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舅娘,从小到大就这样叫她。
每天上学会经过她家门口,一片比谁家都扫得干净的门前场,一个趿拉着布鞋总坐在场子边上的男的,穿着干净却不合身的老式褂子,脚踝在冬天冻得发红,每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不说话,有时似笑又不似,那是她儿子。别人都以为她儿子不会说话,后来却经常听到她儿子在家里跟她含糊不清的说着些什么。她儿子有时也自己出来,有时是叫他父亲去吃饭,有时是去牵牛,路过时有什么新鲜事他也会站在旁边,看热闹的眼神与旁人无二致,冲他笑他也会眼神躲闪着抿嘴笑一下。
庆幸她家没有养狗,农村的狗总是又瘦长又精力充沛。
她好像经常在吵架,无非是有人偷她家的鸡,有人说她儿子傻,有人欺负她儿子,有人赶她家的牛。。。那一片,最热闹的就是她家了,甚至一二十年来,从孩童满地嬉闹到村子里几乎看不到年轻人的今天,她家都是最热闹的。
门前场又干净又平整,小孩子踢毽子跳房子最喜欢这样的场子了,堂哥堂姐说去那个场子会被她骂,后来我们都是去了的,竟也没骂。
她养了很多鸡,却也没见她杀鸡吃,有些养着养着被黄鼠狼叼走了,得病死了,也有掉粪坑里淹死的,总之,很少进她家人嘴里。
她男人没有出去打工,跟大部分同年代的人一样,在村子里卖力气,做小工,帮人插秧,挑柴,脱粒,只做力气活,也只能做力气活。除了对着天空或者某家人的方向骂,她也经常骂她男人,村里人说每天这样大声音骂,怪不得她男人现在耳朵都聋了,聋了也好,可以少听她骂人了。
她经常去买牛奶,买摩托车上卖的大馒头,给她儿子吃,零食匮乏的时候,经常馋到我们这群小萝卜头儿。村子时不时有卖货的车,她总是会买点。
她会做馒头包子,但总是没有发起来,做好的馒头有时会送给一个人在家的外婆,到门口老远就叫:三娘,送点粑你吃!外婆很高兴,独门独户的在家好不容易有人来,只是馒头太硬了,一顿吃不了了,可以吃好几顿。
听她满脸骄傲说她的侄女买了肉来看她,有点惊奇,还以为她除了两个带大的侄子再没有别的亲戚。
东舅娘走路姿势也是极具特色,上身微微佝偻前倾,两只手也是微向前弯,两腿膝盖稍弓,每一步脚后跟都擦着地,似乎没有气力,但是速度却很快,时不时用手胡乱将棉絮一样的头发往后或往上抚一下,像一根在路上快速颠簸的木柴,老远听脚步声便可识别出她。近些年许是年纪大了边走还杵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看起来像两根柴禾在赶路。
上次回去听说她的一件事,她侄子有天下雨在她家吃饭,没带伞,她把伞给侄子用,回去后那把伞不知怎的就弄丢了,她侄子买了一把还她,她非不要,说一把破伞丢了就丢了,干嘛还特意买一把送过来,推拉几回合后,侄子说:你要是不要我以后不来你家吃饭了,她才收下。后来她跟别人说,从小侄子在她家长大,怎么长大了这么生分。也不算生分,只是不好意思赖人家东西,她不懂年轻人的处事方法,再说她那样爱到处阴阳怪气说话的人,敢欠她东西就是亲侄子也要说的吧。
每次到我家都是先在门口试探性的喊一声,有人应了,在门口跺跺鞋底的尘土再进来,问什么事,她便像获取了什么不得了的情报一样压低声音与我们讲,大部分都是一些别人家不知真假或者村里还没确定的事情。
她家门口很早之前有一棵梨树,据说不是她家的,是隔壁八阿婆家的,小时候许多小孩一起去那里摘梨子,那梨子又甜汁水又多,八阿婆和八阿公死后家里彻底没人,儿女也没在老家住,东舅娘便把牛系在梨树旁,坚持了两年,梨树终于被牛尿腌死。
去年因为家门口一棵大柳树差点跟另一隔壁家打起来。农村的分界线极重要,多数以种树为界,她家这棵大柳树便正在与隔壁家界线上,隔壁家的总看这棵树不爽,私下里偷偷往树上倒尿、撒盐,用尽各种办法,那树竟还坚挺,他便说这棵树长太高挡住了他家门相,坏风水,在农村挡住门相风水是大忌,终于可以以这一借口破口大骂,撒一撒往日怒气,东舅娘男人总是一言不发,要不就是说算了算了,这更是激起了她的怒火,两家便大骂了一顿,后来那树没死。一月后,另外一棵柳树大雨时被雷劈中,倒下的树枝将电线杆撞断,全村停电两天,电工冒雨加紧维修,隔壁家到处宣传她舍不得砍树才招致这样的麻烦。
下雨天村子里几乎没有人出来,却经常看见她出来,或找牛或喊她男人去找牛,牛淋雨可能会病,一头壮年牛可卖两万,当然是不能生病了。说到卖牛,前年一牛贩子来她家买牛,一头还没成年的牛出价一万三,她嘴一撇,不卖!这年头村里大约只有少数几户人家养牛了,不是养殖大户,一家几头,牛贩子好说歹说,最后还是没买成。第二年又来了,加了一千块钱,村里人说这价钱买个未成年的牛可以了,但是都不敢劝她,她觉得价低了,还是不卖。今年,牛贩子没来,她家几头牛每天还在山上放养着,总能听到有人骂骂咧咧说谁家牛吃菜园子里的菜,她便赶紧对着她聋了的男人大喊着让他去找牛。
村里有家人跟着儿女去了外地,自家房子没人守着,便给点工钱请她帮忙守房子,每天晚上她男人吃了饭洗了澡就用竹排淌去对面,在主人家睡觉,后来那家人过年回来说家里东西被人偷了,请人看房子也没看住,心里忿忿的。被偷事件也不知是真是假,东舅娘就这个事情也到处诉苦了好久,后来也不了了之,还是帮人家继续看着家。