影。云水禅心是一种禅宗智慧,更是一种人生态度。禅心蕴含着生命的静和柔,是生命中的自然佛性,是一种善良温柔的心香和悠然自得、清幽恬淡的心境。云水作为无形无态的自然物质,本是不存在“禅心”的。只因为其轻柔、纯净,才被那些意欲摆脱红尘烦扰的禅坐静修之人,寄情于云水之间,于是云水乃至天地万物就被赋予了禅的意境,云水间也就幻境般的生出了禅心。此种将天、地、人融为一体的空灵悠远、超凡脱俗的禅境,如同高山融化的雪水缓缓流动,润泽着人们干枯的心田,让人感到莫名的轻松与惬意。一旦悟得如此禅境,便可“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明·洪应明《菜根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